被告席上的贾霞
致13名学生葬身火海的河南方城县英才学校火灾一案已宣判：学校实际控制人李宇被判7年，校长徐向阳6年半，58岁的班主任兼宿管贾霞获刑6年，并禁止三人在刑满五年内从事教育教学相关工作。三人均表示认罪不上诉。
判决出来后，全网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在为贾霞叫屈，太多人怎么也想不通，她会被判这么重，这岂不是“管理层失职、一线基层背锅”？
没错，学校宿舍有种种消防隐患，但这是一个小小宿管能解决的吗？火灾的直接起因是一名小学生偷带打火机进宿舍，半夜点火烧断自己被子上的线头，但宿管又无权搜身，怎么发现？这个直接肇事的孩子因为是未成年人，这次倒没一点事。
法院认定她的主要责任有两点：一是 “未有效组织疏散”，二是“延迟报警15分钟”。然而，多方证实她惊醒后第一时间呼喊疏散学生，协助271名师生撤离；至于延迟报警，她作为兼职宿管，未经专业消防训练，本能地优先救人，但也按校规先请示校长，校长却未及时响应。
火灾爆发仅12分钟后就引爆轰燃，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贾霞已经吓得手足无措了，据她本人供述：
（2024年）1月19日晚上，我在负责的305房间睡觉，后被人喊醒，睁眼看到宿舍南部中间的窗子附近着火了。我起床后喊学生起来，接着跑出305宿舍，在门口喊韩青坡主任……然后给校长徐向阳打电话，说我们宿舍着火了，我被吓瘫在地上，没有力气站了，只能喊学生出来。看见大家都弄水去救火，我也端了一个小塑料盆接水救火，后来看见消防队的人去救火了，就没有进305宿舍救里边被困的学生。
很多人都觉得，贾霞已经尽其所能了，“唯一过错是没死在火灾里”，甚至认为她有功无罪，因为她“救了100多名学生”，是“英雄老师”，至少其救人行为在量刑时应予考量。
起火的学生宿舍，逃生必须穿过着火区域
当悲剧发生之后，痛定思痛，为什么中国社会的普遍反应不是去追究问题的根源，改进系统，避免悲剧重演，而是纷纷在其中一个被告喊冤？
因为太多人代入的是贾霞，都是小人物，她的困境就是自己的困境——判决一出，多地有教师拒绝兼任宿管，还有师范生发声：“贾霞，我知道你，因为我就是你。”
我没看到有人为校领导叫屈。在公众的认知里，贾霞只是基层执行人员，要说有责任也是领导的责任。贾霞堵住宿舍后门，阻碍逃生，这是她被判刑的重要依据之一，但校领导检查时明明发现，为便于她管理宿舍，却没责令打开。不乏有人认为，要说错，那也错在领导，因为权责对应。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没有分权的系统：管理者手握全权，有什么事也应承担全责；执行者则手中无权，只是照章办事而已，出事了能有什么责任？然而在现实中却往往是出什么事了，让无权者背锅担责。
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同情贾霞，因为他们自己就太熟悉这种处境了：想要防止所有隐患，他们没有权限，还常常陷于两难——例如，贾霞要发现肇事学生私藏打火机，就得对学生搜身，但搜身侵犯隐私，不搜身出事了则要担责。
在此，权责不对称，职责边界也相当模糊，执行人员还须担负无限责任：出什么事，唯你是问。其结果，一线基层要么彻底躺平，反正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要么卷到底，把所有漏洞都堵死——为免学生课间打闹出什么事，干脆下课也不让出教室，就是这种逻辑的产物。
讽刺之处在于，这次火灾之所以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原因之一正在于无限责任对基层管理者的压力：宿舍窗户防盗网焊死、贾霞堵住逃生通道、大门钥匙揣自己口袋里，都是担心学生夜间外出，不好管。
火灾后的宿舍楼
值得同情的并不只有贾霞。虽然太多人都觉得她只是一个没有权限、什么都做不了的一线基层，但我们切勿忘记一点：她在面对校领导时或许如此，但她作为宿管时面对学生，却拥有巨大的权力。
真正吊诡之处就在这里：许多人代入到她的处境，觉得她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但如果以此为由免除她的罪责，那么这其实和领导推脱责任没什么本质区别。在这个系统里，中间有无数层级，都可以说自己只是在奉命行事。
丸山真男在反思日本当年为何走向战争灾难时，曾感叹说，日本社会是一个“无责任体系”，尽管最终一起跌入深渊，但没有人觉得自己有罪责。他们的共同点在于缺乏主体性，而没有主体性就不会产生责任意识。
简言之，不具备独立人格和自主意识，就不会对自我行为承担责任，相反，人们会百般辩护说自己的行为也是迫不得已。
这在我们的社会里同样常见。近几年有太多学生陷入心理抑郁，谁都感觉到国内的教育系统出了点问题，然而，我在做教育访谈时发现，几乎没有老师或家长会愿意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
有位班主任一边说学生心理问题很严重，一边信誓旦旦地告诉说：“我从事教育二十年，可以用人格担保，但凡孩子抑郁，99.99%的可能性是原生家庭造成的，跟学校没什么关系。”
我当然明白当下那种普遍的社会情绪，谁不觉得自己身为小人物已经够难的了？然而，仅仅喊冤叫屈，会让整个悲剧失焦：重点不是冤枉了哪个好人，更不是自居受害者拒绝反思，而有必要超越这个层次，看到系统性的问题，否则我们就会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怪圈里——“孩子们无辜，但宿管好像也无辜，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还能怎么做？”
一线基层拒绝背锅，完全可以是个新起点，由此倒逼权责明晰、反思系统性问题。我们不应该就此停住，因为只有往前走，才能看见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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