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夜雨,清早起来一看,雨水在荷塘里蹦得好高,如一颗颗闪亮的珍珠在跳跃,门前清溪的水也跟着涨了上来,满满地向西流去……”

这是卜雪斌写下的一段日常。他的身份有很多,立波清溪书屋(以下简称”立波书屋“)管理员、清溪村村民、曾经的矿工,如今他还是一位“农民作家”。从去年3月尝试写作以来,他已经写下了30万字,发表了3万多字,15万字即将出版。他写书屋的日常、接待的访客、种菜的细节……当清溪村用现实版“山乡巨变”回应周立波在书中畅想的美好图景,卜雪斌也在讲述和写作中和周立波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
现在,他已经是一位善于观察的写作者和记录者。

12月25日,在湖南省作家协会第九次代表大会期间,记者现场采访卜雪斌,听他讲述他的写作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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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假,卜雪斌接待来自北京地质大学的学生

农民拿起笔

2022年年初,卜雪斌做了一个重要决定。辞去在外面矿山上收入不菲的工作,回到老家办立波书屋。2023年年底,他又做了一个重要决定,那就开始写作。

卜雪斌告诉记者,写作的想法源自2023年年底。当时长沙几位文学爱好者来到书屋,和他聊起《山乡巨变》中多次出现益阳方言。“我是土生土长的清溪人,看了这本书以后,我记忆起了很多在我们生活中消失的方言。”卜雪斌说。长沙来的文学爱好者们对他说,作为“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亲历人,何不把书屋的日常和自己的生活、过往通过文字记录下来。

2024年3月,卜雪斌开始了他的写作。更多时候,他称之为“作业”。

“我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我文化水平有限,很多话我会说,但不知道写。”卜雪斌将自己的难题告诉了湖南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贺秋菊。贺秋菊提议,如今手机功能强大,可以口述想写的内容,用语音功能来记录。

过了几天,贺秋菊问卜雪斌:“你那个口述怎么样了?”卜雪斌说还没开始。贺秋菊说:“那就从今天开始。你口述,我帮你整理。”第一天,卜雪斌又觉得口述很不好意思,贺秋菊催他:“以后这就成为一个‘作业’。既然是作业,作业量不能太少。”贺秋菊让卜雪斌每天讲述一件完整的事,不低于20分钟。

“贺老师的提议,我觉得可能是打破我写作阻碍的唯一方式。”卜雪斌对记者说。

一开始,卜雪斌十分积极。每天要做的事、书屋里发生的事,他都兴致勃勃地告诉贺秋菊。转化为文字,工作量还不小。贺秋菊干脆定一个闹钟,晚上8点准时响起:提醒卜雪斌交作业。“他要交作业,我也得完成作业。”不管多晚,贺秋菊都会在当天将卜雪斌的口述内容整理好。最晚的时候,她甚至是凌晨三点将整理的文稿发给卜雪斌。“如果我不当天整理,可能会打击他的积极性,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内容不好,我不想改。”

坚持了一阵子,卜雪斌又遇到了难题。“我真的不知道讲什么了,好像没什么新的发现,我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的,就是每天早上起来迎接八方来客。”卜雪斌停止了口述。

贺秋菊启发他:“不同的客人跟你谈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你要去发现不同。在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找到它的丰富性、精彩性,这就是文学。”

卜雪斌开始注意生活的细节。菜地里今天种辣椒树,明天浇水,后天种豆子、花生;春雨滋养下,蜗牛一晚上就可以毁灭一个菜园,他提着桶一个清早就抓了半桶蜗牛……口述的篇幅开始变长,细节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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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秋菊指导卜雪斌改稿

坚持了60天,卜雪斌决定自己尝试写下来。他发现,写的时候远不如讲的时候那么流畅,畏难情绪又冒了出来。写作以断断续续的方式进行。到100天时,贺秋菊已经为卜雪斌整理了10万字,她告诉卜雪斌:“你已经是一个有基本文字能力的人,你应该自己去写。”那之后,贺秋菊不再整理语音,只帮助卜雪斌修改文稿。

今年,中国作家协会邀请他参加一个会议,他写了一篇发言稿,请贺秋菊修改。贺秋菊只改了一处,其他全文未动。

进屋喝杯茶

在和卜雪斌对话过程中,记者发现,卜雪斌表达流畅,条理清晰,和大多数人过于口语的说话方式有所区别。或许,这就是他坚持口述与写作的成果。

他和记者说起他印象很深的一个访客。那是去年5月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日子,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女孩,默默不语地走在人群后头。她停留在书架前,拿起书翻阅。等到访客们都离开了,她走到卜雪斌跟前,叫了他一声“叔叔”,随后跟他聊起周立波的书。在交流中,女孩摘下口罩,卜雪斌才发现,女孩脸部有大面积烧伤的伤痕,两只手的手指也受到了损伤。女孩告诉他,自己喜欢文学,烧伤后写字不便,她用电脑打字,从每天100字到500字,现在一天可以写两三千字。“在她身上,我找到了一束光。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卜雪斌告诉记者。

后来,卜雪斌把和这个女孩的交流写了下来。他写道:“她把自己不能去到的地方写进文字里,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写进文字里,自己的精神世界变得丰盈、饱满。她讲她是宁乡的,写作中会不自觉地用宁乡方言写作,这样能够写出有个性的作品来。对此我很认同,要不然《山乡巨变》怎么能够经得起反复咀嚼呢。在我眼里,一位二十来岁的残疾小姑娘能够讲出这么一番话来,我就特别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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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波清溪书屋

去年“五一”当天,来了一群陕西榆林的客人,其中一位老者问卜雪斌:“你们这里以前是不是都这么建房子?”卜雪斌卖了个关子,拿起《山乡巨变》,翻到书中关于清溪村房屋的详细描述,从瓦舍、横屋、杂屋、院子都写得清楚明了。客人们顿时来了兴趣。后来,卜雪斌把自己的感受写了下来:“我就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到外面打工。打工的时候向往着有那么一个心目中的诗和远方。没承想,自己家里已经悄然成了他人的诗和远方,顿时,心底涌动着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

今年9月,因为母亲去世,卜雪斌写了一篇《我的母亲》,但全文只有600字。贺秋菊看完后,建议他对文中“进屋喝杯茶”的部分进行丰富,并结合此前15万字里的相关内容,写一篇新的作品。

这就是卜雪斌《进屋喝杯茶》的由来。在这篇近15000字的文章中,卜雪斌也写了那些和访客们交流的故事。文章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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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雪斌给益师附小的学生讲周立波的故事

“清溪村已经变成了文学的花园”

卜雪斌曾接到过一群高鼻子、白皮肤的客人。他们一开口说话,卜雪斌就听出,他们是新疆人。卜雪斌主动说起自己到过南疆、乌鲁木齐,从库尔勒到且末都是沙漠,五块钱买一袋哈密瓜,沁甜的;还有他在阿克苏第一次碰到沙尘暴,“以为是天要落雨哒,黑洞洞的,冇想到突然之间,落得一身的泥土,吓蔫了”。

三年前,他就在新疆,那时候他的身份还是矿工。

卜雪斌出生于1974年,做了20多年的矿工。清溪村本来就有金矿,卜雪斌一开始在村里淘金。他善于学习,也有一股闯劲。当清溪村不再开矿后,他去往新疆、东三省、西藏、青海、江西,还到过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后来他又来到娄底新化一带,最后回到了清溪村。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

在卜雪斌身上,贺秋菊看到了普通人的精彩人生;卜雪斌的文学进步,更让她意识到:“在新大众文艺的创作中,其实普通大众有更大的可能性。只要是愿意勤勤恳恳做事的人,他们都可以成为新大众文艺的创作者,因为他们本身就足够有力量,他们缺乏的只是讲述的能力,而这是可以通过训练获得的。”

“为什么有很多普通人也喜欢去卜雪斌的立波书屋?他们觉得:我其实跟卜雪斌是一样的,我想看看卜雪斌现在怎么样了,我也可以这样。”贺秋菊对记者说。

在中国作家协会、湖南省作家协会成立的清溪村民文学创作组指导下,不仅卜雪斌,村民邓春生、返乡创业青年代表邓旭东等多名当地群众投入到写作中。不仅卜雪斌的文字登上了《中国作家》杂志2025年第12期,还有邓春生、孙桂英、邓旭东的作品也一起入选了“新大众文艺·清溪村小辑”。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清溪村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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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健全优质文化资源直达基层,文学肩负着重要使命。”12月25日,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汤素兰作湖南省作家协会第八次全省委员会工作报告。其中提到,未来五年,湖南省作家协会将持续抓好清溪文学村建设,推动清溪“文学村庄”建设常态化、长效化,选派专业作家驻点指导,引导村民记录清溪事、书写清溪人,培育新时代农民作家,打造新时代“山乡巨变”文学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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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村印象广场

“《山乡巨变》第270页,立波先生写道,‘我要经我手把清溪乡装扮起来、美化起来使它变成一座美丽的花园’,现在清溪村已经变成了花园,而且还是文学的花园。”卜雪斌对记者说道。

潇湘晨报记者李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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