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我在家一直靠写稿为生。

有一天,我在日报看到一条消息说,有一对失散二十多年的姐妹,在一个酒店意外重逢。我认为这条消息可做特稿,就向知音编辑说了。在当月编务会上,该编辑汇报了这条线索,老总认可,可以做。编辑立刻电话通知我,选题通过,可前去采访。

我是晚上7点多赶去衡阳的。第二天,我来到了这家酒店,说是酒店,实际上就是一个娱乐场所,满屋的人,我一进去,就感受到热辣辣的目光,我直接问某某在不在,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一个精瘦的女孩和一个微胖的女孩,微胖的是姐姐,她们正是我要找的两姐妹,我说明了来意,然后走出酒店,找到个僻静处,准备采访。这时,微胖的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很快一个男人跑了过来,是她男朋友,估计是想壮壮胆吧。

这时,微胖的女孩说话了:“电视台采访我,本来说好了,给五百块钱的,到现在也没有给。现在哪有采访不给钱啊。“

我听出了她的意思,很爽快答应每人给二百元。知音杂志的稿费是千字千元,这点钱无所谓。

采访很顺利,但我听了她们的讲述后心却特别沉,太平淡了,就是姐妹俩在酒店相遇,互问之下原来是姐妹,一点也不离奇,故事性没有,这可是6千字的大稿啊,没有故事如何写?

问了许久,启发了许久,比如引导她们想象细节,招数用尽,效果始终不理想,采访了三个多小时,弄得口干舌燥,自己都不耐烦了,只好非常郁闷地结束了此次采访。

然而,我发现这地方离衡阳市中山南路王家坪六号不远。这是我意外的惊喜。王家坪六号,无论如何我要去看一下,这是我童年时最温暖的地方,也是最为向往的地方,晚上,有多少梦与它相见啊。

因为这地方是我奶奶居住的地方,奶奶是我最亲的人,最想见的人,也是我最念叨的人。

那时我住在小山村里,奶奶住在城里。我们小孩子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城里。

我家有一个大碗,碗上描绘着一幅城市小孩生活的图画,上午吃苹果,中午吃烤鸭,晚上看电影,还有车,电灯。

碗上的画,看得我目瞪口呆,城市的小孩子原来是这样生活的啊,太美了。

我们这里,晚上点的都是煤油灯,一年只能看一、二场电影,苹果除了图画上的,没闻过,没见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什么生活,这是天堂生活。

城市的小孩在天堂里生活。

我能不能过一下天堂生活啊,因为奶奶就在天堂里生活,我能不能去一下呢?母亲一句话彻底击碎了这个梦想:你没有这个奶奶。因为两个女儿的惨死,母亲一生都没原谅奶奶,这个事以后我会在书上说。

虽然不能去,但可以收到从这里寄出的信件。奶奶只给我父亲和我写信,信装在父亲的信封里,然后由父亲带给我。奶奶在信上每次都说要我好好学习,热爱祖国,热爱人民。

其实,我一直热爱人民,热爱学校,对姓蒋的恨之入骨,对领导无比热爱,无限忠于,尽管如此虔诚,可我就一直入不了少先队,读初中一年级了,我还无比虔诚地向少先队组织申请加入少先队。

每到周五,班上团支部书记就会大声宣布:团员留下,要开会了。我不是团员,也不是少先队员,只能灰溜溜去门外,然后,躲在墙角,偷听团员们的声音。

团员们的声音很响亮,自然是无比热爱,无限忠于,愿把自己的一切献给韶山村的红太阳。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早上的红太阳是从韶山村升起的,韶山村的人多幸福啊,每天都能看到红太阳升起,然后把自己照得暖暖的。年过五旬后,我才发现原来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井湾子中建大厦,这才是人类最温暖的地方。

奶奶很牵挂我,我也很念她,希望到她住的地方看一下,到底是不是天堂。18岁时,母亲不那么恨奶奶了,给了我二十块,要我去衡阳看一下奶奶,同行的还有一个远房姨妈和她的儿子。

找了许久,问了许多人,才来到一座破旧的木质砖瓦房。通过一个阴暗潮湿的过道,然后上一个阴暗的楼梯,上面的木板破损不堪,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吱吱直叫,我很担心它会垮下来,但它没垮,努力挣扎着把我们送到了二楼,过一个拐角,别人告诉我,这就是奶奶的家。

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在我眼里,它根本不算家啊,只有十平方米左右,非常矮小。走进去,阴暗潮湿,看不清人和物,过了许久,才看见屋内摆有一个破旧不堪的床,一床被子打了很多补丁,分不出颜色,一张饭桌断了一条腿,用砖垫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那,有点不知所措,背后有道污损裂了缝的木板,从板缝处瞧,似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隔壁人家在吃饭。

我想她应该是奶奶,就喊了一句:奶奶。她没有答应,过了一会儿,她才颤颤巍巍地问:你是苏章子吧。我们来了四个人,一下子把她的房间挤满了。奶奶没反应过来,以为来了一群强盗。

于是,我大声地回答:是的,我是的。声音很大,心里却无比透凉。我一直以为奶奶天天是大鱼大肉,在天堂里过着呢,现在看起来,怎么像是地狱啊。

同来的姨妈也很尴尬,她原以为我奶奶是国企员工,说什么也会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电灯电话啊。

天色已晚,我们只好住下来。我无处可去,就搬了张椅子,躺在砖瓦房大门前睡觉。真是一夜未眠啊,想了很多,回忆起自己很多美好的梦想,现在看来是如此的可笑,我明白了,城市有天堂有地狱,我奶奶就在地狱里,孤苦伶仃,老无所依。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来到奶奶曾居住的地方。

奶奶已经去世了,破旧的砖瓦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七层的水泥房,有一户人家在门前打麻将,生活清闲舒适。

我呆立在门前许久,脑袋里不断闪过破旧的砖瓦,昏暗狭小的过道,有摇摇晃晃的楼梯。

还有奶奶瘦小的身影。

往事如烟啊。

昔日破旧的画面不见了,换来的是崭新的楼。

看到眼前的一切,安心了。

好了,一切过去了,现在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王家坪六号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变化就好,如果依旧是破旧的砖瓦房,心里说不清会有多么难受。

回家开始写稿,写完后心里直犯嘀咕:这稿能发吗?给老婆看,她勉强坐在电脑前,看了第一段后说,这跟杂志上的一模一样,后来,她就说想打瞌睡,想睡觉。每次给她看稿子,看了第一页,她就会说想打瞌睡,想睡觉,起身后,不是去睡觉,而是坐在电视前,看电视连续剧,看得哈哈大笑。

把稿子报给知音编辑,终审被毙,这个不怪编辑,知音杂志对稿子要求极严,故事不离奇,可读性不强,肯定没办法发。过了许久,稿子被一家女性杂志发表了,江西商报也发了一个整版,两个地方的稿费加起来只有五百元。我总投资有一千多元,亏损了七百元。三湘都市报编辑得知后,说可发,但我没让发,原因很简单,我总感觉当事人不是善类。江西商报的编辑是个很年轻的女性,她说李老师,你写的这个稿子真好,我看后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呵呵,很暖人心啊,后来又发了几个稿子,后来就失去联系,不知所踪,她现在一切安好吧。

(李苏章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