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一个将军一生最荣耀的时刻,不是攻城拔寨,而是把枪口对准自己脑门的那一瞬间。
可对张振汉来说,扣下扳机才是故事的结束,没扣下扳机,反倒成了一切的开始。
1935年的夏天,湘鄂川黔的大山里头,空气都是黏糊糊的,混着血腥味和火药味。
国民党第41师的中将师长张振han,保定军校出来的天子门生,蒋介石跟前的红人,带着一身德国货,一头扎进了这片绿得发黑的林子里。
报纸上早就吹出去了,他这次是来“活捉贺龙”的。
在他看来,那帮穿着破烂草鞋的“赤匪”,不过是瓮中之鳖,收拾他们是早晚的事。
可他想错了。
这大山不认你什么德械师,也不认你什么中将师长。
在湖北咸丰一个叫忠堡的地方,张振汉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撞进了蜘蛛网里的苍蝇。
他那个宝贝电台,每发出去一份求救信号,都像是直接念给了对面的贺龙听。
他手里的地图,在这帮把山沟当自家后院的红军面前,跟废纸没什么两样。
打了三天,他手底下那支号称精锐的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
一发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里飞出来的炮弹,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师指挥部。
参谋长当场就没了,血溅了他一身。
一块弹片擦着他的脸飞过去,火辣辣地疼。
他环顾四周,到处是尸体,到处是哀嚎,他知道,完了,全完了。
作为一个军人,脑子里从小被灌输的就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那套。
打输了,没脸回去见长官,也没脸活下去。
张振han慢慢拔出腰里那把勃朗宁手枪,冰凉的金属贴上太阳穴,心里反倒平静了。
这是他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就在他要用力的时候,旁边一个快断气的部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这么一耽搁,命运的齿轮“咔”地一声,拐了个大弯。
他没死成,成了红军的俘虏。
那一刻,张振han心里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他满脑子都是几年前被抓了砍头的张辉瓒师长,感觉自己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忠堡这个地方,埋葬了他的军队,也成了他下半辈子的起点。
被两个红军小战士押到贺龙跟前的时候,张振han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他做好了被公审、被羞辱的一切准备。
可贺龙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这个人不能杀,先给他治伤。”
这话让张振han愣住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看不懂了。
那时候红军穷得叮当响,盐都得拿命去换,可军医硬是给他这个“反动派头子”用上了金贵的磺胺粉。
普通战士啃着野菜团子,他的面前却摆着一碗白米饭和一盘炒菜。
这待遇,别说俘虏了,在红军里头都算奢侈的。
这份客气,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伤好得差不多了,贺龙找他聊天,没讲什么大道理,一开口就是句玩笑:“振汉兄,报纸上不是说你要活捉我贺龙吗?
怎么反倒你先到我这儿来做客了?”
一句话,说得张振han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开始琢磨,这帮人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兵,明明穿得破破烂烂,饿着肚子,打起仗来却像不要命一样?
为什么他们对自己这个级别的敌人,还能这么客气?
他偷偷观察,发现红军里头,当官的和当兵的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地铺;部队路过村子,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这跟他熟悉的国民党军队里那种吃空饷、拉壮丁、军官们花天酒地的做派,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脑子里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开始一点点松动了。
就在张振汉在山沟里怀疑人生的时候,几千里外的长沙城里,他的妻子邓觉先,正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邓觉先不是那种养在深闺里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
她出身名门,但骨子里有股劲儿。
当年她才17岁,是学校排球队的队长,带着队伍拿了冠军。
来颁奖的,正是35岁的师长张振汉。
一个英姿飒爽,一个英雄气概,两人就这么看对眼了。
1935年,国民党那边以为张振汉已经“为国捐躯”,还给他开了个挺隆重的“追悼会”。
亲戚朋友都劝这位才二十出头的“遗孀”,趁着年轻赶紧改嫁。
可邓觉先就是不信,她总觉得,她那个丈夫,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没过多久,一封张振han的亲笔信,翻山越岭,辗转送到了她手里。
信里,丈夫把被俘后的事,以及自己思想上的变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邓觉先看完信,心里就有了主意。
她跟家里人说:“国军打红军,红军打国军,打来打去,遭罪的不都是咱老百姓?”
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下巴都掉下来的决定。
三天之内,她把长沙的房产、家当全卖了,换成了当时比黄金还难找的盘尼西林、望远镜、好手表这些军用物资。
她雇了二十辆骡车,把自己和仆人打扮成逃难的,就这么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这一走就是三个月,路上过了多少关卡,盘查了多少次,没人知道。
到了贵州镇远,被守军拦下,眼看就要穿帮,她不慌不忙,摸出十块大洋和一支金簪子,硬是把事情给平了。
把东西送到红军手里,这事还没完。
1936年,她一心要去找丈夫。
把身份证藏在鞋底,换上一身粗布衣服,扮成个农村妇女,一个人又上路了。
最后,在延安的窑洞前,她终于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那时候,张振han正穿着红军军装,给红军大学的学员们上炮兵课。
两人见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抱着哭成一团。
哭完了,邓觉先把贴身棉袄的夹层撕开,掏出藏了一路的金条,全都交给了丈夫,让他上交给组织。
老婆都这样了,张振汉心里最后那点疙瘩也没了。
他把自己在保定军校炮兵科学的那些本事,掏心掏肺地教给红军。
他成了红军大学最受欢迎的教员,学员们都爱听他讲课,因为他讲的都是战场上能救命的干货。
1935年11月,红二、六军团开始长征。
贺龙特批,给了张振汉一匹骡子,还配了个警卫员,享受的是军团一级的待遇。
就这样,一个国民党中将,跟着红军走完了长征,这在历史上是独一份。
路上,他不再是个旁观者。
凭着对国民党军队布防的了解,他给萧克出主意,建议从敌人防守薄弱的南线走;打龙山县城,城墙又高又厚,红军的土炮打不动,他亲自上阵,调整角度,两炮就把城墙轰开个大口子;过金沙江,他又指导工兵怎么快速搭浮桥。
最险的一次,是翻玉龙雪山。
天寒地冻,他又累又饿,连人带骡子一起滑进了冰缝里。
眼看就要没命了,几个红军战士想都没想,用身体结成绳子,硬是把他从下面拽了上来。
他活了,可那几个战士,却永远留在了雪山里。
这件事,对他的触动比什么都大。
后来萧克将军说:“你的世界观,是在长征的血与火里改造过来的。”
这话一点不假。
到了1937年,日本人打进来了。
在延安,毛泽东和周恩来亲自找张振汉谈话,交给他一个更难、也更危险的任务:回到国民党那边去,利用他的老关系和身份,为统一战线做秘密工作。
可他一回到武汉,等着的不是老朋友的嘘寒问暖,而是蒋介石下的“格杀勿论”的密令。
关键时刻,还是他的保定老同学何成浚,冒着风险把他“软禁”起来保护着。
又是邓觉先,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四处奔走,联络了二十多个国民党高级将领,联名为他担保。
蒋介石最后没办法,只好收回了命令,给了他一个中将高参的闲职。
从那以后,张振汉就过上了双面生活。
明面上,他是在重庆、上海做生意的大老板;暗地里,他是为延安送物资、传情报、救同志的地下工作者。
这日子,每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时间一晃到了1949年,解放军的炮声已经传到了长沙城外。
张振汉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场“战斗”。
他利用自己跟湖南省主席程潜、兵团司令陈明仁的交情,在两边来回奔走。
他不去讲什么主义,就讲大势,讲老百姓的死活,劝他们别让长沙这座千年古城毁于战火。
最终,在他的努力下,程潜和陈明仁下定决心,带着部队和平起义。
长沙城没响一枪一炮,几百万老百姓免遭涂炭。
当年那个在忠堡兵败被俘、差点自杀的将军,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打赢了他这辈子最漂亮的一仗。
新中国成立后,张振汉当了长沙市的副市长,后来又任湖南省政协常委。
他没再回到军队,而是把后半生都用在了建设这座他亲手保下来的城市上。
1962年,他和邓觉先回了一趟忠堡,在当年那个被炮弹炸毁的师指挥部旧址前站了很久。
他们给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红军战士和国民党士兵,都烧了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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