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厚德 | 探花卢原质的黄金屋与颜如玉|卢厚德|卢原质|方孝孺|朱元璋|江南|颜如玉

屋宇因人格挺立永恒，玉质由道义担当璀璨

——探花卢原质的黄金屋与颜如玉

文 | 卢厚德

一、

周末与表哥（卢秉仁，田洋卢文昌阁探花楼的首事者）闲聊，聊及文昌阁环境的营造与探花卢原质的成长，认为卢思诚、方氏当年首事建造文昌阁布置的环境大有讲究。

文昌阁东面，桑洲通三门、东岙港的驿路，是条坝。文昌阁北面古时是清溪水道，筑短坝既防水又当路。此坝两边遍植黄荆，我们叫黄荆坝（谐音黄金坝），少时候不识其中奥妙，只把黄荆当作一般的柴火砍。跟表哥议论一番以后始觉得不简单。黄荆树因其谐音“黄金”，黄荆满身皆宝，质地坚硬，生命力旺盛，可观实用，被赋予了财源广进、幸福美满、人才辈出等美好寓意。由沙柳东面方向来文昌阁，迎面遍地黄荆（黄金），财气才气随紫气东来。

文昌阁建成后，阁前植三棵苦槠，间隔排列成林，苦槠励志，寓意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经得苦中苦，方为人人。“三”古时虚指多，三棵苦槠即成林，意指文昌阁就是培养人才，学士成林的地方。

由村往东来文昌阁，要过东门潭跨，过书院桥。东门潭三潭连通，满眼荷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寓意深广；书院桥所在据说原是平桥，后改为石拱桥（我们叫岙桥），改建的缘由有防洪水的需要，更主要的是平水起势，去文昌阁读书，就是要起势，大风起兮云飞扬，好风凭借力，遂我青云志。还有凤凰山麓的修竹、松柏，高风亮节、坚贞不折的隐喻，诸如此类内涵颇多。

古时读书人，常常以黄金屋、颜如玉自相勉励。卢思诚、方氏夫妇深谙其中道理，于是他们从环境入手，锻造孩子们的人格品质，如此这般环境的设置可谓用心良苦。让我们穿越历史，回溯风起云涌的宋、元、明时代。

二、

元至正十五年（1355年）卢原质四岁，那年的春天，春来得早。

一天，宁海桑洲田洋卢村的凤凰山麓，奠基的鞭炮、夯土之声惊飞了满山的鹧鸪，也惊醒了神鸟凤凰和潜伏的巨龙。此地凤凰锁烟霞，揽清溪之回澜，是龙回头吸水之地。卢思诚与方氏夫妇牵着小卢原质和首事的族人立于碧波荡漾的东门潭边，看着族人搬运青石、夯筑地基，干净十足；族人们正在建筑的不是寻常的家宅，而是一座即将改变家族命运的“黄金屋”——卢氏文昌阁。

卢思诚身着在元朝被视为“异端”的汉人长衣瓦帽，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思，也有深深的憧憬。他深知，在“蒙古、色目、汉人、南人”的四等人的落后制度下，江南士子晋身之阶狭窄如缝。乡里读书人寥寥，学风萎靡，长此以往，孔孟之道将会如东门潭的残荷，日渐枯槁。方氏凝视着丈夫说：“黄金屋不在广厦万间，而在方寸书斋。我们给孩子筑一座能养其浩然之气的屋宇。”

就从那时起，这座文昌阁便有了灵魂。阁西，他们引雪坑之水、凤凰山之水、清溪之水为三潭，族谱里言此为“三潭掬月”之美景。他们在这遍植荷花，潭水清澈“孺子濯缨声汩汩”“菱镜三潭同一望”。中通外直，濯清涟而不妖,香远净植，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陶冶着人，怡情悦性，此情此景，方氏对年幼的卢原质解释，“读书人最要紧的，便是这‘不染’二字。”阁前，三株苦槠树被族人郑重种下。树苗虽纤弱，卢思诚却道：“槠木成材需百年风霜。人生如木，必经苦寒，方能成参天栋梁。”

最匠心独运的，是阁东那道“黄金坝”。坝上遍植黄荆，春夏之交，蓝紫色的花穗如云似雾，香气清冽，沁人肺腑。“荆树全身是宝，花叶可茗，枝条可编，木质坚实。据说黄荆招财，也招才气。”方氏曾指着溪流说，“这坝拦的是水，蓄的却是‘黄金’——不是金银，是比金银更贵的书声与气节。”

这座“黄金屋”里，没有金玉雕饰，却有墨香盈室；没有锦缎铺陈，却有经史充栋。1357年，六岁的卢原质推开文昌阁的木门，走向属于他的一方书案。窗外，苦槠新绿，荷花初绽；窗内，“江南书布袋”王俊华先生正展开《大学章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他金质玉声，教读着弟子。王俊华是方孝孺之父、循吏方克勤的至交，他的学问如深不可测，深得明太祖朱元璋赏识，赐号为“江南书布袋”。卢原质在这里读到的，不仅是圣贤文章，是师傅侍亲至孝，骨鲠性成的人格魅力；更是舅舅方克勤书信中“为官一任，当如苦槠扎根，利民为本”的谆谆教诲；还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情怀！几年后，少卢原质六岁的表弟方孝孺，也来到卢氏文昌阁，一同聆听王先生的讲学，表兄弟学问上相切磋，日后他们共同创造了天下读书种子的佳话。

这座由父母族人苦心孤诣、一砖一瓦营造的“黄金屋”，并非科举的投机之所，而是人格的熔铸之炉。它要锻造的，不是精致的利禄之徒，而是如苦槠般能担风雨、如黄荆般遍体皆宝的栋梁。

三、

若说文昌阁是外显的“黄金屋”，那么卢原质血脉中流淌的家族基因，便是内蕴的“颜如玉”。这“玉”，并非常人眼中女子的容颜，而是士人风骨，是穿越时空熠熠生辉的传自屈原的精神基因。

他的“颜如玉”，首先铭刻在卢氏族谱之上。卢氏先祖卢诜，南宋绍兴八年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在那山河破碎、主和之声甚嚣尘上的年代，卢诜是朝堂上少数力主北伐、志在收复中原的铮铮铁骨。然而宋之大厦将倾，他独木难支，最终选择南下归隐桑洲寿星岩下的模坡，将一腔孤忠，化作教导族人“忠孝传家”的种子。百余年后，这颗种子在卢原质心中苏醒发芽。当他读到祖父手抄的卢诜奏章残稿，那“中原父老，望旌旗如望云霓”的泣血之言，让他第一次懂得了何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担当。

他的“颜如玉”，更在母族的熏染中日益温润璀璨。母亲方氏，出自宁海北乡方氏诗礼大族，祖父方炯、父亲方克勤，皆为宁海一代名儒；她是后来那个在靖难之变中以身殉道、被诛十族而不改其色的方孝孺的姑母。方氏家族的门风，如同他们珍藏的古玉，温润中透着不可折的硬度，这把玉的基因带给了卢原质。舅舅方克勤，明代青史留名的“循吏”，任济宁知府时，轻徭薄赋，扶植农桑，离任时百姓“攀辕卧辙，哭声震野”。他写给卢原质的家书，不谈宦海机巧，只论“民间疾苦，当如己受”“为政之道，在实不在名”。这些教诲，是比任何经典注释更生动的“颜如玉”——那是民本情怀的光芒，是清廉自守的底色。

尤为重要的是，卢原质有一位真正的“如玉”典范在侧——他的母亲方氏。她不仅是文昌阁蓝图的设计者之一，更是卢原质精神世界的奠基人。她以深厚的学养，为幼子启蒙；以通透的智慧，在丈夫营造的物理空间里，注入精神的清泉。她自身便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化身，一位将经典教化融入日常言行的女性智者。她的存在，让“颜如玉”从抽象的理论概念，化作了可亲、可感、可效仿的鲜活生命。

这些来自父系与母系的“玉质”，在文昌阁的苦槠影下、黄荆香中，在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香中，与王俊华先生传授的经典相互叩击、融合，于是，卢原质心中的“颜如玉”逐渐成形：那是先祖卢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忠，是母族方氏“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刚烈，是舅舅方克勤“一枝一叶总关情”的仁厚，亦是父母“种树育人，百年为期”的远见。这“玉”，经史册打磨，由家风涵养，最终成为他生命不可剥离的原质。

四、

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南京紫禁城奉天殿，朱元璋的目光扫过那位气质清峻的江南士子，抛出考题：“事鬼神之道”，卢原质“至诚”“远之”的回答让龙颜大悦。传胪之声洪亮悠长，在奉天殿响起。卢原质高中一甲第三名，朱元璋亲授他为探花，成为宁海科举史上功名最高者。或许，在卢原质回答的那瞬间，这位开国皇帝，已看到了苦槠树的坚毅沉稳，黄荆花的清冽孤傲。

卢原质身着的进士袍服，仿佛是纫丝伴着田洋卢凤凰山麓的荷色荷香、黄荆花香与书香织就。他步入仕途，历任翰林院编修、太常寺少卿。明初的官场绝非东门潭般风平浪静，而是暗流汹涌的江河。但他始终记得父亲种下苦槠时的期盼，母亲解说荷花时的叮咛。他为官清正，敢于直言，如同苦槠木，质地坚硬，不随波逐流；他务实为民，兴利除弊，办教育，又如黄荆，其用多方，惠泽乡里。他“宁以孤亢见黜,不忍厉民以媚人”，一身傲骨，将文昌阁中学到的“不染”与“有用”，践行于廊庙之间。

然而，命运的风暴骤然降临。建文四年（1402年），燕王朱棣“靖难”成功，夺取皇位。金銮殿上，一场亘古未有的悲剧与壮剧上演。他的表弟、亦为精神挚友的方孝孺，因拒绝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被处极刑，并牵连十族。顷刻间，天地失色，玉碎宫倾。作为方孝孺的至亲与同道，卢原质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生死抉择与人性拷问。

我们可以想见，在血雨腥风的恐怖中，在无数人划清界限或改换门庭的浪潮里，卢原质的守道选择需要何等勇气！朱棣知道他的母亲是方孝孺的姑母，知道他与孝孺表兄弟私交甚密，也知道按明的酷法应该被株连三族！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此刻却放下了屠刀，网开一面。卢原质这个先皇甄选的留给他的财富——朴实、忠诚、廉正，正是他需要的，所以他竟还加封卢原质为太常寺卿！但是卢原质没有背弃从小浸润的忠义之道，没有玷污血脉中传承的“如玉”气节。他在家里的白玉书屋静待了近二个月，秉持圣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训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最终也磨光了朱棣的耐心，以惨烈的三族被灭，守护了内心那块玉的完整与光洁。

这一刻，凤凰山麓的“黄金屋”与“颜如玉”，完成了最终的、也是最残酷的验证。父母营造的书香环境，赋予他立身的学识与器宇；家族传承的忠烈风骨，赋予他不屈的脊梁与魂魄。苦槠树，终成栋梁，挺立于时代凄风苦雨之中；黄荆花，纵然零落成泥，其香如故，其质不朽。

卢原质的故事，是一部远超个人荣辱的家族教育史诗。他的“黄金屋”，是父母以无远弗届的智慧与爱心，在乡野间亲手筑起的精神圣殿；他的“颜如玉”，是跨越宋、元、明三代的家族风骨与士人气节，在血脉与教诲中淬炼出的生命华光。这屋宇，因人格的挺立而永恒；这玉质，因道义的担当而璀璨。它们共同证明：最伟大的教育，是为后代建造一座足以抵御任何风暴的精神家园，并赋予他们一块在任何黑暗中都不可玷污的生命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