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官渡,名字普通,位置却紧要——往西能到前东岗、后东岗,往东过了运河,越了铁路,便是大泊长湾村。

一九三九年秋天,游击队员在这儿设了个交通站。组织上在当地安排的秘密交通员,是一个叫张九保的本地村民,当时的他还有另外一重公开身份——伪保长。

张九保这个保长,当的是相当勤快,今日给东村的“皇军”送点粮,明日陪西头的伪军喝口酒。他话不多,脸上总挂着谦卑的笑,日子久了,日伪也觉得张九保真是个“懂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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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张九保跟日本人走得近,是个大汉奸,但只有张九保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根弦,从来没有松过。

那段时间,新四军的干部、紧急的情报、甚至是一箱箱沉甸甸的枪支弹药,都借着张家这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悄无声息地从铁路北送到铁路南。

一九四一年初春,天还冷得刺骨。

田里的麦苗刚返青,一层薄霜盖着,太阳出来也不化。那天晌午刚过,张九保家的门被轻轻叩响。

打开门,来了两个人,都是穿着灰扑扑的便服,看着像是跑单帮的伙计。可对方眼神里的警惕,和腰间那隐约的硬挺轮廓,却瞒不过张九保,这是游击队的人。

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低声道:“老张,路过,歇个脚,天黑前得走。”

张九保点点头,不多问,侧身让进来。妻子默默端上粗茶,大儿子炳泉蹲在灶口添火,小儿子炳仁在院里看似劈柴,实则望风。两人显然累极了,接过热茶,大口喝着,紧绷的肩膀稍稍垮下一点。

屋里一时只有喝茶的声响和柴火噼啪。

黑脸汉子环顾这简陋的土屋,目光落在张九保脸上,带了点感激,也藏着忧虑。张九保只是摆摆手,意思是“应该的,安心”。

就在这时,院门“哐”地被推开,炳仁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脸白得像纸,气都喘不匀:“爹!鬼……鬼子!四个,带枪的,进村了,朝咱家来了!”

一瞬间,屋里空气凝固了。

游击队员闻声“腾”地站起,手立刻向腰间摸去。黑脸汉子眼神锐利如刀,瞬间扫向门窗,寻找退路。可村子小路就那么几条,日寇直扑而来,此时出门,等于迎面撞上。

张九保的心脏“咚”地撞着胸腔,像要跳出来。但他脸上竟没多大变化,只是眼皮猛地一颤。他抬手,不是示意安静,而是急速地往下一压,声音低而急促,每个字都像钉子:“枪!都给我!快!”

两人闻声不由一愣,关键时刻,哪能将保命的枪交出去。

黑脸汉子盯着张九保的眼睛,那双平常总是半眯着的眼里,此刻是一片沉静的决断。

没有时间犹豫。

黑脸汉子一咬牙,率先掏出腰间的短枪,递过去。另一个人见状,也迅速交出手边的枪。

张九保一把揽过这俩滚烫的铁家伙,触手冰冷,却烫得他心头发慌。他转身就冲上那架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楼上昏暗,堆放杂物,只有一张老旧的木床。他掀开打满补丁的粗布被子,把两支枪一股脑塞进去,胡乱堆叠好,又把被子拉平。动作快得近乎粗暴,被子下鼓起不自然的形状,他也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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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时,他的步子已经稳了。见两名游击队员还僵立着,他几乎是命令道:“坐下!喝茶!就当啥事没有!”他又看了一眼吓得发抖的妻子和儿子,“你们也是,该干啥干啥。”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皮靴踩在泥地上的“橐橐”声,还有叽里咕噜的日语。门,被粗鲁地推开了。

四个日本兵闯了进来。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在昏暗的屋里闪着寒光。领头的是个曹长,扫帚眉,小眼睛四下里乱转,带着一股子横蛮的审视。

张九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背上微微渗出冷汗。但他的脸上却立刻堆起了那种熟悉的、谦恭又带点讨好的笑容,他抢先一步迎上去,微微哈着腰:“太君!您几位怎么有空来啦?快,快请进!”

曹长没理他,目光像钩子一样,刮过屋里每一个人,最后钉在那两名陌生的“伙计”身上。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枪套上。

一时间,屋里的空气仿佛结了冰。

张炳泉手里的火钳僵住了,张炳仁死死低着头。两名游击队员端着粗糙的陶碗,手指捏得发白,脸上竭力保持着平静,但肌肉的细微抽动瞒不了人。黑脸汉子甚至扯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千钧一发。

张九保忽然侧过身,挡在了曹长和战士们之间,他指着黑脸汉子他们,语气自然得就像在拉家常:“太君,这俩是我的远房亲戚,从北边来,走亲戚的!您看这大冷天的,路过我这儿,进来喝口热水,暖和暖和。”他边说,边用眼神悄悄示意两位游击队员。

黑脸汉子反应快,立刻放下碗,笨拙地学着张九保的样子,对曹长点头哈腰:“是,是,走亲戚,歇歇脚。”

曹长狐疑的目光在张九保和两个“亲戚”之间来回移动。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靴踏在泥土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一个日本兵甚至用刺刀挑开了墙角的破箩筐,往里看了看。

张九保只觉得喉咙发干,楼上的被子底下,仿佛有火在烧。他强迫自己笑得更热情些,伸手示意:“太君辛苦,站着干啥?坐下歇歇,喝口茶!乡下粗茶,您别嫌弃。”

或许是张九保这伪保长的身份起了作用,或许是屋里看起来确实只是几个灰头土脸的农民,曹长的警惕稍松。他哼了一声,竟然真的把步枪靠在土墙边,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其他三个日本兵见状,也卸了枪,挨着坐下。

张九保心里稍微一松,但弦还绷着。光坐下不行,得让他们彻底放松警惕,赶紧离开。他眼珠一转,瞥见了墙角木箱里那副麻将牌,那是农闲时,村里人偶尔用来解闷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几步走过去,拿出麻将牌,哗啦一声倒在桌上,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太君,干坐着无聊,咱们玩点有趣的?这个,麻将,好玩!”

曹长凑过来,盯着那些刻着古怪花纹的小方块,一脸茫然。他拿起一张“东风”,翻来覆去地看,又看看张九保。

张九保心里急,脸上却笑得灿烂。

他拉过黑脸汉子,又示意自己大儿子:“来,咱们四个,陪太君玩玩,我教太君规矩!”他边说,边胡乱洗牌,把牌摆得山响,嘴里还说着自己都半懂不懂的“规则”:“这个叫‘饼’,这个叫‘条’……凑成一副就能和牌……”

黑脸汉子和其他人硬着头皮坐下,手都在微微发抖,摸牌的动作僵硬无比。张九保一边大声说着话,一边偷偷观察日本兵的表情。

曹长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那些复杂的规则,古怪的发音,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他试着摸了一张牌,捏在手里,不知所措。另外三个日本兵更是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明白这群中国人围着桌子在兴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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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九保后背的汗,湿了又干。他嘴里不停,手上不停,心里却在疯狂祈祷。

终于,曹长不耐烦了。

他把手里的麻将牌往桌上一丢,发出“啪”的一声响,嘴里咕哝了一句日本话,大概是“没意思”之类的。随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军装上的灰。

张九保心里一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但脸上立刻显出遗憾的样子:“太君,不玩啦?再坐会儿?”

曹长没理他,冲手下挥挥手。几名日本兵抄起靠在墙边的步枪,转身就往外走。皮靴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终于消失在村道尽头。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九保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直到那声音彻底听不见。片刻之后,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屋里的人。妻子腿一软,瘫坐在灶台边。炳泉和炳仁大口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两名游击队员们依旧坐在桌边,脸色惨白,黑脸汉子的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

过了好半晌,张九保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到楼梯口,慢慢上楼,把被子底下那俩冰冷的铁家伙重新拿出来,交还给它们的主人。他的手很稳,只是指尖有些凉。

黑脸汉子接过自己的枪,握得紧紧的。他看着张九保,这个看似普通的老农民,喉头滚动了几下,才沙哑着开口:“老张……今天,多亏了你。”

张九保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他望了望门外已经安静下来的村落,缓缓说道:“遇上事,不能先怕。心里越慌,脚下越乱。”这话像是说给战士们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两名游击队员没敢久留,趁着天色将晚未晚,匆匆离开了张官渡。张九保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融入暮色,消失在小路尽头。湖风又吹过来,芦苇沙沙地响。他关上门,插上门栓,屋里只剩下一家人。

妻子开始低声啜泣,炳仁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里,身子微微发抖。张九保走过去,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过了。但这条河上的“交通摆渡”,还得继续。明天,也许还有干部要送,还有情报要传。

他这个“伪保长”的面具,还得继续戴下去,在日伪的眼皮底下,把那些要紧的人、要紧的东西,一趟一趟,悄无声息地渡到对岸。

夜色,彻底笼罩了张官渡。只有练湖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轻轻拍打着古老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