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复盘中国半导体产业的崛起之路,“陈立武”这个名字完全值得单开一个章节。

在业务层面,他是华人世界里足以比肩黄仁勋、苏姿丰的存在,曾经执掌全球三大EDA公司之一楷登电子(Cadence),创造过股价攀升3000%的辉煌战绩,并在2022年拿到半导体产业内最高奖项罗伯特·诺伊斯奖(Robert N. Noyce Award);在投资层面,他执掌的华登国际是半导体领域内最活跃的投资基金,自1987年成立至今先后投资了超过100家半导体企业,一手写下中芯国际、中微公司、芯原股份、澜起科技、兆易创新这些现象级企业故事的开头。

在历史层面,陈立武和华登国际是在1993年,在财政部和国家科委的推荐下进入中国的——此时距离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的成立刚刚过去7年,距离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刚刚过去不到3年,“创投”在中国是一个标准的“新概念”——可以说,陈立武与华登国际作为主角参与了中国创投的大量从“0到1”,在半导体领域内尤其如此。

《中国风险投资史》第十三章《“燃”出一个国资时代》中就有过这样的描述:在2018年之前,一级市场投资中国芯片公司的主要是三类机构,除了中科创星这样背靠科研院所或高校资源的专业机构,以及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基金这样的国家队,华登国际为代表的美元机构是仅有的市场化资金来源。

时至今日,陈立武的故事仍在继续,仍然被寄予厚望。在今年3月任命陈立武担任CEO后,英特尔曾经在回应媒体采访时公开表示:“董事会认为,英特尔必须充分利用陈先生的庞大关系网络,才能抓住下一波行业创新和机遇”。陈立武也不负众望,很快就兑现了董事会的预期:2025年8月,软银宣布将向英特尔投资20亿美元,支持其半导体制造业务;2025年9月,英特尔又收获了英伟达50亿美元的投资,双方将共同开发定制数据中心和PC产品。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2025年还没过去,“投资人”的身份却成为了如今陈立武最大的“挑战”:据多家媒体报道,陈立武过于庞大的投资网络引发了英特尔内部强烈的信任危机,多名员工因为不满其中存在的“利益冲突”而选择离职。

一场收购引发的争议

正如前文所描述的那样,作为半导体产业内“宗师”级别的存在,陈立武的加盟对于任何公司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利好”,英特尔也无法例外。

在陈立武出任CEO之前,英特尔正处在成立以来最艰难的一年,财报上出现了166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169亿元)的季度亏损新纪录。陈立武出任CEO当天,英特尔的股价就直线拉升超过25%。今年8月宣布投资英特尔的软银,陈立武曾经在2020年6月到2022期间担任集团董事。今年9月宣布投资英特尔的英伟达,早在楷登电子时期就与陈立武展开了业务合作,黄仁勋和陈立武更是“相识30年”的老友。

如果说英特尔任命陈立武,是希望通过陈立武庞大的行业资源重返舞台中央,抓住人工智能时代最前沿的浪潮,那么从现有的结果上看,陈立武其实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那么为什么英特尔高层对这样的人物产生了严重的信任危机呢?是吃饱了打厨子行为,还是大公司病发作,掉进了办公室政治的漩涡?这要从一场收购案聊起。

今年9月,一直期望在人工智能赛道上实现弯道超车的Meta宣布,他们将尝试收购芯片设计公司Rivos。截至最近一轮外部融资,Rivos的估值为20亿美元,业务为设计基于RISC-V架构的芯片——RISC是一种开源、灵活且可扩展的精简指令集架构(ISA),ARM处理器就是一种基于RISC架构的微处理器,而“V”既代表第五代RISC架构,相较于ARM处理器能耗更低,更“C端友好”。Meta认为如果能顺利完成收购,那么他们进一步具备制造“人工智能系统芯片”的能力,进而让他们有能力构建全栈式的人工智能系统,并从根本上降低与之相关的基础设施成本。

决策逻辑很合理,但显然难度也不小。于是这场交易从秋天拖拖拉拉谈到了年底还没落锤,还半路杀出了程咬金。12月,媒体报道称英特尔也参与到了Rivos的竞购当中,Rivos的目标价格也因此水涨船高,从9月份的20亿美元上涨到了如今的40亿美元。

当然,事情到这里也还算正常。现如今每个科技大厂都梦想吃到人工智能时代的蛋糕,更何况Meta和英特尔都是上个科技时代有资格“分蛋糕”的赢家。即使双方在Rivos这样的关键资产拼个脸红脖子粗,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市场经济行为”。

但问题就在于,Rivos是陈立武一手孵化的企业。

时间回到2021年,当时担任楷登电子董事长、寻求业务拓展的陈立武正在评估收购ARM的可能性。他认为虽然在营收层面、品牌层面、市场占有度层面,ARM都是无可争议的行业标杆,但随着全新的科技时代到来,芯片设计领域一定会出现其他互补方案的庞大需求。在这个前提下,与其花大价钱买下ARM,在RISC-V这些全新的技术方案下寻找一个合适的投资标的更有操作性。

继续研究,陈立武发现,一家RISC-V初创公司想要在市场里生存下来、站稳脚跟,那么至少需要具备三个核心要素:一是完全兼容现有数据中心生态系统;二是能够在低功耗下实现高性能、运行频率达3.1至3.5 GHz的处理器架构;三是至少与一家行业顶级的大客户建立深度合作伙伴关系。在这个前提下,市场上值得投资的RISC-V初创公司屈指可数,且往往早受到了大资本关注,根本不缺钱。

于是思前想后,陈立武做出了一个决定:由华登风投(Walden Catalyst)牵头,邀请他的好友阿玛吉特·吉尔(Amarjit Gill,知名半导体企业PA Semi的创始人)、普尼特·库马尔(Puneet Kumar,先后在苹果、谷歌担任软件架构工程师)、马克·海特(Mark Hayter,先后在苹果、谷歌担任硬件工程师)等人共同组建一支全新的创业团队。

2021年9月,Rivos正式成功,上面提到的这支创业团队成为了核心管理层。其中普尼特·库马尔担任这家公司的CEO,陈立武则担任的董事会主席,华登风投也成为了Rivos的首轮投资方。

这时候我们再回看英特尔高层们的质疑也就不难理解了:虽然英特尔有收购Rivos的理由,但陈立武作为Rivos的董事会成员以及早期投资方之一,也能够在收购案里狠狠地赚上一笔,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有“利益输送”的嫌疑。

有媒体报道称,实际上陈立武在今年夏天的时候就推动过Rivos的收购案,当时英特尔董事会就以“交易中存在利益冲突”要求他回避决策会议,并最终驳回了提案。而这次之所以重启Rivos收购案,Meta的收购要约仅仅是一个诱因——消息人士透露,在第一次收购提案被拒绝之后,陈立武的团队就开始着手拟定一份提交给董事会的人工智能业务规划,试图在战略层面合理化对Rivos的收购。

更让他们“怀疑”的是,除了Rivos,陈立武似乎还在推动英特尔收购其他被投公司。例如全栈生成式AI平台及定制化芯片研发SambaNova,这家公司成立于2017年,华登国际在2018年领投了他们总规模为5600万美元的A轮融资、2021年又接受了软银愿景基金2期的投资(陈立武担任软银集团董事期间),目前陈立武仍然兼任着SambaNova的董事长。据媒体报道英特尔于12月初正式提交了收购邀约,成交价预计为16亿美元。

相比Rivos,SambaNova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在于“这家公司正处于快速下行期”+“2021年美元大放水受害者”。据消息人士爆料,SambaNova的现金流曾经在2024年一度接近枯竭,直接导致了他们在2025年4月的大裁员(裁掉了15%的员工)。

SambaNova虽然后来通过“来自现有投资者的额外融资”缓解了困境,但由于经营状况积重难返,真实情况似乎是“他们准备启动新一轮融资,但资本市场无人问津”。为数不多的买家希望他们在2021年那轮融资的基础上大打折扣,从50亿美元的估值下调到20亿美元左右。

人们也相信,对Rivos、SambaNova的投资其实仅仅是个开始。有人统计发现,自2019年以来,英特尔风险投资部门与陈立武或陈立武相关的投资公司共同投资多达12次。

总之,多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英特尔员工表示,这些交易让英特尔内部炸开了锅。正方表示: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你评估资产是否优质就行了。CEO是否利益相关、公司和项目之间是否存在一定程度的利益输送,在扭转颓势的大前提下都是小事。

反方则激烈的多了。正如开头提到,不少极端不满的同事选择割席离职,因为他们认为,陈立武严重违反了代表着英特尔核心价值观的《英特尔行为准则》。《行为准则》要求高管必须向公司董事会及最高级别的法律与合规官披露潜在利益冲突,并由其裁决处理方案。该准则同时强调,员工必须警惕"因持有英特尔供应商、客户或竞争对手的股权而产生的利益冲突",以及"外部雇佣关系对履行英特尔职责造成干扰"的情形。

反方也因此建议陈立武应该尽快处理掉其投资组合中的股份、设立保密信托或成立董事会特别委员会,以消除其个人投资可能引发的利益冲突。此外,陈立武还需要将英特尔风险投资部门投资委员会的决策权,移交给首席财务官大卫·津斯纳。

“投资人”与“企业家”

短期来看,“投资人”这个标签还将给“企业家”陈立武带来更多的烦恼,受到的质疑也远不仅仅只有“利益输送”。例如半导体设备供应商ACM Research就曾经在今年被指控违反了美国政府的相关规定,为其他国家提供关键技术,而这项指控的一个关键例证就是在中国拥有广泛半导体投资的陈立武是公司的早期投资者,并自2017年起担任顾问委员会成员。

但长期来看,这场争议大概率不会动摇陈立武在英特尔的地位,因为半导体有两个难以改变的行业现状:

1.无论身处半导体产业的哪个细分领域,企业做大做强的前提就是产品具备足够多的功能、生产线可以支持足够多的产品,以此来摊薄研发成本、基础设施建设成本(例如产线、半导体设备),规模化放大收益;

2.半导体作为当代工业体系中最复杂的产品门类,在研发投入上是独一档的存在,研发投入占当年销售规模比重常年在20%以上,始终高于生物医药、计算机软件等我们印象中的“高研发”行业。

在这个前提下,一家企业想要做大做强,单靠自身努力是完全不现实的,即使在我们印象中最发达的美国也不例外。有数据统计显示,美国政府和高校资助了半导体产业70%以上的基础研究,即使到了产品落地研制阶段,半导体企业们的研发投入也有15%依赖政府的补贴。这进一步决定了半导体产业的发展史,实际上就是一部产业投资史。越是成熟的市场,越会形成“小公司负责创新、大公司负责并购,风投+并购滚动式发展”的模式。

具体到英特尔,这样一家没有跟上最新的产业浪潮,但好在家底还算殷实,还有一定品牌优势的老牌大厂想要转型,太适合拿起“并购+产业投资”的大棒了。而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转型”+“所有人都知道你有钱”+“所有人都知道优质资产不多”的情况下,想要保证溢价合理、标的契合,除了2022年开始就成为英特尔董事会成员,用华登国际投出了半导体半壁江山的陈立武,再无他者了。

从目前的公开资料来看,我们可以找到两个例证,佐证英特尔和陈立武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第一,陈立武在出任英特尔CEO后,至少两次在公开的演讲中用较大篇幅聊到了他的“投资成果”。一次出现在今年3月,陈立武在走马上任的第一次公开演讲中,重点介绍了他在半导体领域里的投资布局;另一次出现在今年10月,在美国菲尼克斯举办的一场半导体行业论坛上,陈立武重点介绍了英特尔的产业投资情况,上文提到的SambaNova就出现在了当时的PPT当中。

第二,在出现史诗级亏损之后,英特尔剥离了大量资产试图降低运营成本,其中就包括负责产业投资的英特尔资本(Intel Capital),但陈立武上任之后英特尔资本的剥离计划就被叫停了。在4月的财报会议上,陈立武明确有过这样的表态:“我们已决定不剥离英特尔资本,而是将与团队合作变现现有投资组合,同时在新增投资上更加审慎,只支持那些有助于我们实现资产负债表健康所需的战略,并计划于今年启动去杠杆化进程。”

而且,当我们将上文的那些指控与美国政府投资英特尔、特朗普要求陈立武辞职(又反悔)这些闹剧结合在一起,不难发现人们针对的显然并非“投资人”这个标签。陈立武走马上任后的大量外媒报道里,几乎所有作者都默契地引用了他在2018年接受中国一家自媒体访谈的片段:

“我是一位华侨,一直拥有中国情结。”

几个月前在面临特朗普指控时,他也表示“美国是生活了40多年的家。”一边是情结,一边是家,迎接考验的不只是陈立武处理复杂关系的能力,但人们在针对什么、质疑什么,或者人们因为什么而质疑、因为什么而感到警惕,答案不言而喻。或许陈立武面临的,是一场不限时间,不限空间,不限手段的无限战争

事实上,这些提出指控的人们也很清楚问题所在。塔夫茨大学教授、《纽约时报》专栏作者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就在其2022年出版的著作《芯片战争:争夺世界最关键技术之战》中如是写到:“正是美国政府的压力,推动整个芯片行业不得不重新思考与中国的相处——这对许多芯片行业人士来说是一个艰难的转变,因为他们成长于一个与中国经济联系不仅被视为无可厚非,而且是赚钱正确途径的时代。”

更讽刺的是,陈立武被受质疑的“华登国际”,这个名字正是来自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

梭罗创作的时候,美国即将进入“摩登时代”,工业革命推动着全美物欲膨胀、纸醉金迷,似乎每个人都洋溢着跨入新世界的喜悦,而他希望成为一个“例外”——前往瓦尔登湖畔过一段独居生活,看看自己是否会因为“错过”而懊悔。可他看到了春冰消融、夏荷绽放、秋林染霜、冬雪覆湖,细致观察鸟类、昆虫、树木的生存状态。他亲手盖房、种植玉米豆子、每天捕鱼打猎,快乐且自由。

自此,“瓦尔登湖”成为了“美国梦”的一部分,常常被用来鼓励人们对抗“异化”、跳出“喧嚣”,给自己留出“反向思考”的时间。“华登国际”自然也是追随者,华登国际仍然在官网记载着他们的命名故事:梭罗在书中探讨了专注、一心一意和逆向思维的重要性。我们秉承这些价值观,力求挑战现状,“另辟蹊径”,在平凡的时光中创造“意想不到的成功”。

1980年代成立华登国际的陈立武应该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后“瓦尔登湖”会再次变得虚无、无人在意,也不会想到那个启蒙了中国创投文化的硅谷,会如此地恐惧“变化”,接着脱掉T恤球鞋,换上西装领带,背道而驰,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