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夏天。
金陵城里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还没被长江的风吹干净。
这座叫了十一年“天京”的城池,如今是湘军的营盘和废墟。
几天之后,一个穿着破烂绸缎的人被押到了曾国藩的大营里。
这个人,就是太平天国最后的大场面,“忠王”李秀成。
那间临时的囚室里,一盏油灯的豆大点光,勉强照出两个人的脸。
一个是曾国藩,大清朝廷倚重的柱石,刚打完一场泼天大仗,脸上看不出喜怒。
另一个就是李秀成,从广西的穷山沟一路杀到江南的繁华地,现在成了案板上的鱼。
两人没动手,光动嘴。
曾国藩像个聊天的主人家,问了一个听着挺平常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像根针,一下就扎到了太平天国的死穴上。
他慢悠悠地问:“我一直搞不明白,你们那个燕王秦日纲,本事平平,怎么早早就封了王?
可那个罗大纲,打仗是把好手,我们湘军上下都怵他,为什么他到死连个王爷的边都没摸着?”
这话一出口,牢里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
李秀成听完,先是干脆利落地说秦日纲确实“并无才情”,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
可一提到罗大纲,他却不说话了,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憋出来一句:“这里头的事太乱了,说不清。”
这一问一叹,就把太平天国从起家到散伙的全部家底,给抖落干净了。
想弄明白这事,得把时间倒回到十几年前的广西金田村。
秦日纲这个人,老底子不太清楚,有的说他是挖矿的,有的说他是个看家护院的。
他不是因为能打或者有钱才加入的队伍,他是靠着信“教”进来的。
他是“拜上帝会”第一批会员,是跟着洪秀全从最开始就一起做梦的人。
在太平天国那个圈子里,这就叫“根正苗红”,是自己人里的自己人。
金田一闹起来,他的第一份差事不是带兵打仗,是跟着南王冯云山管纪律,负责传达“天兄”的旨意。
从一开始,他的定位就是个管家,不是个开疆拓土的将军。
罗大纲就完全是另一条路子上的人。
他的人生,就是一部活脱脱的江湖演义。
他本名叫罗亚旺,是广东天地会的一个头头,在海上拉起一帮兄弟,是官府挂了号的“巨盗”。
他带着人马投奔太平军,不是因为信了洪秀全那套天国道理,更像是一次实力派之间的强强联合。
他带来的,不是几个信徒,是一支会打仗、守规矩的现成队伍。
这在太平天国起家初期,是雪中送炭。
所以,你看,两个人从一进门,身份就不一样。
秦日纲是“创始团队成员”,他的本钱是跟洪秀生的交情和共同的信仰。
罗大纲呢,算是个“技术入股”的合伙人,他的本钱是手里那支能打的队伍和他在江湖上的名号。
这两种出身,从根上就决定了他们后来的位置。
队伍拉到天京(南京)安顿下来后,真刀真枪的仗打起来,谁是骡子谁是马,一下子就看清了。
罗大纲这人,就是为打仗生的。
他带兵,点子多,下手狠。
当年太平军被困在永安,是他带头,放烟做掩护,虚晃一枪,硬是撕开个口子,给大部队找到了第一个能歇脚的地盘。
后来一路往东打,攻桂林,下武昌,最后拿下南京,他回回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先锋。
清军上下都认一个理儿:只要罗大纲来了,这仗就难打了。
他驻守镇江,把那儿弄得跟铁桶一样,死死顶住清军的江北大营,护住了天京的东大门。
到了1854年,曾国藩的湘军在西边起来了,打得太平军节节败退。
西线的战报跟雪片一样飞到天京,都是坏消息。
这时候,又是罗大纲,从镇江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增援。
他在小池口硬是凭一己之力稳住了阵脚,没让防线全盘崩溃,给后面的石达开争取到了反攻的时间。
也正是在那次,他一把火烧了湘军好多战船,差点就把曾国藩本人给活捉了。
连湘军自己都说:“每当战事危急,就派罗大纲上。”
这话的意思就是,罗大纲是太平军的救火队,是哪里不行了就往哪里搬的顶梁柱。
他不光自己能打,还特别会看人,后来威震天下的英王陈玉成,就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反过来看秦日纲,他的战绩就实在是拿不出手了。
也是在1854年,东王杨秀清派他去安庆接替石达开,结果他守着城池一点办法都没有,死板得很,没多久就被人给换下来了。
后来让他去支援北伐军,刚到舒城就被清军打得灰头土脸,自个儿跑了回来。
跟曾国藩的湘军正面碰上,他更是输得一塌糊涂。
在田家镇半壁山那一场,他指挥失误,太平军的水师主力几乎全军覆没,长江的控制权丢了,战略要地武昌也丢了。
这一仗输得太惨,他自己的王爵都被撤了。
要不是后来杨秀清为了平衡势力,又把他扶起来,他的军事生涯基本就到头了。
所以,在李秀成这种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眼里,秦日纲这个人,“忠心是有的”,但“才情是没有的”。
评价得非常实在:他是个听话的下属,但绝对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帅。
一个本事大得吓人,一个本事平平无奇,但地位却反了过来。
这就捅破了太平天国高层那套摆不上台面的规矩:看你是不是自己人,比看你有没有本事更重要;你是哪个山头的,比你立了多少战功更关键。
秦日纲能封王,道理很简单。
第一,他是元老,资格老,是跟着洪秀全从一开始就闹革命的“股东”之一。
第二,他本事不大,性格也谈不上强硬,在天王洪秀全和想揽权的东王杨秀清之间,他正好成了一个可以被双方拉拢又不会构成威胁的棋子。
他的王位,是高层权力平衡的结果,不是打出来的。
第三,他是拜上帝会的核心圈子成员,是纯粹的“信徒兵”,政治上绝对可靠。
而罗大纲一辈子都没能封王,就是因为他处处都踩了这套潜规则的红线。
第一,他出身“不纯”,是天地会带兵投靠过来的,是“外人”。
在那个以拜上帝会为纽带的权力核心里,他再能打,也挤不进去。
第二,他太能打了,功劳太大了,威望太高了。
他一招手就能拉来几千号山里的兄弟,他在天地会里一呼百应。
这种能力,在洪秀全和杨秀清看来,不是财富,是潜在的威胁。
第三,他这人太直,有话就说。
当初大伙儿都想在南京安家,就他站出来反对,说天下还没打下来,不能贪图安逸。
他还对北伐的策略提意见,认为应该先稳住南方或者从中原突破。
这些现在看来很有远见的想法,在当时就是挑战最高权威。
最后两个人的结局,也像他们的人生一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罗大纲,这位战功彪炳的猛将,1855年在芜湖的一场激战中受了重伤,没过多久就死了,死在了他最熟悉的战场上。
他就像一颗流星,亮得刺眼,划过天国的夜空,却没能在权力的殿堂里留下一个名字。
他死在敌人的手里,一辈子的功劳,没换来一个王爵。
而那个靠着资历和忠诚上位的燕王秦日纲呢?
他没死在跟清军的战场上,却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1856年,天京城里自己人杀自己人,史称“天京事变”。
他在这场风波里,先是听韦昌辉的命令去杀了杨秀清,后来又想两头讨好,最终被彻底卷了进去,作为韦昌辉的同党被处死。
李秀成的那声叹息,不止是为罗大纲一个人叹的。
他叹的是,一个靠信仰和梦想建立起来的“天国”,最后却成了一个讲出身、讲派系,让真正有本事的人憋屈死、没本事的人坐高位的烂摊子。
曾国藩的那一问,看似随意,实则一剑封喉。
他打败了太平天国的军队,更看穿了太平天国败亡的根源。
最终,罗大纲这样的人才被埋没,而秦日纲这样的人物却被推上高位,这个王朝的结局,其实早就已经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