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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虎溪山下”终章。


老一辈人说,美人迟暮,而婉英太太红颜依旧美过斜阳。真正令她老去的,是任珍之死。而身强体健、操劳一生的李聪明,同样在任珍死后,丢了魂、散了架。

任珍是祖父的双胞胎姐姐,断奶后就被曾祖父送回湖南老家,由大婆婆负责养育。说起来,任珍是家中最易被忽视的孩子,其姐佳珍漂亮温婉,妹妹素贞调皮可爱,弟弟们亦是一表人才,各有所长。唯独她长相一般,读书、做事皆不出众,资质平平,性格温和内向,爱穿粗布衣裳,全无小姐气质,只像是大婆婆亲生的。

家中长辈对他们姐弟六人亦是各有所爱,高祖父偏爱佳珍胜过于所有儿孙,曾祖父喜欢素贞,而家中其他长辈及仆人更宠祖父,二爷爷因是过继的孩子,亦则有两方父母、外加大婆婆疼爱。唯独任珍,只粘大婆婆。

即便大婆婆凌晨去磨坊磨豆腐,任珍也会跟着起床,干不了重活,就用勺子往磨盘里送黄豆。最初大婆婆抱她去卧房睡觉,可一转眼任珍就又跑了过来,“骂”都“骂”不走。有次大婆婆吓唬她,“再不去睡觉,我就把你送到四川去。”任珍听了后一溜烟地跑去床上,大声喊自己睡了。一会儿,大婆婆去床边,见任珍枕头湿了一大片,还在哭着念叨,“大妈妈,我睡了,我不要去四川,当你女儿就是享福……”

从那以后,大婆婆再也不说会丢下任珍的话,并改在下午卖豆腐。而任珍除了去学堂,几乎与大婆婆寸步不离,卖豆腐也是母女俩一起。

平日里内敛的任珍只有在卖豆腐时活泼开朗,声音响亮,“各位叔叔婶婶,出来买豆腐哦,新鲜娇嫩的豆腐啊——”若不小心将豆腐弄碎了一角,总会笑着道歉,“实在抱歉,我给您算便宜一点咯。”

有大人逗她,“任珍二小姐,你大妈妈卖豆腐,是为了争一口气。你去四川随便翻开一个柜子,都是金条。”任珍则骄傲回复,“我早就有金子了,也要替大妈妈争一口气。”大婆婆跟着打趣,“你知道什么叫争气?”任珍认真答道,“大声喊,卖豆腐咯!喊着喊着半辈子就过去啦,四川那边听得到,你的女儿也长大了。”

众人评价这对母女,“李聪明是最不像太太的太太,任珍则是最不像小姐的小姐。”

任珍和佳珍一样,一辈子未与人红过脸,即便是小孩之间,也从无吵闹。每次曾祖父和小婆婆领着另外几个小孩回来,都会遭人围观,四川城里回来的孩子,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很是时髦。尤其是佳珍,戴着洋礼帽,穿洋裙时惊艳,穿传统中式学生装亦是楚楚动人,还能在洋文、四川话、湖南话之间随意转换。

相比之下,任珍就显得土里土气,只会湖南话,唯一的才艺就是吆喝卖豆腐。常有人拿她与佳珍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连整天疯跑的黄毛丫头素贞看着都比任珍贵气。”

任珍却满不在乎,对父母没有半句怨言,每次他们回来,总是欢快地迎上去。三姊妹间从未生嫌隙,任珍领着姐妹认各种花花草草,一同抓蝴蝶,教她们用不同的声调喊,“卖豆腐咯!”见素贞手中常抱着洋娃娃,任珍也不争不抢,还在闲暇时帮她缝制布娃娃。无论旁人说什么,用何种眼神看人,姊妹之间好得蜜里调油。

有次,素贞捅了个马蜂窝,哭着溜了,佳珍穿长裙跑不快,任珍二话没说,回头背起比她高大的姐姐就往死里跑,俩人脸上都被蛰出大包,却谁也舍不得骂素贞半句。

三人回去后,佳珍和任珍还替妹妹隐瞒,但谁都知道定是素贞惹出来的祸。小婆婆逮住素贞就要动手,佳珍拉不住。素贞哭着喊,“我是湖南人,不是四川人,我是李聪明的女儿。”气得小婆婆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曾祖父在一旁小声呵斥,“素贞,不得无礼,我都不敢如此顶撞你妈妈。”最后还是任珍喊了一句,“妈妈,莫打妹妹,您教训我吧,是我没保护好她。”小婆婆这才消了气,亲手给她们上药。

素贞调皮捣蛋,每次出去必闯祸。还有一次,素贞说她是猴子,能捞月,说着便要爬树。佳珍劝她,“猴子捞月,是去水里,怕是要空忙一场。”素贞不听劝,偏要爬,上去了却不敢下来,在树上直哭,“我现在不是猴子了,变成了一头小胖猪,没学过下树。”

任珍见状,赶紧上树,并死死抱住树干,让素贞踩她的肩,俩人慢慢下落,素贞哭哭啼啼说不敢,任珍柔声安慰,“妹妹莫怕,大姐、二姐都在。就算二姐摔了,还有大姐,她会接住你。”姑奶奶晚年每每念及此,皆是涕泪交下。

任珍自小便是如此,外冷内热,待人真诚,从不问父母给她带回来什么,每当他们要返回四川时,就忙着来回跑,亲自将家里的花生、凉薯、高粱,一个劲儿地往马车里塞,见马车走了,还在后面追着喊,“家里什么都有,只要你们回来就有啊。”

任珍高小毕业后,没能考上学校,曾祖父想带她回四川,说那边的学校任她挑,想读书就读到底,任珍却摇头,“爹爹,对于我来说,读书没那么重要。您当真要剜大妈妈的心啊,唯一一个陪她打豆腐,给她暖脚,紧紧抱她的女儿都要领走吗?”

曾祖父让任珍不要掺和大人的事,以学业为重,若否对父母不满,或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任珍却连声感谢,“我真心多谢爹爹妈妈,让我陪在大妈妈身边,自由自在,好不快乐。我不聪明,硬要学姐姐(佳珍)那般聪慧灵秀,会疲惫不堪;我又容易犯错,性子敏感,也不想像妹妹(素贞)那样成天挨妈妈的骂。”

见曾祖父点头不语,任珍反倒安慰道,“爹爹,没人怪您的,咱父女之间讲的话,您不要同妈妈讲。我喜欢现在的日子,慢悠悠的,暖洋洋的。您若觉得一个人没读书就是没出息,那我也甘愿没出息地陪着大妈妈,陪伴大妈妈可比有出息重要得多。”

后来,曾祖父弥留之际,交代安排了祖父与姑奶奶(素贞)的婚事,而对年纪更大的任珍,他却如此说,“要让任珍自由自在,她想在家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像她妈妈一样晚点成婚无妨。”任珍在床边哭着喊爹爹,“您有一粒扣子要掉了,我这就去拿针线给您缝好。您放心,弟弟妹妹们我会多操心,尤其不让妹妹气着妈妈。”

任珍的确是兄妹几个人里最晚成婚的,二十几岁才嫁人,不是她想要自由自在,而是她觉得,作为家里的二姐,“要体谅妈妈们的伤心,帮着操心弟弟妹妹们的事。”

祖父结婚,任珍拿出两块金条,一对金镯子当贺礼;姑奶奶结婚,任珍将自己全部的金银首饰都给了她,姑奶奶推辞不受,任珍劝道,“黄毛丫头上大学了,二姐晓得你好动,有二姐给你的体己钱,以后你想跑哪里,就跑哪里,谁也拦不住。”第二年,姑爷爷也考上了大学,任珍同样给他塞钱,“姐姐就希望你对素贞好一点。”

待到任珍出嫁时,已是风声鹤唳、互相倾轧的世道。大婆婆深知任珍厚道、毫无心眼,便特意为她挑了一户“老实人家”。任珍丈夫憨厚不多话,却是勤快人。大婆婆认为,人只要勤快能吃苦,就不会过得太差,而其家庭出身也能对任珍有所保护。就在任珍怀孕后不久,整个村子都失去了理智,山雨欲来风满楼,蔡家蒙难,墙倒众人推,家里被掘地三尺,连宅子都被人占了去,祖父成天被抓去批斗改造。

大婆婆挑中的“老实人”公开与任珍娘家划清界限,参与了对祖父的批斗大会,其家人沿街贴出大字报骂祖父是“臭老九”,哄骗任珍说是为了她和腹中婴儿的安全才出此下策。任珍托人带话回娘家,“孩子他爹,只是胆小谨慎,没让我受委屈。待我生完孩子,就一个人回娘家来当家。不管家中遭何变故,还有能顶事的二姐。”

得知任珍怀孕,小婆婆整日心神不灵,当时有经验的大夫大都被拉去了牛棚,医院一片混乱。自从曾祖父去世后数年,小婆婆一直跟随素贞在外地生活,隐姓埋名,几经周旋,才侥幸躲过一劫,甚至不敢回乡看望被关在牛棚里的儿子(我的祖父)。

是日,任珍临产在即,小婆婆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偷摸赶回来。不料,刚到任珍夫家的院门口,就被一帮人拖了出来。任珍夫家怕受牵连,不愿与“坏分子”有瓜葛,“咱这有接生的能人,就算没有地主婆,照样要生小孩。”

小婆婆只得暂时在徒弟的亲戚家住了下来,师徒俩日夜轮流在任珍夫家的村口守着,以防任珍万一出现突发状况,她们能及时处理。为此,小婆婆冒了很大的风险随身携带着药箱,还准备了小红包,两套婴儿的衣服、鞋、帽,以及一把长命锁。

小婆婆足足等了七天,任珍夫家终于出来了几个人,绕开她匆忙往前走,小婆婆追着他们问,是不是要找大夫?然而他们是去蔡家报丧的,就在槽门口冷冷地喊了一句,“你们家女儿任珍运气不好,人没了。我们会送她上山,你们家别来太多人。”

那时候,蔡家也没什么人了,被划为大地主家庭,仆人丫鬟都遣散了,佳珍早走了,祖父被打成右派,二爷爷在外修路,满爷爷流落在外,只有大婆婆和我祖母在家。

大婆婆得知任珍难产,一尸两命,当场晕倒在地。过了十几分钟,大婆婆才在祖母的哭喊声中醒来,婆媳俩一路哭着喊着到了男方家村口。小婆婆立时明白过来了,怒不可遏,要去拼命,手里却没了枪,连菜刀也很难找到了。她只得骂曾祖父,“德秀,你是死得好啊,一了百了,怎就没把我一起带走?让我在这世上活受罪……”

小婆婆检查了任珍的尸体,只是胎位略微有些不正而已,若是小婆婆自己接生,断不会让任珍母子落此下场。而当时所谓的接生婆是生手,此前当过一段时间学徒,其单独接生不超过十次,只因带她的老接生婆说了“不正确的话”,便让贫农出身的她取而代之。

任珍断气那一刻,胎儿还在腹中,最后时刻嘴里还在说:“妈妈,来陪陪我……妈妈;来救救我……”大家都说她第一声“妈妈”喊的是大婆婆,第二声“妈妈”喊的是小婆婆。

小婆婆将死婴拿了出来,捧着死婴道,“我是外婆,在村外守了你们七天七夜。你才刚出来做人,知道怎么在那边照顾妈妈吗?你妈妈是最好的人,你有福啊……”

任珍丈夫呼天抢地,跪在小婆婆面前喊,“那么好的女人,运气太差了。喜事成了丧事,让我以后该怎么过?”小婆婆当不认识他一样,只拉着任珍的手默默流泪,“我知道我的女儿……是活活痛死的,有人没痛过,当然不知道。但妈妈也只能这样了,你的弟弟泽璜还被关着,妹妹素贞在单位如履薄冰,咱们不冲动了……”

对于任珍的死,大婆婆自责不已,几次向小婆婆请罪,狠抽自己耳光。小婆婆强忍悲痛安慰大婆婆,“我以前在四川蛮横,在湖南翻天,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都是德秀在护着我。时至今日,即便是德秀也是无能为力吧。有些事情,落到个人头上,只能承受。何况你我都老了,更要好好待自己。任珍是您一手带大的,我从不怀疑您对她的爱护。任珍也是我的女儿,您再让我劝下去,就是为难我了。”

说完,小婆婆一声凄切地撕喊,“我的女儿,德秀,佳珍……”自此一下没了精气神,头发忽然就全白了,一代美人终成老太婆,没过几年便一病不起。卧床前几日,小婆婆还被当地医院请去帮忙,让一个产妇的四胞胎顺利出生。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大婆婆和小婆婆分别前,小婆婆搀扶着大婆婆走了一段路,一路无言,直至分别,大婆婆才抱了抱小婆婆,哭道,“咱们就剩素贞这么一个女儿了,她调皮,远不如两个姐姐听话,她要大闹天宫,你就让她大闹天宫,再不要骂她了,好吗?”

此去经年,李聪明与张婉英再未相见。

因蔡家宅子被众人占了去,大婆婆只能和儿媳(我的祖母)住在老磨坊里,而磨坊处处都是任珍的影子,大婆婆经常半夜起来,披头散发地对着石磨自说自话,“任珍,你该去睡了……任珍,豆子多放一点……任珍,来吃豆花……任珍,妈妈的好女儿……”

大婆婆主动走向批斗台,说自己有罪,愿接受批判。然而,即便是村里最没底线、斗地主最狠的恶人,也只是骂一句,“滚下去,你个死地主婆。”便将她推了下去。

大婆婆临终前,让祖父他们几个用凉床抬着她在村里走了一圈,她一遍一遍地喊,“任珍,咱母女俩的豆腐卖完了,该回家了。天黑了,跟着妈妈回家,别乱跑……”

直至多年后,姑奶奶犹对“老实人”三个字颇有微词,“为人要忠厚、正直、善良,但该为爱人、子女、亲人挺身而出时,却‘老实’地躲避,不敢冲破藩篱,算什么东西?”所以,她从不要求后代“老实听话”,多少带点反叛的她反而更喜欢。

有一年,我和姑奶奶路过任珍丈夫家门口。姑奶奶指着一座砖房对我说,“那就是任珍曾经的婆家,她死后没多久,男人就另找了,和我们家再无往来。现在他儿孙满堂,而任珍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即便大时代也不过一句话就带过了。”

我看见门口有个老头在逗小孩,一脸慈祥,本想问姑奶奶,是不是任珍丈夫。见姑奶奶面无表情,像是不认识一样,我忍住了。当车子驶离,她主动说,“门口老头就是那谁,上一辈的事你不要去记恨。他结婚生子倒也没错,只不过,后来我想去祭拜任珍,怕他难做,特意托人问他任珍的坟茔在哪,他却说不大记得了。我花钱好不容易找着了地方,才发现任珍安葬的位置,早就平了。二姐一生未与人红脸,只能说从不得罪人的任珍,得罪了时代,这是落在她头上的‘莫须有’吧。”

世道历来如此,以为岁月悄无声息地掩盖历史,却忘了它还断断续续地记录着真相。

1913年,蔡氏本家的几个青年,因上一辈曾资助过蔡锷,擅自来到云南都督府,让曾祖父帮其引荐给蔡锷,曾祖父任人唯贤,不肯帮忙,自此得罪了族人。数年过去,那几个族人中,有人生了7个儿子,5个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另外两人一个是甲长、一个是保长①,人称“五霸七熊”。

说起来甲长、保长无非相当于一个乡长,但因兼着警察职权,便能狐假虎威。自从家里出了甲长、保长后,五个恶霸便骑着高头大马在村里耀武扬威,还不忘嘲讽曾祖父与田将军,“一到村口便下马步行,在外面风光又如何,一个村子的‘贱民’都压不住,还要百般讨好。看我们兄弟几个一出马,就能治得他们服服帖帖。”

不仅如此,那几兄弟一直打着“清匪”的旗号,在乡里欺男霸女、强抢田地、坏事做尽,百姓甚是忌惮,敢怒不敢言。因为一旦被他们扣上“通共”的帽子,不仅性命不保,还会牵连全家。何况那帮人廉耻扫地,毫无人性,就连自己的同姓族人,也要赶尽杀绝。

1946年6月,蒋介石再次挑起全面内战,而七个恶霸也将矛头对准了曾祖父。

起先,“五霸七熊”让人到医馆门口耍威风,说此地不是云南、四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才是土皇帝,继而恶狠狠地警告曾祖父,“一旦发现你给‘叛乱分子’治伤,定治你的罪。”曾祖父抓住来人反手就是一耳光,怒骂其“狗东西”。

接着,“五霸七熊”中的甲长亲自出面,说姑奶奶素贞在学校宣扬“反动思想”,他要进家里搜查,看有无反动书籍。小婆婆掏出手枪,指着他的头道,“进来就打死你。”

一段时间后,那帮人又一同前来求和,“我们同宗,往上多数几代是一家人,应相互帮衬。”曾祖父回道,“我一个治病救人的郎中,虽不能为民除害,还不至于助纣为虐。”

他们便干脆挑明了说,“虎溪山是块风水宝地,我家老爷子百年后也想去那里。今天我们能过来与你通个气,已是很给面子了。若你答应,之前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虎溪山还能让你们这边占一半。若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会有你好看。”

曾祖父一口回绝,“瞧你们家的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孙三代都只会钻营为恶,最好的风水宝地莫过于家里积德。虎溪山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了的地,但我说过,能葬那里的人,一定要品行端正。有我在,你们家休想将虎溪山占了去。”

“五霸七熊”失了颜面,回去后气势汹汹地将其先人棺材挖出来,欲迁至虎溪山。守山的和尚发出警告,“近日不宜动土,若强行下葬,恐有大祸。”他们不敢妄动,却不死心,勾结当地官员,借口“土地丈量”,重新造了一份地契,欲强抢虎溪山。和尚连夜将此事告知曾祖父,说曾祖父如若想对付他们,他可以代为效劳。曾祖父让和尚安心修行,“小师傅心要定,莫再过问俗世。此乃蔡家家事,我自会处理。”

就在“五霸七熊”改造坟场时,曾祖父一纸诉状,将他们告到了法院。官司打下来,“五霸七熊”败诉,曾祖父还将他们目无法纪,欺压百姓的事呈了上去。“五霸七熊”对曾祖父恨之入骨,扬言要“老账新账一起算”。小婆婆本想先发制人,找人“废”了他们,被曾祖父拦住了,“终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不能内斗。”

那几日,为了不与“五霸七熊”发生正面冲突,曾祖父有意躲起来。却没料到家里有一个堂侄子,平日是那种游手好闲、小偷小摸的人,为了从“五霸七熊”那里得到一点好处,竟将曾祖父的藏身点告诉了他们,还亲自带着人去抓曾祖父。

见带人来的是堂侄,曾祖父并未反抗,直接被“五霸七熊”捆了去,并放狠话,“谁敢出来多管闲事,我们一定将他家里灭种。”曾祖父这边的族人因忌惮他们的势力,竟无一人敢出面阻拦,就连曾祖父的五位亲兄弟皆未出声,还有人告诫家里的仆人,“切不可轻举妄动,因为一个人而毁掉一个家族。”

随后,曾祖父被“五霸七熊”拖入蔡家祠堂,用木棍殴打近三小时。“五霸七熊”逼曾祖父在祖宗牌位前认错,并交出虎溪山的地契。曾祖父对其嗤之以鼻,未曾妥协。

那天,蔡家正好有亲戚办半月酒,几个儿媳妇都去探望产妇了,大婆婆和小婆婆都去了。回来听说曾祖父被“五霸七雄”捆了去,小婆婆怒道,“那还得了!”大婆婆也拿了菜刀,其他几个女人都说要去。族中男人却阻止,“那些人不好惹,现在只是针对德秀,不要将其他兄弟牵扯进去,不然我们这边的一大家子都完了。”

女人们指着男人们骂道,“你们几个大男人羞不羞?还怕几个恶霸,不会鱼死网破吗?

“我陈氏,不怕他们灭种,有本事就把我们姓陈的都给弄死。”

“我彭氏,平时不声不响,娘家总还有几个人,我们等着。”

“我肖氏,没见过如此下作的人,看他们能灭几个。”

“我江氏,死了一定会有人来报仇。”

“我李氏,现在就去砍下他们的脑壳扔河里。”

“我张氏,一个都不会让他们活。”

说完,她们真就拿着棍棒、菜刀、锄头等,向蔡家祠堂走去。此时,隔壁田家院子的男人们也站了出来,敲着锣喊道,“按理说我们姓田的,不该管蔡家的家事,多少年来,田、蔡两姓一向和睦共处。但几个女人去对付恶霸们,而男人们却在一旁袖手旁观,是天大的耻辱。这次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们姓田的就要来出这个头。”

最后竟是田家院子的男人,领着蔡家六个女人,冲到蔡氏祠堂,破门而入,将“五霸七熊”摁在地上。大婆婆提起菜刀砍向他们,被田家院子的男人拦住了,他们劝道,“我们姓田的不是怕他们,可若杀了人,事情就复杂了。”曾祖父则强忍着疼痛喊道,“切莫忘恩负义,让田家人为难,谁也不能动手杀人,不然我当场撞死!”

小婆婆解开曾祖父的绳索,反复问他,“枪呢?德秀,你把枪藏哪里了?”

曾祖父这才掏出手枪,对着天井放了三枪,蹲地上的“五霸七熊”有两人当场尿了裤子。

小婆婆想要夺枪,被曾祖父察觉,他举枪指向自己,“婉英,这把枪不能杀蔡家人。我要是想对抗,他们一个都活不了。若你执意要开枪,恕我余生不能陪你了。”

田家人见状,过来安抚曾祖父,“德秀爷,是我们无能,这几个恶霸嚣张跋扈,我们忍了很久,没想到还得您一个60多岁的老人挺身而出。现在我们从您手中把这事接过来,您放下枪,不要伤着自己,日后若他们要算账,我们田家院子的人一力承担。”

曾祖父收了枪,让小婆婆扶住自己向田家人鞠躬答谢,“各位的恩情我记住了。对付那几个人,我仍然主张通过法律手段。既然开了头,我就会管到底,继续往上告。”

曾祖父是医生,清楚自己的伤情,怕时日无多,回家后便着手安排后事。他让小婆婆在神龛前发下誓,“若我死了,也绝不能报仇,一定要保全子女,否则此后我们无论生死,永不相见。”然后又看向大婆婆,“聪明,我从没求过你。如今有一事相求——千万别让子孙后代卷入仇怨之中。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帮帮我。”

见二人不说话,曾祖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仍急促问道,“你们可答应了?答不答应?”小婆婆连忙扶住他,“我答应你就是。”大婆婆拿来毛巾,“我帮你。”

“让孩子们回来吧。”曾祖父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经此一劫,曾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小婆婆本想将其送至省城的医院进行治疗,但曾祖父说他离家太久,告老还乡已属不易,不想再流离颠沛了,一步都不想走了。况且外面兵荒马乱,医疗紧张,万一死在半路上,便进不了祖坟,“只有将我葬在虎溪山,才能守住那块地。不是说虎溪山多好,而是不能让那恶人得逞,我死都要抗争。”

曾祖父问小婆婆,“婉英,泽璜几时回来?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留他在你身边照顾你。”小婆婆只是哭道,“我只要你好起来陪我,你是任何人都没法替代的。”

祖父时年19岁,已就读国立师范学院2年。听闻父亲被人打成重伤,匆忙从学校赶回,却发现自家宅院一片喜庆,堂屋门上贴着大红对联,墙上的“喜”字尤其显眼,他正纳闷,“不是是家父病重吗?是谁在这会儿办婚事。”直到有人过来给祖父道喜,“恭贺泽璜少爷佳偶天成。”祖父这才知道,是自己要成婚。

一向开明的曾祖父和小婆婆未经子女同意,自作主张包办了两门婚事。

眼下,曾祖父说要亲眼看着祖父成婚。祖父不愿意,说他在学校有亲密恋人,彼此情投意合。曾祖父听不进去解释,冷冷道,“那你得知父亲病重,何不将恋人带回?你母亲身体不好,你身为长子,理应分担,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只想着自己。”祖父不敢再出声,想离家而去,被曾祖父叫住了,最终被迫迎娶了自己不爱的祖母。

之后,曾祖父交待祖母,“要帮着两个婆婆照顾好弟弟妹妹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家散了,该读书的就让他们读书,要帮我护住泽璜,不问恩仇。”

祖母对祖父一见钟情,心里满是欢喜,向曾祖父承诺,“我虽不识字,说话算话,答应爹爹的事,一定会做到。只要我在,泽璜就决不会有事,我会顾好所有家人。”

另外一门亲事,则是曾祖父给姑奶奶(素贞)安排的,将她许配给了大婆婆二妹之子。两年前,大婆婆的二妹夫作为平民在衡阳保卫战中,给抗日军队运送炮弹,被日军给炸死了。曾祖父自觉亏欠大婆婆太多,想让姑奶奶毕业后嫁给其外甥。

见姑奶奶哭闹不止,曾祖父却是耐心劝导,“我只是事先与你通气,虽说你喊他表哥,但你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以后你和大妈妈就亲上加亲了。但我们素贞不是非嫁不可,我只是觉得那孩子还不错,丧父的苦痛,他心里明了。我知道素贞有信仰,为父也尊重你的信仰。你要记住,人一定要忠于自己的理想。”

姑奶奶没能成为教师,却实现了理想,做了一名法官,称得上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女法官。她听从曾祖父的安排,毕业后嫁给了大婆婆二妹之子,夫妻俩时有拌嘴,却一辈子未吵过架,育有两子一女。姑奶奶告诉我,“我从嫁他的第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若有一方不爱就分开,哪想风风雨雨走到现在,七十多年了。”

姑奶奶讨厌祖父对待感情的态度,“不爱就豁出去反抗,既然接受了便随遇而安。爸爸就是瞧准了你爷爷那优柔寡断的性格,总是畏畏缩缩,最后将他爱的、爱他的女子都给伤了。你可不要学他,听我的,一定要找个自己爱的,她也爱你的女子。”

“你一定要找个自己爱的人。”同样的话,祖父也曾交待过我,我告诉姑奶奶,“我不是替祖父辩解,而是试着去理解。设身处地想,他当时父亲病重,弟弟妹妹们要上学,最大的才15岁,最小的只有6岁。他若跨出那道门槛,何谈孝道?在中国,孝道这个东西,有时候会压得人喘不过气。至于后来爷爷为何还与奶奶生了6个孩子,他也曾讲与我听过,虽语气不太好——‘难道让家里再有一个李聪明吗?’”

姑奶奶没有反驳我的说法,而是说,“自己做事,不要推给别人。我尊重你的表达,人是复杂多面的,不同身份的人评价同一个人当然会有差异,我们求同存异。”

我的祖父,年少才华横溢,本该有大好的前途以及美满的婚姻,但他身不由己,一生被时代所裹挟。他的荒唐属于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中与他共生长的人。在我遭受所有人的冷眼时,他不顾一切地爱护我。在我这里,他只是个慈祥的老人。

就在祖父与祖母完婚后差不多一个月,时年1946年10月,曾祖父溘然长逝,终年67岁(虚岁)。除了遗嘱,他最后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不问恩仇,避免冲突;二是,我深爱婉英,亦深深地对不起聪明;三是往后子孙后代不必避讳“德”字,还应谨做有德良善之人,不畏强权,不欺弱小,如此,即便忘了我,也算是孝子贤孙。

就在曾祖父去世当天,宝庆府对“五霸七熊”的处分也下来了,不过那时国民政府已经腐败透了,只是免去其甲长、保长之职。恶霸们见手中没有了权力,恼羞成怒,扬言“要让蔡德秀家绝种,一个不留。他本人别想出丧,只能烂在家里。”他们制定了相应的计划,勾结了一帮土匪,打算在曾祖父出殡那天趁乱杀人。祖父谨记曾祖父的遗言,为避免冲突,他决定三更半夜将曾祖父的灵柩抬出去。

曾祖父出殡那天,附近的村民碍于“五霸七熊”的淫威,几乎无外人送行。土匪们收了“五霸七熊”的钱,骑着马扛着枪进了村。与此同时,有十几个和尚也快步跑来,他们左手挂佛珠,右手持木棍,在曾祖父的灵柩旁排成一行,诵经念佛。

为首的土匪主动下马,与其中一个和尚耳语了几句,朝灵柩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原来他就是曾经被曾祖父救下的两名土匪之一,当年他们被胁迫,而这次却是主动拉了一帮人,只为了送曾祖父一程。

起身后,那人过去打了“五霸七熊”当中的老大一耳光,便带着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至看不见灵柩,才转身骑马离去。送葬的队伍里,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盲人,他不用导盲棍、手握柴刀、三步一跪,似乎并未失明。曾祖父曾在回乡途中,从歹人手里救下他,那时他的双眼已被戳瞎。

曾祖父的灵柩抵达虎溪山时,附近村民开门跪迎,大喊,“德秀公回来了。”他们与和尚共同承诺,“只要我们在,无论是谁,只要搅扰德秀公安宁,有他好看。”

“五霸七熊”最终也没有落得好下场。村里有人告诉我,“他们后来活得像七条无人理睬的狗,且其后代没有一个有出息,至今仍不知什么是‘好风水’,只会吹嘘他们祖上有多威风。而你们家,从德秀公开始,每一代都出了读书人,你堂叔还是清华的大学生。”

曾祖父天资聪颖,少年天才,号“焕离”,有焕然一新、茂盛明亮之意。其学医,求学,从军,革命,为官,全然不为自己,所求不多,“只是想让受苦的人有个希望。”身为富家子弟,悲天悯人;路见不平,总是挺身而出;积德行善,却未得好报。其一生两次失去挚爱,亦有求而不得之苦痛,幡然醒悟后得以怜惜眼前人。因为曾祖父,我从不嘲笑别人看似“不切实际”的理想,人生不只有钻营。

曾祖父去世后,小婆婆整日念叨她和曾祖父的往事,“我时刻想他啊。”1961年小婆婆去世,终年63岁,临终只说:“我这一辈子倒也没有什么遗憾。”

大婆婆于1960年去世,终年74岁,其所攒的钱、名下的铺子,都交给了蔡家,她平日的吃穿,都是用卖豆腐所赚的钱。祖父在祭文中写道,“我亲爱的母亲大人,蔡家永远的夫人,曾说——我想要的,都未得到。”

祖父几人未将大婆婆葬于虎溪山上,而是将其葬在后山,离佳珍坟墓不远处,墓碑上刻着“蔡李氏”。祖父说,“望大妈妈下辈子自由自在地过,再不要被困了。”

蔡家祖坟虎溪山,其形如卧虎,前有小溪。相传,山中猛虎常于溪前饮水,小憩,故为虎溪山。

引用:

①所谓保甲制度,是中国皇权时代为控制乡村而采取的措施,源于周朝,兴起于隋唐,到北宋王安石变法时期,正式确立,提出“十户为一保”,其实质是“联保连坐”,其中一户犯罪,十户受牵连,以达到“制一人足以制一家,制一家亦足以制一乡一邑”的目的,因其臭名昭著,从清末新政始,保甲制便被地方自治所取代。

1930年,南京国民政府只为了清剿革命根据地,重植保甲制度,由蒋介石亲自提交报告,而后各地方加紧丈量土地,清查户口,布置警力,以便全面控制民众。因是欺压百姓的差事,一般当保长,甲长的都是一些流氓地痞,或是土豪劣绅。

作者:蔡寞琰

编辑:沈燕妮

题图:李阿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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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