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民党败退的将领名册里,高魁元的名字实在排不上号。
论资历,他前面有黄埔一期的一大批元老;论战功,他几乎拿不出一场值得夸耀的胜仗。
他更像个符号,一个总在战场上吃亏、总在想办法保全队伍的“幸存者”。
可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一个总在输的人,只需要在一个无人看好的深夜,押上一把没人敢跟的赌注,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对手最深的痛处。
1949年10月26日凌晨两点,金门岛上的炮声突然停了。
打了整整一天的枪炮,一下子全都哑了火,夜色下的古宁头滩头,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在东岗的指挥所里,代理司令官高魁元死死盯着地图,耳朵却在捕捉着这片死寂。
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抓起电话,听筒那头是刚刚乘船赶到岛上的总司令胡琏。
高魁元压着他那山东大汉特有的大嗓门,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狠劲:“该我们上了,这是最后一搏。”
这一句话,就是一场豪赌的开局。
他押上的,是岛上所有残存的兵力,是他自己并不光鲜的军旅生涯,也是对面近万名已经登陆、却被困在滩头的解放军官兵的性命。
这个敢在绝境里下注的人,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时间倒回二十多年前,山东枣庄的那个富裕家庭里,没人能想到这个叫高魁元的半大孩子会去当兵。
他跟后来的国学大家季羡林是同桌,可心思全不在书本上,脑子里装的都是篮球和网球。
他嗓门奇大,在球场上吼一嗓子,连裁判的哨声都盖得住。
1925年,15岁的他跑到广州,进了黄埔军校四期。
在这里,他睡在了林彪的上铺。
一个好动如猴,一个沉静似水。
有次学校搞夜间紧急集合,高魁元一脚把还在梦里的林彪踹醒,两人摸着黑就扭打在了一起。
天亮后,两个人都顶着一脸的青肿,谁也没提这事。
在黄埔,挨罚不丢人,掉队才是最大的耻辱。
从军校毕业,他进了陈诚的“土木系”,一路还算顺利。
但他身上那股子“野路子”的劲儿,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1929年,他当营长时,头一次在江西的深山里跟红军交手,中了埋伏。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部队乱作一团。
高魁元没慌,他让通信兵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靠听枪声的疏密和节奏来判断对方的人数。
没一会儿,通信兵爬回来说:“营长,听响儿,对面最多一个营。”
就靠着这招“听响识兵”,他稳住了阵脚,组织人手突围报信,最后带着大部分人马撤了出来。
这土办法后来还被编进了国民党的军事教材,只是没人知道是出自他之手。
如果说“听响识兵”是他小聪明的一面,那抗日战场上的一次血亏,则彻底让他明白了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
淞沪会战,罗店。
那里被称作“血肉磨坊”,高魁元带着他的部队就在这个磨坊里被反复碾压。
一次夜间反击,因为天太黑,带路的兵迷了路,部队一头扎进了河滩地,跟接应的人也断了联系。
日军的炮火和机枪像冰雹一样砸下来,一个钟头不到,他手下三个连就快被打光了。
通讯断了,建制也散了,高魁元心在滴血,但他没有犹豫,果断下令吹号撤退。
“临阵脱逃”,这顶帽子马上就扣了过来。
在上级面前,他没喊冤,也没辩解,只是把地图铺开,指着那个已经失守的阵地,说了句大实话:“部队都打光了,谁来守这片空地?”
这句话,成了他一辈子的信条:人比地重要。
只要人在,队伍还在,阵地丢了还能再夺回来;人要是没了,地图上画个圈又有什么用?
这种“保人第一”的想法,在当时那个崇尚“杀身成仁”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要不是他的老上司霍揆章保他,他可能就得上军事法庭。
战争留给他的伤疤不止于此。
他让随军的文书模仿他的笔迹给家里写了封报平安的信,结果远在山东的老父亲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以为儿子已经阵亡,哭瞎了眼睛。
这件事成了高魁元心里最软的一块,让他对“人”的价值,看得比谁都重。
时间回到1949年,淮海战役打完,国民党在大陆的军事力量基本垮了。
胡琏的第十二兵团几乎全军覆没,他本人化装成小兵才捡回一条命。
不久,胡琏奉命去福建,重新拉起一支队伍,准备守金门。
在点将的时候,他放着那么多名将不要,偏偏点了高魁元。
底下的人都嘀咕:“这个人打仗老输,让他守岛,靠得住吗?”
胡琏的回答很干脆:“他输得起,而且到了拼命的时候,他敢赌。”
胡琏是员猛将,人称“陕西狐狸”,狡猾又强悍,擅长正面硬刚。
他看中的,恰恰是高魁元身上那股子输到底之后的韧劲和不按牌理出牌的赌性。
他需要一个知道怎么在绝境里活下来的人,跟他搭档。
历史很快就把牌发到了高魁元手上。
1949年10月24日夜里,解放军三个加强团近万人,成功登陆金门古宁头。
然而,由于情报失误和潮汐计算偏差,运送部队的船只大部分搁浅在滩头,没能及时返回。
天亮后,这些船只成了国民党海空军的活靶子,被悉数摧毁。
登陆部队的后路,就这么被断了。
近万名精锐被死死地按在了金门北岸一片狭长的区域里。
激战一天后,到了26日凌晨,战场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正是高魁元等待的时刻。
他的赌徒直觉告诉他,对面的进攻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补给跟不上,指挥也可能陷入混乱。
他给胡琏打完那个“最后一搏”的电话后,下达了一连串极其刁钻狠毒的命令。
第一,岛上所有的炮,不准再打炮弹,全部改打照明弹。
一时间,成百上千颗照明弹升空,把整个古宁头海滩照得跟白天一样,登陆部队再无黑夜掩护,每一个士兵的位置都暴露在对方的视野里。
第二,他命令潜伏在滩头的坦克部队出击。
国民党军的M5A1轻型坦克本来不适合沙滩作战,但在此刻,它们成了移动的钢铁堡垒,在照明弹的光亮下,对暴露的解放军散兵坑和临时工事进行精准的点名射击。
第三,他派出了最精干的战斗小组,趁着混战,摸到解放军登陆部队的指挥部附近,剪断了所有的有线电话线。
这一下,登陆部队彻底成了瞎子和聋子,无法与后方取得联系,也无法协调各部之间的行动。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战局瞬间逆转。
英勇的解放军官兵虽然浴血奋战,但在没有险要地势可守的沙滩上,面对着天空中不灭的“太阳”和近在咫尺的坦克炮口,伤亡急剧增加。
古宁头之战,成了人民解放军战史上一次刻骨铭心的失利。
后来有人说,如果胡琏是这场战役的操盘手,那高魁元就是那个在最关键时刻,落下了决定性棋子的棋手。
金门这一仗,让高魁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常败将军”一跃成为国民党军中的“金门英雄”。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场战斗的胜利,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大势已去,谁也挡不住。
撤到台湾前,他匆忙把母亲和弟弟从湖南老家接到广州,又觉得前途未卜,最后只留下几包金条,嘱咐他们回老家,“装聋作哑,隐姓埋名”,等他消息。
他在电报里给弟弟写道:“三弟,我会接娘过去。”
这封电报,成了一张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几年后,消息辗转传来,母亲因为思念成疾,已经去世,弟弟也在当地向政府登记了身份。
那天,高魁元正在陆军大学给学员上课,课间休息时,一个人在走廊里,默默地抽完了两包烟,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台湾,凭着“金门战功”和那套“只求生存”的处世哲学,高魁元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陆军总司令、参谋总长,最后晋升一级上将。
在风波诡谲的官场,他得了个外号,叫“铜墙”。
这面墙不是说他能征善战,固若金汤,而是说他在任何派系斗争中都屹立不倒。
他不拉帮结派,不站队,每当遇到敏感问题,他都用一句“我只管军务”挡回去。
这种沉默,让他活得足够长,也活得足够累。
晚年,他彻底退出了权力中心,在台北郊区的住所里种花养草,练习书法。
有学生去看他,他还自嘲:“我这辈子没打过几个胜仗,偏偏是打得最惨烈、让对手损失最重的那一次,让我出了名,进了教科书。”
2012年,高魁元去世,活了105岁。
他的一生,几乎就是那个大时代的缩影。
他把母亲留在了大陆,将近万名同胞的生命终结在金门,换来了自己后半生的平安高位。
这个在战场上靠“赌”赢了一次的人,最终还是输给了时间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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