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就这么走了?”

李排长站在炭炉旁,声音低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他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那双手插在棉军装的口袋里,握得很紧,袖口都被撑得鼓了起来。

“提干的事儿批下来了,你知道这机会有多难得吧?再熬两个月,你就能换干部服了!”

我低着头,没敢看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闷得难受。手里攥着那封信,纸已经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可我还是松不开。

“李排长,我……家里真撑不下去了。”

话说出口,我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刮了一下,涩得发疼。

屋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像野兽在咆哮,顶棚压着的塑料布被吹得哗哗作响。屋里烧着个炭炉,火光映得墙上的毛主席像一闪一闪的。李排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炭火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可那眼神像钉子一样盯在我身上,半点没动。

半晌,他长叹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知道,家里难,可你舍得吗?连里的兄弟们舍得吗?”

我心里像被刀子剜了一下,眼圈莫名地发热了。舍不得,怎么可能舍得?三年了,连队的日子一幕幕就像在眼前。

我1969年入伍,刚到连队那会儿还是个毛头小子,连个行军背包都不会背。是李排长一手把我带起来的,教我叠被子,教我站军姿,教我怎么把枪擦得锃亮。后来连队搞基建,我露了一手木匠活儿,才算在连里站住脚。兄弟们都叫我“木匠刘”,有活儿就喊我,一喊我,我就觉得自己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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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呢?家里的信一封接一封地来,字里行间都是愁。我爹说得含糊,可我知道,娘的腰病犯了,地里收成不好,两个弟弟上学,还得借邻居家的粮食接济,这日子哪里能熬得下去?

“李排长,我真得回去。”我低声说。

他没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摆摆手:“去吧,去吧……到了家,替我给你爹娘问个好。”

那天晚上,我躺在连队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风像鬼哭狼嚎一样,我的心也跟着乱作一团。桌子上放着我刚做好的木箱,那是用连里修营房剩下的料子刨的。不大,但结实,钉口抹了胶,连根缝都看不出来。我想着,带回家装点东西方便,就往里放了两套军装,还有几本从连队图书室借来的书。

第二天早上,退伍的手续办完了,兄弟们一个个跑过来送我。有人从炕头翻出一瓶高粱酒,有人塞给我两斤炒花生,还有人递过来一只冻得硬邦邦的鸡。大家围着炭炉坐在地上,喝酒吹牛,吵吵嚷嚷地说着话。

喝到最后,李排长忽然站起来,端着杯子说:“兄弟们,咱们今天送的不是别人,是咱连队的‘木匠刘’!他走了,咱这活儿可就没人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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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接着屋里就安静了下来。我看着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头像堵了块大石头,难受得很。

火车开了五天五夜,终于到了家。刚下车,寒风就扑面而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扛着木箱,一步步走回村里。进了院门,看到爹正蹲在柴堆旁劈柴,听到动静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劈柴,嘴里闷声说了句:“回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酸得不行。

家里确实不好过,屋顶漏了雨,墙角长了霉,娘躺在炕上,腰疼得直不起来,两个弟弟抱着书啃窝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怯意。

这几年,村里分田到户,责任田是分到了,可地薄,收成差,粮食连年接不上茬。村里搞副业,家家户户都在想办法,可我们家实在起不来。

我坐在炕头上,看着这一切,心里堵得慌。晚上躺下睡觉,听着屋顶漏雨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一早,我背着锯子和刨子,去村里找活儿干。

这一干就是两年。白天种地,晚上打家具,日子虽然苦,但还熬得过去。只是每次看到炕角的木箱,我就会想起连队的日子,想起李排长那句“兄弟们舍不得你”。

有一天,村里学校的教室漏雨了,镇上的干部派人来找我,让我带着几个小工去修。我一听,竟有点高兴,觉得这种活儿像是在连队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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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快收工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木匠刘!”

我一愣,回头一看,愣住了——是李排长!不对,现在应该叫李指导员了。他穿着一身干部服,肩膀上的肩章亮得晃眼。

“李排长!”我喊了一声,丢下手里的锯子,快步跑过去。

他看着我,笑了:“还叫啥排长?现在可是指导员了!”

我抓着他的手,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

“这两年过得咋样?”他问。

我挠了挠头,憨笑着说:“还能咋样?种地呗。”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想不想回连队干活儿?”

我愣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接着说:“咱部队要建个纪念馆,老连长点名要你回去。他说了,这活儿你不干,谁也干不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接着又冷了下来。我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李指导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变得软了些:“家里如果能允许的话,还是回去吧。连队的兄弟们,可一直在惦记你。”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盯着房梁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把木箱翻出来,用干布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娘看着我,叹了口气:“既然放不下,就回去吧。家里这几年虽然苦,但你爹从没怪过你。”

我看着娘瘦得像柴火棍一样的身子,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点了点头,背起木箱,踏上了回连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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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馆的工地上,我又见到了李指导员。他看着我,笑着说:“咋样?我就知道你放不下!”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放不下什么。是那帮兄弟,还是那身军装?可能都有吧。但我知道,这一回,我不会再走了。

多年以后,我带着儿子回到村里,看到那口木箱还放在炕角,盖子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我拍了拍它,跟儿子说:“看到没?这箱子啊,跟你爹一样,命硬着呢。”

儿子不懂,只傻呵呵地笑。我却觉得眼角湿了,就像那年冬天,炭炉旁,李排长红着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