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5日,“《上海书评》2025年度衡鉴”在澎湃新闻举办。活动最后,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陈尚君、复旦大学宗教学系教授李天纲、上海纽约大学校长童世骏、上海作协主席孙甘露、《上海书评》创办人陆灏、上海师范大学校长陈恒、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毛尖、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教授郑戈、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袁筱一、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主任仇鹿鸣十位学人,共同从一百本2025年初版新书中选出十种推荐书。结果如下:
1. 《投龙:从山川祭祀到洞天福地》,李零主编,上海书画出版社
2. 《战俘日记:1940-1945》,[法]路易·阿尔都塞著,曹天羽、吴子枫译,北京出版社
3. 《大明最后的使臣》,苗子兮著,新星出版社·读库
4. 《剑桥俄国史》三卷,[英]莫琳·佩里等主编,杨成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
5. 《清代银钱比价波动研究》,胡岳峰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学问
6. 《杜诗三百首》,江弱水评注,中华书局
7. 《命运之城》,[英]阿诺德·汤因比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
8. 《超人类主义:改造人类状况:历史、哲学与现状》,[意]罗贝托·曼佐科著,杨柳译,商务印书馆
9. 《忠臣之变》,吴铮强著,浙江人民出版社
10. 《要有光》,梁鸿著,中信出版集团·先见
得票较多的还有:《司马光全集》《命若朝霜:〈红楼梦〉里的法律、社会与女性》《故宫掌门人》《神学大全》《六世同堂:美国百年代际变迁(1925-2025)》《陈寅恪四书:〈馀生流转〉〈古调犹弹〉〈世外文章〉〈尔尔区区〉》《歧路彷徨:明代小读书人的选择与困境》《制造误诊:未被好好对待的女性身体》《在记忆与悼念之场:欧洲文化史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
《上海书评》2025年度衡鉴。拍摄、视频编辑:杨小舟(03:39)
活动现场
一百种2025出版的新书
以下是活动现场实录,由澎湃新闻记者丁雄飞整理。
杨健
杨健(上海报业集团副社长、澎湃新闻党委书记):今天是老朋友聚会,也是我们首次正式举办年度好书推荐会。澎湃新闻今年正在推进主流媒体的系统性变革;深耕时政与思想,始终是我们作为主流媒体的职责与担当。我们期望将《上海书评》这一品牌栏目推向新的高度。在当下的新媒体时代,碎片化的信息获取已经成为日常。过度碎片化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整体认知结构,甚至导致认知的非理性与片面,所谓的“信息茧房”便由此产生。正因如此,我们倍加珍视书籍的力量。在互联网浪潮中,坚持系统性地深读一本好书,对于重塑一个人的理性认知,涵养审美意趣与逻辑思维,具有不可替代的时代意义。今天现场书籍琳琅满目,非常期待聆听各位老师分享真知灼见。
陈尚君
陈尚君(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我推荐了三部书。第一种是《司马光全集》,这套书陆陆续续出了七八年,今年终于出齐。我很佩服司马光:一个高官退下来之后,十几年如一日坚持做一部“大书”。我始终觉得,司马光是一个有现代学术意识的历史学家。名义上,他是为皇帝提供治国借鉴,实际上,他也追究每一个细节——事情发生在哪一天,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这些对皇帝的借鉴意义不大,但他抠得很细。我一直以司马光为典范。但这套书太专业,不属于大众阅读的层面。
另外我提了章宏伟的《故宫掌门人》。我觉得在当下“南博事件”的背景下,这本书有特殊的意义。它给我的感受是:我们见证了中华民族的一个奇迹。清廷迁出紫禁城之后,故宫历经风雨。冯玉祥、鹿钟麟的部队曾在紫禁城边上驻军一年多,当时的故宫管理委员会委员长是袁世凯麾下“北洋三杰”之首王士珍。冯玉祥曾来找他要钥匙,他的答复是:你要可以拿走,但拿走就要负全部责任。冯玉祥也没敢拿。这本书让我们真切感到什么是天佑中国文物。从北洋军阀混战,到故宫文物南迁——一件都没有丢。《故宫掌门人》叙述到1949年为止,写了七任掌门人如何克尽责守,它也可以和吴真的《暗斗》联系起来读,两本书讲的都是战乱年代围绕文物展开的故事。当然,前者最重要的篇幅是写马衡。马衡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做故宫博物院院长,从1930年代到1950年代,前后近二十年,非常不容易。
最后一本我提名的是吴铮强的《忠臣之变》。这本书主要解读了孙抃的《旌忠之碑》,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揭示了寇准其实出身于一个外戚之家,这是我们过去不太知道的。把各种关系梳理清楚之后,你会发现,在真宗时期,所谓忠奸之辨其实很难说明白。寇准在当时的政治语境里,基本上是戴着“奸臣”的帽子去世的。但到了仁宗朝,随着对刘太后的揭露逐渐展开,加上寇准当年在仁宗继位的过程中所起的维护作用,他的整体评价突然翻转。这时候,寇准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现在的立场是,中国古代很多时候并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忠臣”或“奸臣”之分,这类标签更多是个人在仕宦过程中的偶然成败、时势推移与立场转换叠加起来的结果,因此很难对忠奸简单下定论。
这一年下来,我日常是会买书的,大多是见到实物后买,偶尔在网上下单。今年在网上大概买了五六本。昨天下了一单,是做唐代医药研究的陈昊的书。他四十多岁就去世了,我以前甚至不知道他二十多岁时就在《唐研究》上发表过文章。
这一年我也读了各种各样稀奇的书,和我的专业区隔得非常清楚。《上海书评》的书单里我买过朱亦灵的《覆巢之下》,它和周绚隆的《易代》可以当作姊妹篇来读。我借用陆灏讲过的一句话:乱世之间,还是“上海小男人”站了出来。《易代》主要写侯峒曾,《覆巢之下》主要写侯岐曾。从侯岐曾的日记看,世乱之中,他一心只想保住家族和性命,日记里充满了委屈与退让;但是等到陈子龙的事情爆发,家族受到牵连之后,这个“上海小男人”突然发狠,几乎一瞬间性格大变,随之走向被杀的结局。
还有一些书不在这里,我也读了,觉得非常好:比如上海译文的《罗斯福时代》。这套书牵涉到一个大问题:战后八十年的国际秩序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另外还有杨斌的《江南以南》,写严州的历代史,特别是清代到近代以来的变化。我觉得它特别的地方是,呈现了江南下层社会里家庭和婚姻关系的一片混乱。江苏人民出版社“海外中国研究丛书”里,我今年看了《洪亮吉》,以及美国学者傅佛果写的《内藤湖南》。从美国人的立场看,内藤湖南对中国问题的看法,不能简单理解为帮助日本侵略中国的文化学者的立场,他对中国问题的认识确有深刻的一面。
李天纲
李天纲(复旦大学宗教学系教授):我先讲我推荐的三种书。第一种推荐的是《神学大全》。过去我一直读的是繁体字电子版。以前我们中世纪的哲学很难讲下去,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阿奎那。当然,大陆此前也并非没有《神学大全》的译本:武汉大学宗教学系原来的系主任段德智曾组织过翻译,但那一版是从英文转译的。今年引进的这个新译本是从拉丁文原文直译,许多译者投入了许多年时间,可以取代此前的英文转译本。上海三联编辑的编校工作也做得很认真,我觉得这是今年出版界一件颇为隆重的事。
第二种我想到的是《超人类主义》。我觉得它探讨的问题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更深入,同时也保留了赫拉利式的想象力。这类书未来大概率还会出一大批。
此外我觉得《郭实猎与“开放中国”》挺不错,它原本是我们历史学系王维江教授的学生李骛哲的博士论文。郭实猎这个人很重要,虽然他是德国人,但他在鸦片战争的发生、发展以及之后的延续影响中都扮演了相当关键的角色。上海后来之所以获得那样的地位,我认为也与他有关。1833年他进来做调查,从长江口一路进入黄浦江,看到上海港后,判断其规模将不亚于当时的第一大港伦敦港,并完成了一份调查报告,引起英国议会的重视;到五口通商时,上海因此被加了进去。以往研究多比较零散,这本书的讨论更全面。郭实猎还翻译《圣经》,也创办报纸,他的笔名叫“爱汉者”。
另外我读过张求会的《陈寅恪四书》。他的文字很温和,也重视原始资料的搜集,这种研究态度我很欣赏,不是民科,但又是出于爱好。《四书》里既有传记写作、交往史,也有文献考证与学术评论,张求会花了二十多年来做这件事。他显然是有志于把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之后的陈寅恪研究再往前推进一步。我觉得这四本书确实做到了。
陈尚君:天纲编的《马相伯年谱长编》我也觉得是非常好的书,写作难度很高,花了十几年时间。马相伯确立了复旦大学的建校原则,概括成三句话:崇尚科学、注重文艺、不谈教理。最后一点尤其难得——他本人是耶稣会出身。
孙甘露
孙甘露(上海作协主席):我想找我来参加,大概是希望我对这份书单里的文学书提一点建议。我看到略萨生前最后一本书《献给您最后的沉默》也在其中。那年彭伦他们请他来做活动,我们见面时他还对我说,你很年轻啊。现在当然已经不年轻了。
就文学部分而言,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一位作家,或者说,作品实际上已经有很多被译成中文,却没有像其他外国作家那样得到相称的重视的,是安吉拉·卡特。我觉得她的风格非常独特,和我们以往读到的、被翻译引进的那些作家都很不一样。她应该被放在更显眼的位置,被更多人读到。盛韵应该认同吧?另外几本我觉得挺有意思:包括前几个月出版的刘亮程的《长命》,我刚看到王德威专门写了一篇书评;还有穆旦的传记。书单里也选了韩国的韩江,她当然也是一位很特别的作家。但同样作为女作家,从文学的丰富性与可供学习的维度来说,我还是觉得安吉拉·卡特更值得我们观察和阅读。此外,特雷弗的短篇也非常棒。
我个人也推荐了几本。一本是梁鸿的《要有光》。这是报告文学,写当下学生的升学处境与心理问题,实际上牵连到学校教育、青少年成长、家庭关系、婚姻关系、代际关系以及更广泛的社会生活,呈现了社会对青少年教育施加的种种压力。这类调查写作很容易情绪化,但我觉得她写得很克制:问题都触及了,不少微妙之处也没有回避。
还有一套是我个人很喜欢的:范景中先生的《艺术与文明》。这个系列最近出了套装。我最早读到范先生的书,是他翻译的一些研究性著作,比如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我觉得他新出的这三卷专著,对图像学、风格学,以及作品与时代关系的梳理都非常有启发性,能帮助我们在观看具体作品时建立起更开阔的视野与背景脉络。
至于阅读碎片化的问题,我想起日本有位艺术家讲过:一个人和这个时代的关系,最好显得有一点老派。“老派”在我理解,是一种“落伍”——稍微站在后面些,不必总赶在最前面。哪怕做一点旧的、看上去有些过时的事情,我反而觉得,这可能正是与时代形成一种恰当关系的方法。
陆灏
陆灏(《上海书评》创办人):我本来是《上海书评》的主人,现在被当客人对待,反倒显得见外了。自从退休以后,我就不大关心书市的行情。这次把目录拿给我看,很惭愧,大概百分之九十的书我之前都没看过,完全落伍了。如果按照甘露刚才讲的,落伍是一件比较好的事,那我大概已经做到了。我看这份书单里大部分书比较“重”,现在《上海书评》的评论也是这样,评的书偏学术。我现在的阅读反而轻松一些,所以我推荐了三本相对轻松的书。一本是江弱水评注的《杜诗三百首》。我经广东的刘铮推荐后知道这本书,他读书极多,对这本书评价非常高;扬之水也推荐过。杜诗的量太大,历代注释特别多,选本也不少,江弱水的评注既跳出了冗长的考据与史实纠缠,又不是套路化的唐诗鉴赏,我觉得很适合爱好者读。
另外一本是姜德明的《旧书是美丽的》。这其实不是新书,但这次由陈子善先生他们重新编过。一直以来,除了学术和思想之外,关于书本身——旧书、买书、书话——也是《上海书评》比较看重的一个板块。还有一本是扬之水的《金银器的春秋》。这是她的书里面比较好读的一本。我非常高兴今天又见到这么多老朋友。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上海书评》,多写点稿,提点意见。
陈恒
陈恒(上海师范大学校长):我感觉《上海书评》真是上海的一张名片,这么多人给你们写过书评。很抱歉今年我一篇也没写,明年得补上,我已经想好了,写一本古典学相关的书——商务印书馆即将出版、意大利著名史学家莫米利亚诺(Arnaldo Momigliano)的学生奥斯温·莫里(Oswyn Murray)写的《历史的缪斯》(The Muse of History: The Ancient Greeks from the Enlightenment to the Present)。这本书可以视作对西方古典学传统的一次反思。
这份书单里都是好书,尤其译著不少。我一直觉得,商务印书馆在世界出版史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商务的生意这么好,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中国近代以来与世界对接的任务还没有彻底完成。你看无论牛津、剑桥、哈佛、耶鲁、普林斯顿,这些大学出版社的主业基本都不做译书。未来随着中国的发展,学术力量变强,这个格局可能会慢慢改变。我给上海三联做过一套《剑桥世界史》,七卷九册。我统计过作者队伍,将近百分之十五是华人,而且基本都是改革开放以后在西方世界成长起来的华人学者,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眼下中外之间的学术不对等依然存在:我们译介的书数量还是十分可观,这也说明我们与国外学术界、出版界仍有落差。但变化确实已经发生。
比如我推荐的福建师大王晓德教授的《想象的异域:启蒙运动时期“美洲退化论”研究》就是一例。我觉得中国学者能写出这样一本书非常不容易,尤其在“区域国别”成为热潮的背景下。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史学著作,而是抓住“美洲退化论”这个关键问题,对十八世纪西方中心论如何看待非西方世界提出了不同的辨析,而且与欧美学者的处理路径也不太一样。如果放在一个更公平的学术环境里,就这个主题,欧洲学者大概也就写到这个水平;但我们的学术作品在欧美学界总体上仍处于边缘,甚至某种失语的状态。也许再过些年,中国学术会更上一个台阶。
另外我还注意到书单里有格林菲尔德的《心智、现代性与疯癫》,我特别高兴——虽然这本不是我推荐的。格林菲尔德的“民族主义三部曲”都是我引进的,最早那本《民族主义:走向现代的五条道路》,我邀请了刘北成组织翻译。我一直觉得格林菲尔德是个很有个性,也很有代表性的学者。这本《心智》把精神分裂、抑郁等问题放到整个西方文化背景中去理解,提供了一条非常独特的思想史路径。
毛尖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其实我刚进来时还有点感动,因为现在很少有媒体还能看到传承。我和《上海书评》的关系很深:陆灏当年创办这份副刊,我就加入撰稿行列,可以说,我自己的写作也是陆灏培养的。今天媒体迭代得那么快,还能在《上海书评》看到几代人坐在一起,让我觉得这世界还有一点稳定的东西存在,这挺不容易。
回到今天的书目,原来的框架已经非常好,我只补充了一两本。书单里有好几部大书我没读过,没法议论。我自己比较有把握的是电影类,这部分我都看过。我会推荐《迷离劫》,它不仅是大卫·波德维尔的最后一本著作,也是他写得非常好的一本。
小说类的我也读得比较多。很遗憾,刘震云的《咸的玩笑》我还没看,不敢推荐。我自己最喜欢的是前面孙老师也提到过的特雷弗短篇集《被困住的人》。特雷弗被称为“爱尔兰的契诃夫”,他的短篇里总会出现那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细节,给人一种另辟蹊径的感觉。当然,安吉拉·卡特也确实很好,尤其是在女性主义领域的发声非常有力。但就写作来说,我还是更偏向“爱尔兰的契诃夫”,坦白说,我觉得他比韩江这一类作家要好很多。
非虚构方面,我会推荐琼·狄迪恩的《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这本书非常扎实、厚重,也确实写得很好。理论类,我推荐阿尔都塞的《战俘日记》。它当然是理论,但同时非常好看,刷新了我对理论阅读的印象,吴子枫的翻译也称得上译界良心。
另外我注意到,这次书目里有不少中国选题。或许是因为中国在世界上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我们很容易从书单里梳理出一个“我们的中国”序列:比如巫鸿的《中国绘画》系列,李零的《投龙》,还有《把脉》《基层中国的运行逻辑》这类作品。相比之下,我觉得李零的《投龙》尤其可圈可点。还有一些AI研究相关的书——我觉得刘禾的《弗洛伊德机器人》可以竞争一下。
郑戈
郑戈(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教授):我拿到书单时,本来没打算再补充推荐,因为我想提的几本书都已经在里面了。我首推《六世同堂:美国百年代际变迁》。中国发展太快,几乎是从前现代一路跃进到后现代。相比之下,美国近百年来经历了一种相对缓慢的代际变化。《六世同堂》写的是美国,却能帮助我们理解中国当代,尤其是生育率下降这一类问题。作为一部社会史著作,它既有知识量,也不乏精彩有趣的故事。
另外我还想推荐《命若朝霜》,一本讨论《红楼梦》的书。作者柯岚是我在北大的师妹——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从法学界转行到红学界了。解读《红楼梦》的书非常多,但把《红楼梦》当作一种能够提供史料线索的文本来读,却不常见。陈寅恪先生曾开过这样的先例,从元白诗里读唐史,这本书多少有点类似的意思。它把《红楼梦》放回清代社会史的语境里:围绕十二个人物展开,每个人物的命运背后,其实都牵连到清律中的具体问题。像秦可卿,就可能涉及刑律层面的议题,例如乱伦。
由于当时书单的面貌比较偏重人文,我也被期待能补充推荐一些社会科学方面的书。我此前在北京和香港待过较长时间,十几年前到上海后的第一印象是:上海的人文积淀非常深厚,相比之下,社会科学似乎未必同样兴盛。因此我觉得这个要求是合理的。我就推荐了一本桑本谦的《不一样的答案》。它是一部法律方面的著作,但与传统法学写法不同之处在于:它引入了许多外部知识,包括自然科学的,更不用说社会科学的。比如他谈到一个话题:为什么噪声能让信号传得更远?由此引出“容错机制”“冗余设计”等概念,这些在当下人工智能领域也经常被讨论。他的大意是说,法律不宜设计得过于精确和严格,一定要为人类犯错保留余地。这本书以一个个具体问题为切口,把外部知识引入对法律规则的分析,读起来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与思考。
那么,在这样一个人们越来越依靠短视频获取信息的时代,阅读与书评的未来究竟如何?在我看来,阅读并不是为了获得所谓确定的知识。阅读本身是一种体验,它对人的心灵与人格,起着一种缓慢的塑造作用。但眼下,连我所教的学生,也很少有人愿意读书。这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你不能说交大的学生不爱学习,他们当然非常爱学习。只是他们爱学习的方式,是读老师讲授的、他们认为与期末考试相关的内容。这种倾向其实由来已久,并不是人工智能出现之后才发生的。更早些年,我在香港大学任教时就已明显感受到,很多学生进入大学后就不读书了,真正读过一点书的阶段,反而是在中学。上了大学,他们读的是所谓“阅读材料”——老师汇编好的论文之类,而不是主动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哪怕是小说。这样的现象在香港出现得更早,到今天,内地学生也大体如此。
前面我推荐的桑本谦那本书里谈到的噪声问题,其实与此也有关。你读一本书时,它提供的并不是所谓精确的知识,书里有铺垫,有岔路,有冗余,但恰恰是在阅读的过程中,随着时间流动,你慢慢获得的那些理解、趣味、判断力才可能是真正有价值的。而这些,并不见得是用AI直接提炼出来的要点。因此在我看来,噪声和有用信息的结合,才更接近真实世界的样子。同样,一部完整的书,哪怕包含噪声,它所带来的整体体验,才是对我们心灵真正有增益的部分。
袁筱一
袁筱一(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和刚才毛尖的感受类似,我一进来就有一种隔世感。它突然把我带回二十年前:那时候大家是怎样满怀激情地投入阅读,也投入自己的写作。今天这些好像变成了很奢侈的事。这份书单列了一百本书,不管是出于工作任务,还是出于个人兴趣,我都读过一些。比如《大明最后的使臣》,把历史中的一个小人物放进大事件之中,写法介于虚构与非虚构之间。不久前我们与法国作家蕾拉·斯利玛尼对谈,她说自己一直想写一个关于译者的故事,我当时就想,我们这里也有不少类似的题材。
虚构类里,我补了一本《赤土》,它带来的阅读经验与我以往熟悉的那一套不太一样。除此之外,我还推荐《制造误诊》。这本书站在相对科学的立场上,重新认识女性的身体,再回到女性所面对的问题展开讨论,读起来不费力。当然这也是近年女性研究常见的做法。因为书单的整体框架比较厚重,所以我加的几本,刻意偏轻型一点。
我们或许正在离开那个读书的好时代。我同样感受到学生会读很多“文献”,但不太读“书”,也很少有人愿意系统地建构自己的阅读谱系或知识结构。如今我们在社会科学训练里,长期强调问题导向:阅读是为了解决某个问题,或者为了写一篇文章。于是一个学生从读博士到毕业,这个过程中究竟读了多少书?其实很难说。当然,跟自己论文直接相关的,他们一定会读。现在几乎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置身于科研考核体系之外了。这也不能全怪年轻人,一方面缺少这样的机会,一方面也不创造这样的欲望。再加上人工智能出现之后,人们越来越把写作与阅读当作一种语言经验,不再把它理解为与自己的生命直接相连的事——这反倒成了一个自然的现象。这就是目前的现实。但至少像今天这样的活动仍然能勾起读书的欲望。比如我眼前这本《伏尔泰与启蒙之战》,我还没读过,很想回去认真读一读。
仇鹿鸣
仇鹿鸣(复旦大学历史学系主任):最近正好有同学要研究“九九消寒图”,我觉得这和今天的场景还挺接近,过去文人在冬季也常有这样的聚会。对我来说,这种氛围很温暖。在我推荐,也读过的书里,我个人比较有把握的是两种。一种是刚才好几位老师都提到过的《投龙》,这本书是我推荐进书单的。开个玩笑说,山川祭祀从秦代以来就可以算是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产物。这十多年因为国家的提倡,我们办了不少高水平展览。但老实说,大多数博物馆展览仍偏“精品展”:把历年出土最好的、最“亮闪闪”的东西集中陈列,但学术性有限。从专业立场讲,我们期待一个展览实现两件事:一方面推动学术研究,一方面向一般公众展示古人世界的某一个侧面是什么样子。西方很多展览配套的图录水准很高,不仅有文物本身的精良摄影,还有扎实的导读文章,往往还会配合学术会议;在这些方面,我们是相对欠缺的。而“投龙”这个展览,图录的水平非常高,把整条线索勾勒得很清晰。当然这是李零的看法:他认为“投龙”相关的仪式,可以追溯到更早期的一些行为,比如把玉璧投于山水之间,又如在河边发现的某些青铜器及相应祭祀,也可能与此有关。现在比较明确是,到六朝时期,当“投龙”与道教结合之后,这个仪式成了道教的重要场合。后来西湖疏浚时发现了多枚投龙简,在绍兴一些地方也有发现。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明代——这是我原先并不清楚的。这个展览还有一个贡献:一些投龙仪式所使用的器物,以往未必能作为文物被准确识别,通过这次展示与梳理,这条物的线索被有效地勾勒出来。就我近十年所接触的与我专业关联较大的展览而言,“投龙”在学术性与图录水准上,堪称最高的一次。
另外是一本原本就在书单里的《今日向长安》。现在很多人谈面向大众的非虚构写作,这本书就是用一种类似LP(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的形式,写唐代两京的种种故事:长安哪些地方值得去,有哪些重要景点可看,哪里治安不好……每一条都有非常具体的史料依据。能看出来作者下了很大的功夫,书里的不少细节连我自己以前也未必知道。我觉得它在通俗读物里属于非常有匠心的,能把关于唐代长安的许多新研究都融化进叙述之中。
另外两种我推荐的书,其实都在我自身专业之外,我并没有很大的把握,但仍觉得可以拿出来讲一讲。我想在这个场合,应该表彰一些重要的博士论文。很多学者一生中最好的著作就是博士论文;从更大的意义上说,博士论文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中国学术的未来。我这里要提的,是英年早逝的学者胡岳峰的《清代银钱比价波动研究》。坦率说,对这部书本身,我没有什么能力下判断。但银钱比价波动,确实是清代经济史中一个极其细碎的大问题。明代中期之后,以银本位为中心的货币格局确立,银钱比价的起落成了普通人经济负担中最敏感的部分之一。孔飞力分析“叫魂”事件的原因,最后也会归结到白银流入减少造成银钱比价变化,这加剧了民众的焦虑感,从而培养了“叫魂”之类事件蔓延的社会土壤。《上海书评》登过一篇谈《清代银钱比价波动研究》的书评,我觉得论述还是比较到位的。我自己买了这本书后也赞同一位同行老师的感叹:一篇博士论文,几乎完成了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的工作量。胡岳峰把各省的银钱比价逐一做了推算,工作量之惊人可想而知。
另一个我想提的是《剑桥俄国史》。当然对这套书我也没有多少发言权。前面几位老师谈到原创与翻译的关系,我想,假如我们仍愿意把阅读与出版视为一种启蒙的手段——当然这种带有精英主义色彩的态度会在今天遭遇很多批评——那一些能回应我们现状的著作的译介,依然很有意义。中国的现实与历史经验在很大程度上与苏俄传统有密切关联。最近两个月出差,我随身带的闲书是1977年内部出版的《俄国人》,作者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驻苏联的记者。当年这本书是出于论战需要而被翻译引进的。阅读时我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比如教育对背诵的强调,中小学对纪律的强调,等等。顺便一说,我现在的阅读状态是读新书少,读旧书多。
关于阅读的未来这个主题,我觉得可以分两个层面来讨论。第一个层面关涉所谓的书业——作者、出版社、媒体、读者构成的一整套近代以来成型的商业运作体系,以及它背后多少带有精英色彩的文化意识,在现代社会还能不能维系下去?过去我们常有一种经验:很多书我读不懂,但我要努力读懂,以此证明自己“够格”。而今天的学生,恐怕越来越缺乏这样的意愿。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在衰败,这很可能是一种世界性的趋势,与民粹的上升相互呼应。在这样的环境里,书业及其所依赖的价值会面临一系列挑战。
第二个层面,则是阅读作为一种习惯,还能维系多久?经常有学生问我:读书有什么方法?后来我找到一个比较狡猾的回答方式:如果你把读书视为一种娱乐,那还需要什么方法呢?很多人标榜自己喜欢旅游,却没有人会一本正经问“旅游需要什么方法”,旅游只需要偏好就够了。读书也一样,只要你喜欢读,消耗时间就可以。
现在的问题在于,在学生群体中,阅读的萎缩已十分明显。我觉得这与整个基础教育取向的变化密切相关:现在中小学对“标准答案”的追求,比我们这一代读书时强得多,尤其在语文教学里,甚至普遍要求背范文,供考试套用。一个更严峻的现象是,学生对“作弊”和“求助”,往往没有边界感和耻感。我经常遇到的情况是,学生拿着另一位老师布置的作业来问我“该看什么书”。我反问:你不觉得这相当于作弊吗?学生并没有这种感受。在他们看来,很多事情都可以通过各种“辅助”手段完成。最近两年更麻烦的是,学生对阅读材料也开始失去兴趣,因为可以让AI替读。我曾受到一个冲击:学生课后问我,老师,能不能把你提供的阅读材料整理成一张思维导图?他追求的依然是“标准答案”。甚至还有学生把自己拿高分的课堂作业“转让”给下一届同学——阅读、笔记、试题竟都可以市场化。
这些变化叠加在一起,形成了另一个很大的挑战:过去阅读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还是一种娱乐——我愿意去知道一些我原本不知道的事物;但现在,从中学开始,“业余”在消失,进入大学后,这一导向又与一切皆可交易的机制相互强化。于是,我们人文学科原来那套训练方式——让学生从阅读中慢慢建立感受与判断——正在遭遇相当大的压力。
活动现场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