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在地处宝清县正东面40余里的尖山子附近,发生了一起当时被兵团列为特大“悬案”的“反革命”案件。这件事发生的具体地点是兵团三师二十一团某连。
由于这个案子充满了扑朔迷离的色彩,并“富含”极为浓烈的特殊时代的斗争的“硝烟”,最终还是让人猜不透其中的“奥秘”。
事情是这样的。1968年6月下旬,兵团组建。兵团所属各师、团、营、连均进行了组建各级领导班子的工作。齐来朝,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原是二十一团某连连长。关外人,籍贯不详,50年代初期即到北大荒。
齐来朝40岁左右,中等身材,体力惊人,两手可各挟一200斤的粮袋,将其撂于车上。连队里的活儿:机务,基建、农工、畜牧……无所不通,无所不精。
齐来朝不善言谈,人缘却极好,无论是老人、小孩、青年人,他都乐于帮助,以诚相待,在连队享有较高的威信。
在这次重新组建连领导班子时,上级领导认为他历史不清白,即在解放战争时,有过当国民党兵的历史。
齐来朝对此“供认不讳”。本想不让他再进入连领导班子,但鉴于他的能干和群众威信,踌躇再三,还是降格让他担任了副连长。
齐来朝一如既往,任劳任怨,一天到晚,照样为全连的各种事情殚精竭虑。
两年过去了。1970年冬,二十一团照常组织各连开进完达山伐木。这事每年都跑不了经验丰富的齐来朝。这一年照旧由他带了本连队基建排和农工排的数十个知青,携着帐篷、炊具、粮食、工具……坐着拖拉机拽拉的木爬犁,钻进了白雪覆盖的完达山。
齐来朝白天辛苦地组织知青伐木,晚上又亲自为他们掌勺烧菜。当知青们钻入被窝里时,齐来朝又一边不断地往汽油桶里添木柈子,一边给他们讲15年来自己在北大荒的种种奇遇——
有一年冬天,他带着连里的农工们,在玉米地里掰玉米。突见一只硕大的棕毛狗熊在附近悠荡。人们全都惊呼着四散逃命。谁都知道,如果让熊瞎子的舌头在脸上舔上一口,将五官俱失,面目全非;如果让熊瞎子抡上一掌,将脑浆迸裂、身残肢断……身为连长的他,为了吸引狗熊的注意力,狠命地将怀中的玉米棒子不断地砸向狗熊的脑袋。
狗熊被激怒了,发疯般地向他扑来。齐来朝心中有数:北大荒冬季的熊瞎子“眼睫毛”既长且密,常常遮住它们的眼睛。遇上它们时,只要顺着风跑,熊瞎子就真的成了“瞎子”了;反之,要是逆着风跑,就非倒霉不可,这时呼呼的北风,将会撩开遮拂于熊瞎子眼前的睫毛,让它将追逐的对象看得一清二楚……
十几天紧张的伐木生活,就在这既艰苦又有趣味的氛围中过去了。一天,完达山忽降大雪,并且几天不停。进山的路,全被盈尺高的雪封住了,变得无法辨认。
三天后,又卷起了即使在北大荒也难以碰上的特大烟炮,天上降雪纷纷,地上积雪盈盈,强劲的北风又将地上和天上的雪搅和在一起。雄峻的完达山和生长于其上的无数壮硕、高大的树木,全都在这肆虐、咆哮的风雪中,隐去了身影。
山里帐篷中的存粮,已所剩无几。外面供粮的拖拉机也一时找不到进山的路了。齐来朝一边吩咐知青们将所余粮食“稀”做,一边穿上老山羊皮板,戴上狗皮帽子,怀揣两个贴饼子,准备立刻下山回连引路,搬回救命的“粮草”。
临走时,齐来朝对依依不舍的知青们说:“我两天之内,必定赶回,你们不用担心,什么样的情况,也不会让我迷路的……”
两天之后,风雪骤然间丧尽了元气。天蓝,日丽,完达山一片静谧,静得让人心惊。到第三天晚上,山上焦急的知青们,掰着手指头,也没盼来他们信赖的“救命恩人”齐来朝。
“糟了,齐连长准是遇上麻烦了,什么时候也没听说他这个‘山里通’会迷路的!”山上的知青们顿时像炸了窝。
他们立刻推举出五个精壮的小伙子,手持火把、猎枪,连夜趁着清幽恬静的月空,返回连队……
当知青们跌跌撞撞地摸到连队边上时,和连里运粮进山的轰鸣作响的拖拉机碰个正着。坐在驾驶楼里亲自“督阵”的连指导员,看见这五个知青,不禁大喜过望。但是“交流情况”后,又个个神色黯然:齐来朝一定出了意外,因为他根本没有回到连队……
指导员立即动员全连的职工和知青们乘着各种运载工具,连夜进山搜寻,一定要找到齐来朝的下落。
当翌日的晨曦洒在完达山麓披盖的厚厚的雪衣上时,从山上下来同时寻找齐来朝的几个知青,终于在下山的路边找到了他:齐朝仰坐于一株空了心的巨大树窟窿里,人早已冻僵了,举于胸前的僵硬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块仅咬了一口的贴饼子……
噩耗传来,全连人无不痛心疾首。这些年来,齐来朝为连里、为大家,做了多少好事啊!营里特别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将其遗体安置于厚厚的棺木内,葬于费尽气力掘出的墓穴中。一个年轻时就闯到北大荒,并为这片土地洒下了15年汗水的人,就这样不幸地“走”了。
山上几个平日和齐来朝友情甚笃的北京、天津、哈尔滨知青,心有不甘:齐连长带我们进山三次了,他是个闭着眼睛都能摸回连队的人,这次怎么就迷了路了呢……他们手持锹镐,怀着满心的疑惑,来到了齐连长冻死的地方,四处徘徊,总想找出个“蛛丝马迹”来。然而,他们一无所获。
这时,一个小伙子走到附近的一片灌木丛中,双手抡起十镐,狠狠地将其砸于雪地之上,随后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长叹道:“齐连长,你死得好惨啊!”
当他起身,拔起镐头,欲与伙伴离开这里时,竟发现砸于雪地上的镐尖,带有血浸过的冻土块,颜色已经变黑。他赶忙招呼几个同来的知青。大家将覆于此片地上的积雪统统弄净,发现血浸于这片地上的面积还不小。四下寻去,知青们还于雪地上发现了一枚沾有血迹、已经有些锈蚀了的刮脸刀片;在树丛中还有一只沾满了血迹的棉手套。
知青们立即将这些情况汇报到了连里。连里又将这些情况汇报到了营部。营部经紧急磋商后,又将情况上报团部,请求派法医下来,开棺验尸。
验尸的结果是:在齐来朝颈部动脉处,发现有一细长而不易被人察觉的用刮脸刀片切割过的刀痕……一时舆论大哗,人们议论纷纷,甚感惊诧、恐怖……
不久,从四面八方兜来的“情况”汇总到团部保卫股了:
一,齐来朝也承认1948年——自己18、19岁时,被国民党抓了兵。后来“浪迹天涯”,来到了北大荒。他这段历史,一直没有搞清楚。
二,齐来朝此次进山前,连队附近小山上曾两次出现一个身份可疑的“长者”,这人在山林中燃起篝火取暖,被连里人制止,扑灭。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回答说:来自尖山子正东北方向的大和镇,距此地仅百里。
三,这“长者”好像和齐来朝见过两次面,言谈不长。后齐来朝心绪很坏,表现异常。
四,大和镇这个地方,人员成分十分复杂。据闻是解放初期逃窜到这里的日伪、还乡团、国民党官兵等人员的聚集地。历次运动都想弄清这里每个人的身份,均未果。1968年,兵团下了最大的决心,专门由一个现役团长带了一个武装排进驻其内,想弄明白这里的一切。然而由于这里盘根错节,没有“基本群众”,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据查,大和镇从来没有住过那个和齐来朝接触过的“长者”……而这个出现在尖山子的“长者”从此销声匿迹,再也寻不见了。
至此,齐来朝之死永远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团部将此案报到师里和兵团总部后,被兵团列为特大“悬案”。从此,此事由二十一团传遍整个三师,居然成了北大荒的“地下文学”。
二十一团保卫股后来分析:齐来朝之死确实和身份不明的“长者”有直接的关系。这个“长者”可能当年和齐来朝有某种特殊关系。他的出现,对齐来朝造成了某种威胁(可能是胁迫他要干点什么)。而齐来朝虽没有屈从出这种威胁,但却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不能自拔。因为他无勇气向组织交代清楚这一切。为了保全家属的清白,他经过痛苦的思索,最后给自己设计出了一个“不动声色”的“自然死亡”之路,以将一切掩饰得不露痕迹…一切全在他预先精心策划的计划下得以“实施”了。不过这仅是一种分析而已。
1970年冬,进山伐木后,他借“弹尽粮绝”之机,故意选择了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下山,然后在途中,择一空树洞,作为自己假装迷路之后躲避风雪,最后冻死的地方。
齐来朝身体素质极好,为求死,免遭痛苦,他又在树洞附近的林丛中,用刀片割断了自己脖颈上的主动脉,俯身于地上,让鲜血任意流淌,以耗尽自己的体力,完成此举后,他将刀片弃之地上,再用棉手套将脖颈拭净,也弃之地上,他相信大雪会将“现场”的一切全都遮盖掉。然后用手捏住刀口,踉踉跄跄地奔于树洞中,掏出羊皮板口袋中的贴饼子,握于手中,静静地等待让他解脱的死亡到来……
以上只是一种合乎情理的分析,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谁也很难说得“一清二楚”了。
当时,组织上给齐来朝下的结论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因为齐来朝凭自己的老实、能干,60年代初期已是一名中共党员了,不少人当年听完此案后,惊呼他是一个真正“死硬”的敌对分子——他宁可“从容”地死去,也不肯向党和人民“投降”。
今天,我们该如何看待齐来朝?如何看待这件事?由于不清楚他一生的来龙去脉,好像对这一切均很难得出个“完美”、“公正”的结论。
不过,有几点总可以说得清:首先,他当年是被国民党抓去当兵的,本非自愿。
1948年是个什么形势,国民党的影响力已丧失殆尽,军事上,兵败如山倒,有谁这时会“自愿”呢?历史不会忘记,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等功臣”、“一级英雄”、追认中共党员、“模范团员”、“纪律高于生命”的典范之最——邱少云烈士,就有过1948年6月被川军抓去当兵16个月的历史。在英勇献出生命前,他的“心事”是很重的——
其次,他自从来到北大荒后干的全是“好事”,并无做过危害人民事业的事。
再次,他虽没向上级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但这个中的原因应该说是很复杂的:齐来朝在艰苦的环境中,锻炼出了超人的体力和驾驭自然的能力。但在那个极为特殊的时期和艰难的环境中,他却有一副极其脆弱的心灵和神经。
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弱者。
齐来朝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小人物,而且这事已过去50多年了。但我们今天能不能从齐来朝的“悲剧”中悟出点什么呢?
齐来朝既然是中国人,他不算长的历史,也应属于我们民族历史的一部分。起码,我们能从齐来朝从容自尽的举动中,体会出一种“人生命运”的巨大悲怆感与由此而产生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如果齐来朝当年如实“招供”了,凭他的“能干”,也“愿干,”我们能不能给了一种让他“心安理得”、能和其他常人一样生活和工作的正常的“心态”呢?而不是“人为”地让他活得很苦、很累,仿佛背上总是负着一个永远也还不清债的“十字架”呢……
这个北大荒的地域“地下文学”,可不单单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悬案”,它内涵的丰富性、深刻性,远比今天这里所尝试分析的内容要宽泛得多,深远得多。
因为齐来朝的个人命运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我们那个特殊时期的时代特色。一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在那种“骇人听闻”的政治高压下,由于自己当过几年国民党的士兵,将“生”的欲念一点点都不敢怀揣心中。就是“死”,也想死得“干净”些,“光明磊落”些,起码不要因此而拖累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齐来朝对死毫不畏惧,但他却在“如何死”上挖空心思,有条不紊地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智能!
这种骇人的悲剧,难道不值得我们躬身自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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