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末,汉东市小集水镇的土路上,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夕阳下艰难前行。车上坐着刚报到的中专毕业生牛久军,白衬衫被汗水浸湿,后背上一大片深色水渍。他的目的地是镇中心小学,口袋里装着市教育局的分配通知书。
“数学老师牛久军”,报到表上这么写。
三个月后,牛久军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方程式。窗外是稀疏的玉米地和更远处黛色的山峦。他的目光越过孩子们的头顶,投向镇委会那栋三层小楼。那里有他的叔叔,镇党委副书记牛建国。
“久军啊,教书育人固然光荣,但你想一辈子就待在这个小学校里吗?”叔叔的话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生根发芽。
春节前,牛久军调到了镇党委办公室,成了党政办秘书。叔叔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确实准备好了——准备了察言观色的本领,准备了阿谀奉承的台词,准备了一颗不甘平凡的心。
时光如小集水河的水,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五年间,牛久军从秘书到宣传干事,再到镇组织委员。叔叔的提携加上自己的“机灵”,让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顺。办公室里的旧藤椅换成了真皮沙发,自行车换成了桑塔纳,妻子从农村姑娘换成了镇中学教师的女儿。
2004年秋天,镇政府新来了一位考录公务员,名叫刘浅浅。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极了牛久军记忆深处某个夏天的栀子花。
“牛委员,这是新来的小刘,安排在您办公室学习。”人事科长介绍道。
牛久军点点头,目光在刘浅浅身上停留了三秒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领导的关怀又不过分热情。他是老手了,知道这种游戏该怎么玩。
起初是工作上的额外关照,接着是偶尔的单独加班指导,然后是周末的“碰巧”相遇。刘浅浅刚从大学毕业,对这个年长自己十二岁的领导既敬畏又感激。她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进精心编织的网中。
“浅浅,你很有潜力,只是缺乏经验。”牛久军递给她一份文件,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周末我帮你看看这份材料吧,在镇东头那家茶楼。”
那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周六下午。茶楼包厢里,牛久军讲述着自己的奋斗史,从农村孩子到镇领导的不易。刘浅浅听得入神,眼里闪着钦佩的光。窗外雨声渐密,包厢内的空气却越来越热。
“有时候,一个人走得太远,反而觉得孤独。”牛久军说这话时,眼睛望向窗外,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沧桑。
刘浅浅的心,就在那一刻软了。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又违背伦常。牛久军在小集水镇边上的县城租了一间房,周末借口开会与刘浅浅相会。刘浅浅从最初的惶恐到后来的依恋,像一只飞蛾明知是火仍要扑去。
直到那个春天的早晨,刘浅浅在镇政府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镇卫生院的老医生看了看化验单,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未婚姑娘,叹了口气:“三个月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牛久军的妻子王秀英是从菜市场卖豆腐的张大妈那里听说的。她提着菜篮子愣在原地,豆腐掉在地上碎成一摊白色浆糊,像她此刻的心。
王秀英的父亲,退休的老镇长王德福,气得掀了饭桌:“我王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他一辈子正直,女儿嫁给牛久军时,看中的是这年轻人的上进心,谁曾想竟是引狼入室。
2005年5月的一个夜晚,牛久军从镇政府加班出来,刚走到自行车棚,一辆无牌摩托车突然从暗处冲出。他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右腿一阵剧痛,随后是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昏黄路灯下,他看见摩托车绝尘而去,后座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帽檐下的眼睛他认得——是王德福的外甥。
王秀英没有提出离婚,却在那个夏天患上了抑郁症。她常常坐在窗前,一坐就是一天,看着院子里的槐树花开了又谢。牛久军腿伤住院期间,她只去过一次,放下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熬了四个小时的骨头汤,然后默默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刘浅浅的日子更不好过。小集水镇是个熟人社会,她的名字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曾经追求她的小伙子们避之不及,女同事们窃窃私语时的眼神像针一样扎人。八月,她提交了辞职信,收拾行李回了邻县老家。走的那天下着雨,没有一个人送行。
牛久军拄着拐杖出院时,已经是镇上的笑话。但他叔叔牛建国不这么看。“男人嘛,谁不犯点错误,”叔叔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关键是要有能力将功补过。”
三个月后,一纸调令下来:牛久军同志调任汉东市招商局副局长。人们目瞪口呆,却也心照不宣——牛建国刚升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
城市的生活光鲜亮丽。招商局的办公室里,牛久军学会了打领带,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学会了用模棱两可的语言许诺又从不落下把柄。他的腿伤留下轻微跛脚,却意外增添了某种沧桑的魅力。新同事们只知道他是从基层上来的实干派,不知道小集水镇的往事。
2010年,汉东市开发区成立,牛久军调任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这是一个肥缺,无数企业挤破头想进来拿地、拿政策、拿贷款。牛久军如鱼得水,他的办公室成了汉东市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商人李总送来一套房产,说是“朋友闲置”;建筑商张老板“借”给他儿子一辆车代步;化妆品公司的赵女士更是成了他新的“红颜知己”。牛久军觉得,这才是人生——权力在手,美人在侧,钱财不愁。偶尔在深夜醒来,他会想起刘浅浅离去时单薄的背影,想起王秀英空洞的眼神,但很快,这些影像就被第二天的酒会、签约仪式和赞美声淹没。
2018年,中央巡视组进驻汉东市。起初,牛久军并不在意——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叔叔已经是市政协副主席,关系网盘根错节。
直到那天,曾经卑躬屈膝的李总敲开他办公室的门,放下一个信封:“牛主任,这些年承蒙关照。但巡视组找我谈话了,我得实事求是。”
信封里是一份举报材料的复印件,详细记录了他这些年的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甚至包括小集水镇那段本以为被遗忘的往事。举报人不止一个,是七家企业联名。
牛建国打来电话,声音苍老而疲惫:“久军,这次...叔叔保不住你了。”
双开通知下来的那天,牛久军一个人坐在开发区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给真皮沙发、红木办公桌和墙上的奖状镀上一层金色。他想起二十年前,小集水镇小学那间简陋的教室,黑板上的粉笔字,孩子们清澈的眼睛。
手机响了,是王秀英发来的短信,他们已分居多年:“爸昨天走了,临走前说,他最错的事就是当年没让你留在学校教书。”
牛久军没有回复。他站起身,跛着脚走到窗前。开发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片繁荣景象。而这繁荣中,有多少是他这样的“功臣”所创造,又有多少浮华之下,是像刘浅浅、王秀英这样被牺牲的人生?
他想起中学时读过的一句诗:“尘归尘,土归土。”所有浮华终将落定,所有欲望终归虚无。只是这醒悟来得太迟,代价太大。
窗外,汉东市的灯火次第亮起,璀璨如星。牛久军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在光明,一半在黑暗,像他这一生,也像这个时代某些难以言说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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