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火化炉的操控杆,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观察窗里,橘红色的火焰正平稳燃烧,将昨夜送来的棺木化为一缕缕青烟。二十年了,从二十八岁接替父亲的班站在这里,我送走了三千二百七十一个灵魂。最初是彻夜难眠的恐惧,后来是习以为常的麻木,直到第十年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我才真正读懂炉火里藏着的真谛。
炉火烧尽的是肉体,烧不散的是未竟的牵挂;骨灰盒盛着的是遗骸,盛不下的是鲜活的过往。在生死边界站得久了才懂:生命从不是“慢慢熬”的过程,而是“好好过”的修行。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活,不是悲观的倒计时,是对生命最郑重的敬畏。
01
炉火初燃:恐惧背后,是生命最本真的叩问
1998年的冬天,我攥着父亲递来的蓝色工装,站在殡仪馆的火化车间里,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车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混杂着草木灰的干燥和消毒水的凛冽,远处火化炉的轰鸣声像闷雷,震得我心口发慌。“别怕,火是干净的,它能把所有痛苦都烧没。”父亲拍着我的肩膀,他的手掌布满老茧,那是操控了三十年火化炉留下的痕迹。
第一天上班,我就闯了祸。给一位老太太火化时,我紧张得按错了升温键,炉温骤升导致棺木瞬间燃起明火,黑烟从观察窗缝隙里冒出来。家属在车间外哭闹不休,说我“不尊重逝者”。父亲赶来处理,他打开炉门,用长钩轻轻规整着里面的残骸,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一件珍贵的衣物。“对逝者不敬,不是技术失误,是心里少了份敬畏。”晚上回家,父亲泡了杯浓茶给我,“每个躺在里面的人,都曾是别人的爹娘、儿女,你得把他们当亲人待。”
真正让我克服恐惧的,是一位姓张的老太太。她去世时八十七岁,无儿无女,是社区工作人员送过来的。整理遗物时,我发现她枕头下压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每一封都写给“未出世的孙儿”。原来老太太年轻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她总说“孙儿会来的”,每天都写一封信,写了整整二十年。
火化那天,我特意放慢了升温速度,像父亲教我的那样,轻轻敲了敲炉壁,低声说:“张奶奶,慢走。”炉火燃起时,观察窗里的火光格外柔和,我仿佛看见那些信纸在火中舒展,化作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后来我把布包交给社区,工作人员说,老太太生前总跟邻居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孙儿来了找不到我”。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反胃,吃了母亲做的一碗热汤面。躺在床上,我想起张奶奶的信,突然明白:死亡从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那些藏在日常里的牵挂、坚持和热爱,才是生命最实在的重量,就算炉火烧尽了肉体,也烧不掉这些刻在骨子里的痕迹。
从那以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火化前,都要看看逝者的遗物,听家属说几句逝者的故事。我知道了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是退休教师,一辈子攒了满满一柜子教案;那个穿碎花裙的阿姨是裁缝,给全村人做过新衣服;那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刚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这些故事像细雨,慢慢浇灭了我心里的恐惧,让我在冰冷的火化炉前,摸到了生命的温度。
02
炉火渐冷:麻木之上,是猝不及防的唤醒
十年时间,我从“小周”变成了“老周”,火化炉换了三台,父亲也退休回了老家。我熟练地操控着按钮,看着炉火燃起又熄灭,家属的哭泣声从刺耳变成了背景音。有人说我“心硬”,见惯了生死就没了感情,我嘴上不反驳,心里却知道,那不是心硬,是麻木——就像医生见多了病痛会麻木,警察见多了罪恶会麻木,我见多了死亡,也慢慢把自己裹进了一层厚厚的壳里。
我开始敷衍生活:妻子做的早餐凉了也懒得热,女儿画的画随手丢在抽屉里,父亲打电话说想我了,我总说“忙,下次再说”。妻子叹着气说:“你每天跟死人打交道,自己也活成了行尸走肉。”我不以为然,觉得生活本就是这样,柴米油盐,平淡无味,哪有那么多“好好过”的激情。
打破这份麻木的,是一个叫小林的年轻人。他二十二岁,因为一场车祸去世,送来时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他的父母哭得瘫倒在地,母亲手里攥着一本画夹,里面全是素描:有清晨的菜市场,有傍晚的老巷,还有一对牵手散步的老人——那是小林画的他父母。“我儿子说,等攒够了钱,就带我们去北京看天安门,还要给我们画一幅全家福。”父亲哽咽着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体检报告,“他自己查出有胃炎,却总说没事,省着钱给我们买保健品。”
火化那天,我打开画夹,最后一页是小林的自画像,旁边写着一行字:“明天去给爸妈买最爱吃的桂花糕,还要跟他们说我爱他们。”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麻木里。我想起自己已经三个月没陪妻子吃一顿晚饭,半年没带女儿去公园,父亲上次说膝盖疼,我也没陪他去医院。炉火燃起时,我突然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晚上我提前下班,去菜市场买了妻子最爱吃的鲈鱼,女儿最爱的草莓,还有父亲常吃的降压药。推开门时,妻子和女儿愣住了,以为我出了什么事。饭桌上,我给妻子夹了块鱼,说:“对不起,以后我每天都陪你们吃饭。”女儿抱着我的脖子,说:“爸爸,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我摸着她的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天我在日记里写:麻木不是职业的铠甲,是对生命最残忍的辜负。那些你习以为常的“明天”,可能是别人永远到不了的“今天”;那些你敷衍对待的家人,可能是别人拼尽全力也想再见一面的牵挂。炉火教会我的,从来不是看淡生死,是看清活着的意义。
03
炉火照心:把每个当下,熬成最珍贵的馈赠
从那以后,我彻底变了。每天早上,我都会提前半小时起床,给妻子煎个荷包蛋,给女儿热杯牛奶;下班路上,会绕到菜市场,买些新鲜的蔬菜;周末就带家人去公园,或者回乡下看父亲。同事们说我“越活越年轻”,只有我知道,我不是年轻了,是活“醒”了。
我还在车间里放了一个“故事盒”,让家属们把逝者的故事写下来,放进盒子里。空闲的时候,我就翻看这些故事,把它们讲给同事听。有个老人一生都在山里种树,去世时种下了最后一棵松树;有个护士在抗疫时牺牲,口袋里装着给孩子买的糖果;有个老爷爷和老奶奶一起去世,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连火化时都没能分开。这些故事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冰冷的车间,也温暖了我们这些守在生死边界的人。
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因为失恋想不开,吞了安眠药,被救回来后送到殡仪馆做心理疏导(殡仪馆有个临终关怀志愿小组)。他坐在车间外的长椅上,说“活着没意思”。我把他带到故事盒前,给他讲了小林的故事,讲了种树老人的故事,还给他看了张奶奶的信。“你看,这些人都想好好活着,可他们没机会了。你有健康的身体,有爱你的家人,怎么能说活着没意思呢?”我拍着他的肩膀,“活着不是为了追求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为了吃好每一顿饭,睡好每一觉,爱对每一个人。把今天过好,就是对生命最好的交代。”
年轻人哭了,说他要回家给父母打电话。后来他给我寄了张明信片,说他找到了工作,还交了女朋友,谢谢我让他“重新活了一次”。看着明信片上的笑脸,我突然觉得,我的工作不止是送逝者最后一程,更是帮生者找到活着的勇气——这大概是火化炉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父亲的膝盖越来越疼,我带他去城里的大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做手术。手术前一晚,我守在病房里,给父亲擦脚,剪指甲。父亲看着我,说:“你现在比我当年强多了。”我笑着说:“是您教我的,要敬畏生命,不管是逝者还是生者。”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我推着父亲的轮椅,在阳光下慢慢走。父亲说:“好久没这么好好看太阳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推着我,在乡下的小路上走,那时候的太阳,和现在一样暖。
妻子开了一家小花店,我每天下班都会去帮忙。有次一个顾客买花,说要送给病危的母亲。我给她选了一束康乃馨,还写了张卡片,上面是张奶奶信里的一句话:“好好吃饭,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想念。”顾客感动得哭了,说要带着母亲去看海边的日出。后来她给我发了张照片,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看着海上的日出,笑得像个孩子。
我越来越觉得,把每天当最后一天过,不是透支生命的疯狂,是卸下敷衍的真诚。陪爱人吃一顿热饭,听老人说一段旧事,帮陌生人搭一次手,甚至只是好好看一次日出,好好闻一次花香,都是生命最实在的重量。这些平凡的瞬间,串联起来就是最珍贵的人生。
04
炉火未熄:二十年回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今年是我在火化炉前工作的第二十年。女儿考上了医学院,说要当一名医生,“像爸爸一样,守护生命”;妻子的花店越开越大,成了社区里的“爱心驿站”,免费给环卫工人送水;父亲的膝盖好了,每天都在乡下的院子里种菜,还把菜送到城里给我们吃。我站在车间里,看着新换的火化炉,心里满是平静和温暖。
上个月,张老太的邻居来给老伴火化,看到我,笑着说:“老周,你还记得张奶奶吗?我们社区给她立了个纪念碑,就在她种的那棵槐树下,上面刻着她给孙儿写的信。”我跟着他去了社区,槐树长得枝繁叶茂,纪念碑前放着一束束鲜花。邻居说:“张奶奶的信,我们都抄下来了,给孩子们当教材,教他们好好活着。”
那天我在槐树下站了很久,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火化张老太的场景,想起她信里的话,想起自己这二十年的变化。从一个恐惧死亡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敬畏生命的中年人;从一个敷衍生活的丈夫、父亲,变成一个懂得珍惜的家人。我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这份在火化炉前的工作,感谢那些逝去的灵魂,是他们用生命的最后一课,教会了我如何活着。
有个年轻的同事问我:“周师傅,每天面对死亡,你就不害怕吗?”我指着窗外的太阳,说:“你看这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也会落下,就像生命一样。害怕有用吗?没用。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好好享受阳光;在太阳落下的时候,安心等待明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来没有好好活过。我在炉火前站了二十年,终于明白:生命的长度从不由时间丈量,由你爱过的人、做过的事、藏在心底的温暖决定。”
同事点点头,转身去给逝者整理遗物。我握着火化炉的操控杆,指尖传来金属的暖意。炉门闭合的瞬间,火光在观察窗里跳动,像极了那些逝去的灵魂在向世界告别,也像极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在认真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下班回家,妻子在厨房里做饭,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女儿在书房里写作业,台灯的光柔和又明亮;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里的京剧,跟着哼着调子。我走过去,给父亲倒了杯茶,给女儿削了个苹果,给妻子递了条毛巾。妻子笑着说:“今天怎么这么早?”我抱着她说:“想早点回来陪你们。”
窗外的夕阳慢慢落下,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我知道,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我还会去上班,还会面对火化炉,面对死亡。但我不再害怕,不再麻木,因为我知道,只要把今天过好,把身边的人珍惜好,就算明天是最后一天,也没有遗憾。
炉火会熄灭,生命会结束,但那些认真爱过的痕迹,那些好好活过的瞬间,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变成山间的清风,变成孩子脸上的笑容,变成爱人眼里的温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闪耀着光芒。而我,会继续守在火化炉前,把这个关于生命和珍惜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直到我的炉火,也慢慢熄灭的那一天。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