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基于真实历史人物和事件,结合公开历史资料进行艺术化加工创作。文中对话、心理活动等细节为合理推测,目的是增强文章可读性,尽可能还原历史情境。核心史实(人物、时间、地点、重大事件)均真实可考。
01 阎罗殿前,死囚新生
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
贵阳城西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如今挂着“督军衙门看守所”的牌子,暮色一合,便透出比寻常坟地更瘆人的阴气。
寻常百姓家的炊烟刚刚升起,凄厉悠长的铜号声便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薄暮的宁静。
这号声是催命的符,是地府的请柬。
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他们排成两列,护着两辆黑漆漆的老式囚车,车轮滚过,吱呀作响。
队伍最前头,是四个腮帮子鼓得像发面馒头的号兵,铜号斜指着天,拼了命地吹,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钻进看守所高墙之内,便搅得人心惶惶。
这土地庙改建的看守所,名头在贵州地面上可是响当当的。
寻常的毛贼蟊寇还没资格踏进这门槛,能关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在江湖上能掀起风浪的主儿。
所以,这地方也被称作“活地狱”,进来的人,就没想着能竖着出去。
号子里关着的江洋大盗们,平日里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
哪怕身陷囹圄,明日就要掉脑袋,今儿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不是扯着嗓子吼几段走了调的川剧,就是聚在一起吹嘘自己当年如何杀人放火,如何从官兵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
更有甚者,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还能在逼仄的号子里腾挪闪转,习练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外家功夫,把铁链子甩得哗哗作响。
然而,只要外面那催命的号音一响,这群亡命徒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鸦雀无声。
方才还喧嚣如闹市的监牢,顷刻间变得比乱葬岗还要死寂,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怕是都能听见回响。
囚徒们一个个从草垫子上爬起来,像一群被惊扰的饿狼,挤在一人高的木栅栏门前。
他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尽头那道低矮的腰门。
所有人都知道,阎罗王的勾魂使者——看守所长,就要从那儿出现了。
院子里,钉着铁掌的军靴叩击青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囚犯们的心尖上。“吱呀”一声,腰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一个瘦得像竹竿似的人影侧身挤了进来。
来人正是看守所长。
他那张脸像是常年被烟熏火燎过,蜡黄干瘪,两颊深陷,唯独一双眼睛,透着一股子阴鸷。
他反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地在走廊里踱着。
这是他每次提人前的保留节目,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他会故意在某个号子门口停下,用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挨个儿端详里面囚犯的脸,似乎在欣赏他们从故作镇定到惊恐万状的表情变化。有时,他甚至会对着某个囚犯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然后又突然转身,走向下一个号子。
这套把戏玩够了,所长才心满意足地退回到腰门口,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像是怕惊扰了纸上的名字。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念道:
“卢——照——辉——”
“张——云——飞——”
话音刚落,走廊两头的铁门“哐当”一声同时打开,几名武装士兵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他们动作麻利地打开了两个号子的锁,根本不容里面的人有任何反应,架起那两个被点到名的倒霉鬼就往外拖。
这二人,便是卢照辉和张云飞。
卢照辉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像是铁打的,满脸的络腮胡子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清嘴脸。
他在道上绰号“土阎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惯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没一百也得有八十。
相比之下,张云飞就显得文弱多了。
他身形瘦小,却透着一股子精悍之气。皮肤白净,浓眉大眼,若不是穿着囚服,倒像个富家少爷。
他的诨名叫“瘦燕”,干的是飞檐走壁、登堂入室的勾当,虽是个大盗,却有个规矩——只取财,不伤命。
这两人,一个是黑道上的煞星,一个是白道上的飞贼,本是风马牛不相及。
一个多月前,却像是约好了一般,先后潜入贵阳城,结果都被警方的“眼线”给盯上了,一天之内,双双落网,一同被关进了这督军衙门的看守所。
两人被架到院子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下,已经摆好了两张矮凳,一张破桌。桌上是惯例的“最后一顿晚餐”——一碗白花花的高粱米饭,唤作“长休饭”;一盘肥得流油的红烧肉,是“送命肉”;还有一碗浑浊的烈酒,乃“断魂酒”。
狱卒上前,“咔嚓”两声打开了他们的手铐。
士兵们则散开,荷枪实弹地围成一个圈,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监视着这顿最后的晚餐。
卢照辉是真豁出去了。
他这辈子杀人越货,早就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
事到如今,反倒坦然了。他抓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吃得满嘴流油。
吃喝的间隙,甚至还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眼神里没有半点畏惧。
张云飞却不同。
他虽是贼,却自诩为“盗亦有道”,从未害过人性命。
想想自己才三十出头,一身的本事还没施展够,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去见阎王,心中既是愤懑,又是悲凉。
那张俊秀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对着满桌的酒肉,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刚放下筷子,狱卒便立刻上前,重新给他们戴上手铐。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二人押出看守所的大门,推上了那两辆空荡荡的囚车。
随着一声吆喝,囚车长驱而去,只留下一串车轮的印辙和身后越来越远的号角声。
按照贵阳城的老规矩,吃过“长休饭”的死囚,会被直接押到督军衙门的大堂。军事法官会当面宣判,然后除去镣铐,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写明罪状的犯由牌,游街示众后,押赴刑场,一刀了账。
卢照辉蹲在囚车里,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德行,东张西望,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看一场热闹。
张云飞则低着头,心思百转千回,盘算着自己这短暂的一生,越想越觉得亏得慌。
囚车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督军衙门。
可出乎张云飞意料的是,囚车并没有在大堂前停下,而是绕过前院,直接驶向了后宅。
最后,在一个僻静的书房前停了下来。
张云飞心里“咯噔”一下。
去年他斗胆“光顾”过这督军衙门,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他清楚地记得,暂押犯人的耳房都在大堂两侧,何曾听说过把死囚关进书房的?
他正自惊疑不定,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兵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喝了声“不要乱动”,便拿出工具,三下五除二,将他们脚上的镣铐凿开,又解去了手铐。
做完这一切,两人一言不发,转身出门。
这番操作,让张云飞心里的疑云更重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卢照辉,那莽夫还是一脸的懵懂,显然没品出其中的味道。
张云飞的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这不像是要去杀头的架势,倒像是……倒像是有什么变故。
难道,命不该绝?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如同野草般疯长,让他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02 督军密令,以命换命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卢照辉粗重的喘息声。
张云飞则屏住呼吸,耳朵竖得像兔子,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进来了五个人。
四个是护兵模样的彪形大汉,腰间鼓鼓囊囊,太阳穴高高坟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为首的,却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文弱书生,穿着一身得体的便服,约莫三十来岁,神情倨傲。
“眼镜”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两件货物。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问道:“哪个是卢照辉?哪个是张云飞?”
两人各自报上名号。
“眼镜”点点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不要害怕,跟我来。”
一行七人走出书房,穿过一道月亮形的洞门,径直朝着戒备森严的内院走去。
张云飞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暗自思忖:去内院宣判?
这在贵州地面上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他脑中闪过——十有八九,是督军大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差事,要让自己和卢照辉这两个将死之人去办,事成之后,戴罪立功,以命换命!
想到这里,张云飞的心头一阵狂喜,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卢照辉,那“土阎王”还蒙在鼓里,只知道埋头走路,一脸的茫然。
七拐八绕之后,他们被带进了一间小小的会谈室。
屋里陈设简单,却透着一股威严。
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此人体态微胖,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一双眼睛微微凸出,精光四射,气度非凡。
卢、张二人虽然不认得,但看这排场,也猜到了七八分。
这,定是如今贵州地界上说一不二的主儿——督军兼省长,刘显世。
一旁的“燕镜”往前一步,厉声喝道:“督军大人在此,还不跪下!”
卢照辉和张云飞这才如梦方醒,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刘显世抬了抬手,声音倒是比想象中温和:“起来吧。给他们搬个凳子,坐着好说话。”
两个死囚哪敢真坐,连连叩头谢恩,战战兢兢地在凳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刘显世先是问了问两人的姓名、年龄、家里还有何人等寻常话,像是个和善的长辈在拉家常。待两人稍稍放松警惕,他的脸却猛地一沉,声色俱厉:
“本帅已经看过你们的案卷了!似你们这等罪行,别说杀一次,就是砍十次脑壳,也不嫌多!”
这一下马威,让卢照辉和张云飞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两人浑身一颤,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刘显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不过……念在你们二人都是孝子,家中尚有老母在堂。本帅一向体恤孝道,可以网开一面,准许你们,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四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劈在二人头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一刻还在地狱门前徘徊,这一刻竟看到了天堂的曙光。
两人反应过来,立刻滚下凳子,重新跪倒,磕头如捣蒜。
“督军大人恩重如山,小人万死难报!”
张云飞脑子活,抢先表态,“要我们干什么,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卢照辉也跟着粗声粗气地吼道:“大人叫干啥咱就干啥!叫咱现在就死,俺老卢马上就自己割了这颗头!”
刘显世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坐下说话。”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变得幽深莫测,“嗯,听着。本帅要你们去办一件事。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关键是,要有胆子,有勇气。”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在两人脸上一一刮过:“事成之后,你们的死罪,一笔勾销。另有重赏,还可以留在本帅麾下效力,吃香的喝辣的。不过……”
他话音一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若你们敢耍花样,趁机脱逃,嘿嘿……”
“不敢!万万不敢!”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
“敢,也无所谓。”
刘显世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本帅不妨告诉你们。你卢照辉的老母,家在清镇;你张云飞的老母,家住修文。我已经派人去了,让当地警察局把两位老人家‘请’去做客了。你们要是敢抗命,或是逃了,本帅自有法子,让你们这辈子都做不成孝子!”
这话一出,比任何刀斧加身都管用。
卢照辉和张云飞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孝子,老娘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听刘显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有半分异心,只觉得后脊梁骨冷汗直冒。
见两人彻底被拿捏住了,刘显世这才缓缓说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任务:“让你们去——干掉前省警务处长,何应钦!”
“呃!”
卢照辉和张云飞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
何应钦这个名字,在贵州谁人不知?
更要命的是,他们这些在道上混的,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知道何应钦的夫人王文湘,论起辈分来,该管刘显世叫一声“舅公”。
这舅公,竟然要买凶杀自己的甥孙女婿?
刘显世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他站起身,理了理军服的下摆:“好,就这样吧。”
他朝那“燕镜”秘书打了个手势,“具体的事宜,王秘书会跟你们详谈。”
说罢,便背着手,径自离去。
这舅公为何要对自己的小辈亲戚动杀心?
说来话长,根子全在“权”这个字上。
何应钦,字敬之,贵州兴义人。
早年留学东洋,学了一身军事本领。
回国后,应黔军总司令王文华之邀,回到贵州操练新军,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是当时贵州军政界“新派”的骨干人物。
而刘显世,则是“旧派”的领袖。
从民国七年(1918年)开始,新旧两派的明争暗斗就没停过。
到了今年,更是到了水火不容、兵戎相见的地步。
新派先发制人,由何应钦一手策划并指挥了震惊贵阳的“民九惨案”,捕杀了旧派头目熊范舆、郭重光,硬生生把督军兼省长刘显世赶出了贵阳城。
何应钦也凭此“功劳”,坐上了黔军参谋长的宝座。
可天有不测风云。
正当何应钦春风得意之时,他的靠山、黔军总司令王文华突然在上海遇刺身亡。
新派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对立派的袁祖铭趁机杀回贵州,篡夺了兵权。
如此一来,刘显世便卷土重来,重新坐上了督军兼省长的位子。
刘显世一回来,头等大事就是复仇。
王文华已死,那何应钦自然就成了他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但刘督军也是个老狐狸,他考虑到何应钦在军中尚有影响,在贵阳城里明着动手,怕是会惹出乱子,落人口实。
思来想去,他采纳了一个心腹幕僚的毒计——从死牢里提出两个亡命之徒充当刺客。
这计策可谓一石二鸟:
其一,亡命之徒,了无牵挂,办事必然勇猛;
其二,事成之后,将刺客灭口,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查不到他刘督军头上来。
两个江洋大盗,去对付一个落魄的何应钦,在他看来,简直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拿!
刘显世走后,王秘书从一个皮包里拿出几样东西,摆在桌上。
“这是何应钦最近的照片,你们两个给老子记清楚了,别杀错了人!”他指着一张半身照,冷冷地说道。
接着,他又拿出一张纸条:“这是他眼下几个可能的藏身之处,你们要去一一排查。另外,据我们的人说,他随身带着一把东洋造的‘南部’手枪,枪法很准。你们记住了,何应钦此人,极度警觉,狡猾如狐。你们的机会,只有一次!”
最后,他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和两把崭新的勃朗宁手枪推到二人面前。
“这里面是预支的经费,足够你们沿途花销。这两把枪,你们收好。事成之后,再回来领你们的赏金和自由!”
王秘书交代完毕,便领着他们从密道离开。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卢照辉和张云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即将踏上未知险途的狠厉。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从督军衙门的死囚,变成了督军手里的两把屠刀。
而这刀,即将挥向那个曾经权倾一时的何应钦。
03 初次交锋,喇叭寨惊魂
何应钦最近的日子,过得如同惊弓之鸟。
刘显世重返贵阳,城里每天都在进行大搜查。
那些当兵的虽然每次都和他擦肩而过,甚至有过面对面盘问,都因为不识他的庐山真面目而让他“懵”了过去。
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一天比一天让他感到心悸。
他心里清楚得很,刘显世这是在玩一种心理战术,是钝刀子割肉,要让他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冷静分析了眼下的局势,他认为新派要想东山再起,短时间内绝无可能。
留在这贵阳城,无异于把脖子伸到刘显世的刀口下。
俗话说得好,挨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为今之计,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去哪儿?
何应钦把目光投向了西南方向的昆明。
那里是滇军的地盘,既可暂时避祸,又可观望时局,进可图,退可守。
主意一定,他立刻召来身边仅剩的两个忠心耿耿的护兵,让他们去城外打探路径和交通工具。
那年头,贵阳到昆明还没有通公路,长途汽车更是天方夜谭。
护兵在外奔波了两天,终于联系上了一支常年往返于黔滇两地的马帮。
“先生,您就化装成阿佤族的商人,混在马帮里,先走到有公路的地方,再想办法搭车去昆明。”
护兵如此建议。
何应钦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他当即让护兵去置办了一身阿佤人的行头,又亲自把马帮头子请来,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一顿酒。
席间,他不仅预付了三倍的脚钱,还豪爽地送了对方一支崭新的驳壳枪和三十发黄澄澄的子弹作为见面礼。
马帮头子得了这天大的好处,自然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将这位“老板”安然无恙地送到地方。
次日天不亮,何应钦便辞别了两个护兵,悄然混进了即将出发的马帮队伍。
倒不是他不想带上护兵,实在是囊中羞涩。
袁祖铭杀回贵阳时,他仓皇出逃,金银细软一概来不及收拾,身上带的钱财,只够他一人花销。
马队行至城门口,守城的岗哨只是象征性地拦下,问了几句,便挥手放行了。
何应钦裹在宽大的阿佤服饰里,低着头,心中暗自得意。
他哪里知道,他这位“舅公”早已通过眼线,将他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他前脚刚出城,后脚,卢照辉和张云飞这两只索命的恶鬼,已经奉命抄近路,先他一步,赶往黔滇交界处布下了口袋。
一路上,马帮晓行夜宿,逢县穿县,逢府过府。
虽也时常遇到哨卡盘查,但那些兵丁哪里认得何应钦的模样,加上他一口似是而非的云南方言和阿佤人的装扮,倒也一路有惊无险。
这天傍晚,马队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黔滇交界的一个小镇——喇叭寨。
这喇叭寨的地理位置十分奇特,整个村镇的形状,就像一个竖着放置的喇叭,柄在贵州,口在云南。
一条看不见的省界线从寨子中间穿过,形成了一寨两省、鸡犬相闻却分而治之的奇特景象。
马队进寨时,天刚擦黑。
位于贵州境内的“喇叭柄”上,一家小旅店的伙计正巧挑出了一盏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灯笼。
马帮头子吆喝一声,便领着人马住了进去。
伙计们忙着卸货、喂马、生火做饭,院子里人声鼎沸。
何应钦则被马帮头子奉为上宾,请进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客房,两人一边喝着酽茶,一边闲聊着路上的见闻。
他不知道,就在一箭之遥的“喇叭口”,两双阴狠的眼睛,正透过窗户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他们这边。
卢照辉和张云飞比马帮早一天抵达了喇叭寨。
他们本打算,只要何应钦一住下,当晚就动手。
可没想到,这马帮不偏不倚,正好宿在了“喇叭柄”上。
这下就麻烦了。
“喇叭柄”属贵州地界,要是在这里出了人命案子,地方上必然要上报。
刘督军要杀的人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上,传出去,这脸面上实在不好看,也容易留下手尾。
“不成,得想个法子,把他们撵到云南那边去。”张云飞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卢照辉一拍大腿,瓮声瓮气地说道:“这有何难?咱俩摸黑过去,放一把火,不就把他们都惊出来了吗?”
“蠢货!”
张云飞瞪了他一眼,“放火动静太大,万一惊跑了何应钦,你上哪儿找去?这事,得用巧劲。”
两人商议了半天,张云飞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觉得,要想办成这事,还得借“官”的势。
这张云飞不但身手了得,更是个能言善辩、八面玲珑的主儿。
他打听到,这喇叭寨贵州这边的警察分署,算上署长,总共才六个人。
他便揣着那张盖有督军府大印的“特别通行证”,自告奋勇地找上了门。
那警察分署的黄署长,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一见这红印灿灿的通行证,腿肚子都软了半截。
张云飞再添油加醋地胡诌一通,说自己是奉了督军府的密令,前来追查一名要犯,怀疑就混在这支马帮里,为了不打草惊蛇,需要黄署长配合,找个由头,把马帮先赶到云南地界去。
黄署长本不想得罪人,断人生意。但一想到这事牵扯到督军府,要是办砸了,自己这身警服怕是就穿到头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于是,黄署长亲自带着两个警察,气势汹汹地来到那家小旅店。
他对旅店老板又是威胁又是恐吓,最后找了个“防疫检查”的由头,勒令他立刻将马帮众人赶走。
旅店老板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得自认倒霉,陪着笑脸把已经安顿下来的马帮贩子们往外打发。
马帮众人莫名其妙被赶,个个怨声载道,骂骂咧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重新收拾行装,牵着牲口,骂骂咧咧地搬到了“喇叭口”上,云南境内的另一家旅店住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两条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喇叭“口”的那家旅店。
正是卢照辉和张云飞。
然而,他们俩把整个旅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连马厩的草料堆都搜遍了,却始终不见那个“阿佤商人”的影子。
何应钦,竟然不见了!
原来,先前那番强行驱赶马帮的举动,看似天衣无缝,却在机警过人的何应钦眼里,显得过于蹊跷和突兀。
他当时就觉得事有反常,心里起了疑。
待马帮众人乱哄哄地搬迁时,他便趁着夜色和混乱,悄悄脱离了队伍,连招呼都没跟马帮头子打一个,便独自一人,一头扎进了通往云南腹地的小路,遁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卢照辉和张云飞在旅店里扑了个空,面面相觑,心都凉了半截。
他们布下的第一个杀局,就这样被猎物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轻而易举地识破了。
04 昆明重逢,节外生枝
离开喇叭寨后,何应钦不敢再走大路。
他专拣那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行进,风餐露宿,晓行夜伏。
或雇马,或坐羊皮筏子,实在没了法子,就靠着一双铁脚板硬撑。
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
直到进了曲靖府的地界,他才敢重新露面,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长衫,这才搭上长途汽车,直奔昆明。
汽车在昆明城外的除龙坝车站停稳,从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三十多名乘客。
何应钦夹在人流中,最后一个下车。
他身穿一件半旧的灰色长衫,头戴一顶黑色礼帽,腋下夹着一只牛皮公文包,看上去像个走南闯北的教书先生。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一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突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车站广场的竹篱笆门口,站着一个生意人打扮的大个子。
那人手里拎着一网篮黄澄澄的橘子,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却不看水果,只顾着往刚下车的旅客堆里打量。
何应钦心里“咯噔”一下:此人,说他是旅客吧,刚才车上并未见过;说他是来接客的,哪有提着一篮子水果来接人的?难道……喇叭寨的蹊跷,果然是有话头的!
心念电转,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伸进腋下的皮包,五指紧紧握住了那支跟随他多年的“南部”手枪的冰冷枪柄。
枪口隔着牛皮,悄无声息地对准了那个大个子。
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然而,那大个子却像是没发现他一般,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转过身,朝路边一挥手,召来一辆人力车。
跟车夫讨价还价了一番,便坐上车,扬长而去。
何应钦看着远去的人力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迈开大步,走出了广场。
恰在此时,另一辆人力车迎面而来,车夫是个瘦小精悍的汉子,点头哈腰地招徕着生意。
何应钦遂上前讲定价钱,付洋五毛,让他拉自己去市内的三圣寺。
他不知道,就在他坐上这辆人力车的那一刻,他刚刚躲过的一场劫杀,又以另一种更隐蔽的方式,悄然笼罩而来。
车站那个拎水果篮的大个子,正是杀手卢照辉。而眼前这个满脸堆笑的车夫,便是他的同伙——“瘦燕”张云飞。
喇叭寨扑空之后,卢照辉着实慌了手脚,倒是张云飞冷静下来,仔细思量一番,认定何应钦此行的目的地,必然是昆明。
于是二人当机立断,不再沿途追寻,而是抄近路,先何应钦一步,赶到了昆明。
他们一到,便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旅店,却没有发现何应钦的踪迹。
张云飞料定他尚未抵达,便想出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笨办法——两人轮流,每天守在除龙坝车站,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卢照辉扮作水果贩子在门口打掩护,张云飞则混在人力车夫堆里接活儿。
今天,总算是让他们等着了。
张云飞拉着何应钦,一路穿街过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沿途的地形、路线牢牢记在心里。
到了三圣寺,何应钦付钱下车,他便立刻调转车头,赶去车行还了车,然后与卢照辉在一家小茶馆碰了头。
“鱼儿已经进了三圣寺,看样子是要在那儿落脚了。”张云飞呷了一口茶,压低声音说。
卢照辉嘿嘿一笑,摩拳擦掌:“那还等什么?今晚就动手,结果了他!”
两人商议已定,决定先回下榻的旅馆睡上一觉,养精蓄锐,待到夜深人静,再去三圣寺取何应钦的性命。
可谁曾想,节外生枝,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差点儿要了他们两个人的命。
当天下午,两人睡醒之后,已是傍晚五点。
腹中饥饿,便懒洋洋地上街寻食。
路过城中心的十字街头,见一大群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两人都是好事的性子,便挤进人丛里去看。
原来,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儿,在地上摆了个棋擂。棋谱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七星聚会”,看似简单,实则步步杀机。
旁边挂着块木牌,上书“攻擂胜者,赏大洋百元”。
听旁边的看客议论,就在刚才,已经有五个外地来的好手栽在这胖老头手下,每人都输了二十块银洋。
这张云飞,不光轻功了得,于象棋之道也颇有研究。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七星聚会”的破解之法,再看到那“大洋百元”的彩头,不禁心头火热。
他寻思着,离天黑尚早,何不上前杀他一盘,白捞这一百块便宜钱,岂不美哉?
他跟卢照辉一咬耳朵,卢照辉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自然是拍手叫好,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快上。
张云飞见无人敢再挑战,便清了清嗓子,喝声“借光”,挤到前面,冲那胖老头拱手笑道:“后生不才,想向老丈请教一二,还望不吝赐教!”
胖老头眼皮都懒得抬,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规矩懂吗?先把银洋亮出来!”
张云飞示意卢照辉拿出二十块银元。擂主让旁边的帮手一一验过真伪,这才摆开棋局。
张云飞不想浪费时间,开局便按古谱的路数,使出了连环杀招。
那胖老头起初还一脸不屑,走了几步,脸色大变,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堪堪走到第七步,便被张云飞一记“海底捞月”,将死了老帅。
“承让!”张云飞笑着起身,准备收钱。
卢照辉更是大喜,正要上前去捧那一百块赏钱,却不料斜刺里突然跳出一条壮汉,二话不说,抡起一根木棍,照着他的顶门心就砸了下来!
卢照辉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闷哼一声,便“噗通”倒地。
张云飞见状大骇,一跃而起。
旁边早已埋伏好的两个大汉齐声大喝“休走!”,两根哨棒一左一右,拦腰扫来。
张云飞身形何等灵敏,一个“旱地拔葱”,从擂主头顶翻过,化掌为刀,一记手刀砍在胖老头肥硕的后颈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围观的百姓见文斗变成了武斗,吓得一哄而散。
张云飞也顾不上倒地的卢照辉,拔腿就想混入人群逃走。
谁知刚迈出三步,一块板砖呼啸而来,正砸在他的小腿肚上。
他一个踉跄,还没站稳,便被人从后面死死按住。
转眼之间,两人便被绑成了两个结结实实的端午粽。
原来,这胖老头是当地一霸,仗着儿子是民团的头目,专设这棋擂讹诈外地人的钱财。
旁人赢不了他,便乖乖输钱;
若真有高手赢了他,他便立刻耍赖,唆使打手行凶,把人打跑了事。
今天碰上张云飞这敢还手的硬茬,胖老头更是恼羞成怒,喝令手下将二人抬回自家院里,准备等到晚上,装进麻袋,沉到滇池里喂鱼。
也是两人命不该绝。
刚被抬出不远,迎面走来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巡官。
那警官见到胖老头,随意地点了点头,对被绑着的两人却视若无睹。
胖老头则赶紧站下,点头哈腰地招呼道:“傅巡官,这是要去哪儿啊?”
卢照辉被绑着,脸朝下,听见这声音却觉得耳熟。
他奋力抬起头,定睛一看,顿时喜出望外,扯着嗓子大喊:“三弟!三弟快救我!”
那警官闻声一愣,走进前来,拨开人群一看,也是又惊又喜。
此人名叫傅啸山,乃是昆明市警察局巡警队的副分队长。
说来也巧,他本是贵州人,早年也曾落草为寇,还和卢照辉在同一个山头搭过伙,两人曾对天八拜,义结金兰。
傅啸山认出是自己的结拜大哥,忙问是怎么回事。
那张云飞何等乖觉,抢在胖老头开口前,便说都是误会,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老太爷。
胖老头本就有些忌惮傅啸山,见对方给了台阶,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当即喝令手下松绑放人。
一场杀身之祸,就此化解。
傅啸山知道卢照辉不是善类,对他突然出现在昆明,心中颇感蹊跷。
当下也不细问,便邀了二人去附近一家名叫“金蟾食府”的酒楼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傅啸山假意关切地问起义兄此番来滇的意图。
张云飞刚想使个眼色阻止,无奈那卢照辉几杯马尿下肚,已是酒酣耳热,嘴上没了把门的,竟将自己二人是受了刘显世的密令,前来昆明刺杀何应钦的机密,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傅啸山听完,表面上不动声色,还热心地介绍了一番昆明城里警察的巡逻布防情况,心中却已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盘。
三人足足喝了三个时辰,方才散席。
回到旅馆,张云飞的脸黑得像锅底,他指着卢照辉的鼻子,压着火气骂道:“你这个蠢材!贪财惹祸不说,还把天大的机密随便告诉外人!你知不知道,这会害死我们两个!”
卢照辉自知理亏,但借着酒劲,火爆脾气也上来了,跟张云飞大吵一场,最后竟一甩袖子,摔门而去,自顾自又找地方喝酒去了。
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归,已是烂醉如泥。
原先说好的夜探三圣寺的计划,也成了一句空话。
05 连环杀局,血溅客店
次日清晨,宿醉的卢照辉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对于昨晚吵架之后的事情,竟是半点印象也无。
张云飞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桌边,脸色阴沉地擦拭着手里的勃朗宁手枪。
见他醒来,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便将昨夜他酒后失言的蠢事,连带着自己对傅啸山此人动机的分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傅啸山绝非善类,他如今是官,我们是匪。他知道了我们的底细,你猜他会怎么做?是念及那点狗屁的兄弟情义,还是拿我们的人头去换他的顶戴花翎?”
张云飞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卢照辉的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清醒。
他那张黝黑的脸膛“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两腿竟有些筛糠般地抖了起来。
他嘴唇哆哆嗦嗦,惊恐地望着张云飞,问道:“那……那……怎么办?”
张云飞眼中凶光一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怎么办?开弓没有回头箭!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要想活命,就得先下手为强——宰了他!”
“宰了三弟?”
卢照辉心头一震。他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悍匪,但对这个结拜兄弟,多少还存着几分旧情。
张云飞见他犹豫,厉声道:“妇人之仁!你还当他是你三弟,他怕是早把你当成了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你想想贵阳的刘督军,再想想你家里的老娘!此事一旦败露,我们两个,还有我们的家人,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终于击溃了卢照辉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想到家中白发苍苍的老母,心一横,咬牙道:“好!就听你的!你说怎么干!”
张云飞见他下了决心,这才缓和了语气,吩咐他去准备一桌鸿门宴,备上毒酒,自己则再去三圣寺一趟,确认何应钦是否还在原地。
傅啸山此刻心中,也正盘算着一箭双雕的毒计。
他昨晚听卢照辉道明来意后,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先不动声色,任由卢、张二人去行刺。
一旦他们得手,自己便立刻布置人手,以缉拿凶犯的名义将他们当场击毙或擒获。
如此一来,既除掉了何应钦这个前朝余孽,为自己的上司立下一功,又能将功劳尽数揽于己身,这可是天赐的晋升良机。
他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盘算着如何利用这对“义兄”之时,对方已经磨好了刀,准备将他这只“黄雀”先一步斩于马下。
中午十一点刚过,傅啸山换了一身便服,施施然地来到了卢、张二人下榻的旅店。
卢照辉正担心他不来,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着,一见到傅啸山的身影,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将他引进位于后院角落的客房。
刚喝了几口茶,饭店的伙计便送来了预订好的酒菜。
卢照辉见张云飞迟迟未归,心中暗忖,索性不等了,先将傅啸山解决了,待张云飞回来,看到自己的“杰作”,也好让他刮目相看。
主意打定,他便热情地招呼傅啸山入席。
傅啸山心无戒备,哪里想得到这酒菜之中暗藏杀机。他端起酒杯,刚送到唇边,就觉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他皱了皱眉,瞅着杯中浑浊的酒液,问道:“大哥,这是什么酒?味道怎的如此古怪?”
“洋酒,洋酒!”卢照辉不露声色地打着哈哈,自己先将杯中无毒的酒一饮而尽,“味道好得很嘛!”
傅啸山将信将疑地喝了半口,越发觉得不对劲:“不对,怎么喝着舌头发麻?”
卢照辉心中一慌,嘴上却强撑道:“麻什么嘴?许是菜里放了花椒,来,再喝一杯!”
傅啸山虽是草莽出身,但这几年在警局里也练就了一双利眼。
他瞥见卢照辉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中顿知有异,伸手便去抓桌上的酒瓶:“我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洋酒。”
卢照辉见势不妙,心知败露,索性把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怀里猛地掣出手枪,对准了傅啸山,喝道:“你别动!”
哪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傅啸山这几年拜师学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凭蛮力的小土匪。
没等卢照辉将枪口端平,他手腕一抖,竟将沉重的酒瓶闪电般砸在了卢照辉持枪的手腕上!
“当啷”一声,手枪落地,卢照辉的手背已是鲜血淋漓。
他还来不及叫痛,傅啸山已然掏出了自己的配枪,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好啊,大哥,原来你请我喝的是鸿门宴!”
千钧一发之际,房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一道黑影疾射而入,正是探查归来的张云飞!
他一见屋里情形,反应比傅啸山快了半拍,飞起一脚,正中傅啸山持枪的手腕。
手枪脱手飞出,卢照辉趁机暴起,一记老拳狠狠捣在傅啸山的肋下。
傅啸山吃痛,闷哼一声,身形一晃。
张云飞早已欺身而上,两人拳脚相加,傅啸山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敌二人合力夹击,只几个回合,便被张云飞一记锁喉,呜呼哀哉。
两人合力将傅啸山的尸体塞进床底,草草收拾了一下现场。
卢照辉惊魂未定,张云飞却已恢复了冷静,他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照辉一杯,自己一口饮尽,长出了一口气,暗道一声:“好险!”
卢照辉这才想起问他为何久去不归。
张云飞抹了把脸上的汗,说道:“那何应钦果然狡猾,今天一早,便离开了三圣寺!我估计他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昆明,便挨家挨户地去那些不起眼的小客店打听。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在一家名叫‘五源诚’的客店里,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嗜血的寒光。
“今晚,就动手!”
当晚,天空飘起了牛毛细雨,给昆明城笼上了一层湿冷的寒意。
晚上九点刚过,两条黑影便如夜枭般,穿过无人的小巷,直扑“五源诚”客店。
何应钦确实谨慎。
他在三圣寺只住了一夜,便立刻转移。
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住进“五源诚”后,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到下午才醒。
醒来后,他信步出门,买了些卤菜和一瓶泸州大曲,独自一人在房中自斟自饮。
就在他喝得微醺之时,死神已经悄然降临到了客店门外。
张云飞白天来探查时,为免打草惊蛇,并未进店,只向伙计旁敲侧击地打听,因此并不知道何应钦具体住在哪一间。
但这难不倒他。
两人来到店前,卢照辉依计上前,“砰砰砰”地砸门,口中胡言乱语,大声叫嚷,说自己的婆娘跟野汉子私奔,就住在这店里。
店主被惊动,从账房出来开门,闻到他一身酒气,只当是醉汉闹事,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就在店主被拖住的瞬间,张云飞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身上墙,潜入院内,直奔亮着灯的账房。
他迅速翻开旅客登记簿,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姓何的住客,今日登记,房间号是后院西厢第三间。
张云飞得手之后,张云飞重新上墙,踩着湿滑的墙头,来到后院,攀上无人居住的厨房房顶,伏在屋脊之后,一双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寒光,死死盯住了对面那个透出昏黄灯光的窗口。
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张云飞拔出手枪,推弹上膛,却没有立刻瞄准。
他估摸着角度,恐怕难以一击毙命。
他耐着性子,等着屋里的人站起来。
可偏偏那人就是不动。
雨丝渐密,打湿了他的衣衫。
张云飞有些不耐烦,他灵机一动,从瓦楞沟里摸出一颗豆粒大的小石子,屈指一弹,不偏不倚地打在了窗户纸上。
屋里的人果然上当,猛地站起身,快步朝门口走来。
就在他拉开房门一条缝隙的刹那,张云飞举枪便射!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划破了雨夜的宁静。那人“唔”了一声,双手捂住腹部,软软地栽倒在门槛上。
张云飞见一击得手,不再停留,翻身下地,一纵便上了围墙,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张云飞并不知道,他这一枪,打错了人。
何应钦为求稳妥,登记时用的是假名。
而张云飞在账房匆忙之间,只看到有个姓何的,便想当然地以为就是目标。
他打死的,是隔壁房间一个从宣威来的火腿商人,恰巧也姓何。
枪声惊动了整个客栈。
那火腿商的两个伙计住在隔壁,闻声冲出,见老板倒在血泊之中,一个放声大哭,一个高喊“抓凶手!”
何应钦也被惊动了。
他放下酒杯,提枪出门,还没弄清状况,就听见院里乱作一团。
而本已遁去的张云飞,在墙外听见院内传来的哭喊声,不禁一愣:何应钦是孤身一人,怎会有人为他哭丧?而且听那口音,是地地道道的滇中土话。难道……杀错了?
他心念一动,竟去而复返,重新翻上墙头。
此时院内各房的灯都亮了,将院子照得半明半暗。
张云飞夜视极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手持“南部”手枪,一脸警惕的何应钦!
为了确认,他潜运内力,在墙头沉声大喝:“何应钦!”
何应钦在混乱中,听到有人直呼其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要了他的半条命!
身份暴露的瞬间,张云飞不再犹豫,厉声吼道:“奉刘督军之命,找你算账!”
话音未落,第二声枪响!
何应钦应声倒地,右肺中弹,鲜血瞬间染红了前襟。
张云飞见状,不再逗留,急速遁去。
当夜,卢照辉和张云飞便逃离昆明,返回贵阳交差领赏。
而何应钦,时任云南警察厅厅长朱德闻讯后,赶到出事地点救护,急送法国医院由越籍裴医师为他治疗,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
伤愈之后,他辗转越南、上海,彻底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但这次九死一生的刺杀,在他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烙印。
直到晚年,他在台湾提及生平三大仇敌,仍将他的这位“舅公”刘显世,放在了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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