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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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闪身,慢闪身!走菜咯!走菜咯!”

他赤手捏着铁板鲫鱼的托盘,一大铁盘的鲫鱼跳动着油花。他对我说,他左右手的大拇指已经有一层很厚的茧了,没有触觉了,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菜,手也会不受控制地抖。

我看着这个忙前忙后的背影,再次想起来当年那个敲着盆、在火光中呼号的少年。

1

他叫刘洋,是我初中同学。初中时候他就十分胖,再加上班级里有三个“刘洋”,所以他就先被叫做“胖刘洋”,再往后,大家干脆直接叫他“胖子”。

胖子是农村人,父母都在外务工——准确地说,胖子是这个东北五线城市周边的农村人,父母是常年流动于城市里的小商贩。他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寄宿生。住宿舍的优势就在于,有自己的零花钱,不受父母管,有手机。

这几个优势成为了胖子日后逃课去网吧包宿的基石。胖子是孤独的,十四五的年龄,远离熟悉的村庄、父母和朋友,手里又有个大几百块钱,就免不了挥霍放纵。胖子不爱学习,一开始老师提问,问到“刘洋”时,班里总能站起来三个人,胖子每次都弓着腰用书挡着脸,侧目期盼着其他两个刘洋抢答。时间长了,他上课就睡觉,老师再提问时,班里就只有两个“刘洋”和一个“胖子”了。所以他的成绩可以说极其差。

我见过几次胖子的父亲,一个魁梧的、光头的、腰带绷不住大肚皮的壮汉。每次家长会以后,班主任都要给胖子父亲开一个“小家长会”。第一次开完小会,这个壮汉扯着胖子的耳朵,从六楼扯到一楼;第二次,则是一脚接着一脚,把胖子一路从教学楼踢到校门口,最后一脚把他踹进小货车的翻斗里。胖子熟悉其父亲的路数,所以也不敢跑,每次都绷紧肌肉等着父亲的每一脚。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父亲打他时,是把自己的鞋抽飞了,他父亲指了指鞋,又指着他说:“去!捡回来!”胖子跑过去捡回鞋,双手捧给父亲,接着又是一顿拍打。

皮肉之苦好处是,每次胖子的父亲离开家时,都会给胖子一笔钱——在没有移动支付的年代,那是好几张红钞票——再拍拍胖子的脑瓜顶,说一句:“别给我惹事儿,听老师话,不然的话回来我打死你!”

我猜测,这种教育方式,可能是导致胖子有暴力倾向的直接诱因。

东北小城的初中高中,不学习的孩子除了打架几乎无事可做。这片沃土长出满腔热血的青少年,家庭和学校的疏于教育,充沛的精力实在是只能用于打架了。孩子这样,大人也这样,路边摊的赤膊大汉无数次抡板凳的情形,历历在目。

孩子打架什么也不靠,就靠发育,谁发育得好谁占优势。胖子呢,胖子发育得简直太好了。从小干农活再加上基因遗传,一身的膘肥体壮,再加上他父亲给他的磨炼,能打能抗。

我第一次见到胖子打架,是在校门口拐角的胡同里,他给人“平事儿”。那次胖子一个人“围攻”对方三个,不落下风——捉住一个夹在胳膊下,把另一个甩进水坑里,左手还死死钳着第三个人的耳朵。仗打完了,他从胡同出来以后放了几句狠话,一个尾随在他身后、贼眉鼠眼的家伙直拍他马屁——不过胖子撞见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毕竟是同班同学,他在学校里是什么样,我们是比较清楚的。

但没多多少时日,时常就有人来班级门口叫胖子出去,甚至还有人直接到教室里拉起沉睡的胖子,胖子也是听话,使命必达。学校的厕所里经常能看见胖子的身影了,冲锋陷阵,以一敌百,七进七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日常往来,我与胖子的交流还算多的。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凶悍的人,他其实极其柔软和胆小。家里的管教非打即骂,使得他从小习得察言观色的本领。他不敢私自犯错,他对于世界的规则有自己的理解,即:法不责众,不能被抓典型,只要是五六个人以上参与的打架,都没事;但是绝不能过于欺负人,也不能涉及钱财,所以胖子出去打架“平事儿”,不敢收钱,只收“赞誉和吹捧”。

胖子说,他在追求一种存在感和被需求感——在班里实在没人搭理他这个“农村人”,只有在外面打架时,他才觉得自己是有分量的,是重要的。

2

大概是初三上学期一个星期一,胖子来到班里倒头就睡。有个课代表来收胖子作业——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写作业,都知道他在外面的“壮举”,也知道那个同学就是想让他难堪——他在班里唯唯诺诺,与外面的那个战神形象的反差感,总令人有一种喜感,他在外是“大哥”,在班里仍然是那个谁都想欺负欺负的胖子。

胖子被课代表叫起来,睡眼惺忪地说:“别惹我了嗷,我昨天拜了个好‘大哥’,把你收上来的作业给我一本抄抄。”

“你让你‘大哥’给你写作业吧!你还是别交作业了,你总不交,偶尔交一次,老师该怀疑你了。”

课代表觉得戏谑得差不多了,也就去办公室交作业了,只留下胖子一个人在座位上喃喃自语:“对呀,我没交过作业,这突然一交,老师要是叫我回答问题,我答不上不完犊子了嘛,对,不能交!”

胖子见我们都在围观他的憨样,就刻意又说了一遍他认识了一个“大哥”的事儿。自然是没人搭理他的,他旺盛的表达欲想显摆也显摆不出去。只有我凑了过去,胖子就示意我附耳来听——当我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我对胖子神秘兮兮的神态已经丝毫不怀疑了。

“我那天去网吧,我旁边坐着的就是他,一个大高个儿推进来的,后面跟着一个女的,手里拿着一个水壶,另一个女的怀里抱着狗。”胖子给我比划着,男人有多高,女人是怎么抱着的狗,“然后网管就来送水来了,好神气啊!他一登QQ,提示音都爆炸了!那消息,老多了!”

胖子说的这个人,是当年盘踞在这座东北小城的黑老大,大人都说他豢养初中生高中生做打手,要挟年轻女孩卖淫。这个黑老大没有腿,所以一直坐轮椅。彼时的我对胖子立马肃然起敬——在那个时候,哪个初中男生不向往血雨腥风的生活?那种想打谁就打谁、想不上学就不上学的快意,可以接触到外界的神秘感,是有些令我神往的。

此后胖子就基本不出现在学校了,偶尔会在小城的广场见到他,偶尔会在商业街见到他,他不再穿校服了,神情也不再憨憨的了。

一个周六下午,我们几个同学去广场玩滑板,偶遇了胖子。他一脸肃穆地站在一个轮椅后面,轮椅上坐着一个枯瘦的、戴着墨镜的男人。我们当即就明白了人物关系,自然不敢和胖子打招呼,胖子应该也看见了我们,但是没有任何表情。

离轮椅不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皮夹克、紧身牛仔裤的男人跪在地上,在逗一只白狗玩。那个人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岁而已,他把狗推倒,狗爬起来扑向他,他躲闪以后再把狗推倒。随后,他双手、双膝着地,翘起一条腿踢了狗一下,轮椅上的人瞬间“嘶”了一声,那人赶紧把狗扶起来,擦了擦狗下巴上的泛黄的毛和口水。轮椅上的人转复发笑,拍了拍轮椅,狗就欢脱地跑了过去,温顺地趴在轮椅边上喘着粗气。那个皮夹克也站起来跑了过去,连裤子上的土也不敢擦。那个轮椅人朝着阴凉处抬了抬手,胖子就推着轮椅走了过去。

我们一众毛孩子不知道说什么,面面相觑,只觉得这种场景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约莫天快黑了的时候,遛狗的人也多了起来。那个时候遛狗不必牵绳子,各种狗在主人的附近来回跑,随处排泄,也不会有人把狗屎收起来。我们离开时,经过胖子和他推着的轮椅,那只白狗突然冲到了一只雪纳瑞边上,前前后后嗅了起来,并时不时骑跨在雪纳瑞身上。

两只狗一前一后互相狂吠着,叫声引逗得轮椅人和周边的人大笑不止。叫声引来了雪纳瑞的主人,一个染着红头发的中年妇女(那个年头染个红头发是很时兴的)。女人眼见着这群人不好惹,就抱走了自家的狗。走了没几步,就被叫住了。

“诶?我大哥的狗还没交完朋友呢,咋给抱走了!”刚刚跪在地上陪狗玩的皮夹克在说话。

女人怔怔地转过身:“我家这狗前段时间刚配完,而且品种也不一样,我就抱走得了。”

她再次转身要走,却被皮夹克扯住胳膊、生生掰开了怀抱,她怀里的狗跳到地上,轮椅边的白狗来了精神,又冲了过去,再次引得一阵哄笑。

女人理了理自己的红头发:“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一群小崽子,别太过分了!”说完,捉起自家的雪纳瑞就要走,还将那只白狗推开了。

轮椅人的腰直立起来,再次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别说我跟你配个狗,就是配你,都配不死你!”说罢,他一指皮夹克:“钩子,给我把那个狗整死!”

女人已经被另两个看起来年轻一点的男孩控制住,若是日常,这种青瓜蛋子是不敢和中年人动粗的,但是这女人眼看着架势气性已经没了一半,那两个十五六的半大小伙子就把她老老实实地“锁”了起来。

“哥,咱那儿有治便秘的药,我给那个狗喂进去,我让它窜稀窜死。”那个皮夹克想用这种恶趣味的手段讨好“大哥”。

“我、让你去、把它、整死!当着我面摔死!你听不懂我说话啊!?”轮椅人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停顿,都伴随着保温杯砸在皮夹克的头顶。他的另一只手先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着狗,最后戳着皮夹克的前胸。

皮夹克赶忙示意另一个孩子松开脚下的雪纳瑞,抓起来便摔下去,又抓起来再摔下去,摔了三四次,狗一动不动了,在一边看着的女人从挣扎到完全不说话,最后变得狂暴起来:“对对对!把我狗摔死吧!摔死吧!你们多恨啊!你们连一个狗都不放过!你们缺爹妈教育的!”

女人的歇斯底里没有引得轮椅人的下一个指令,反倒是令他笑起来。而站在他后面的胖子,全程面无表情。

时至今日,我也没忘记那个红头发妇女的绝望,被摔死的雪纳瑞,那个跪在地上和狗玩的皮夹克,以及全程像个木头一样的胖子。后来我问过胖子,那天他为什么那么淡漠。他只告诉我,前一天去网吧包宿了,没睡好,所以一直没关注这场冲突,而且,那个时候他也不觉得摔死一只狗是多大的事儿。

3

之后,胖子就被他的“大哥”分配去了一个音像店和一个饭店。音像店活儿多的时候,他就在店里帮忙配货,饭店忙的时候,他就去那里帮忙,偶尔被叫出去打架、平事儿。据胖子说,每次打完架,带头的都会给他钱,有的时候一二百,有的时候五六百,“大哥”说了,饭店的饭菜随便吃,音像店的钱也随便拿——一开始他是不敢拿的,但是后来实在是没经住诱惑。

直到一次学校放假了,胖子顺理成章回家去,他母亲偶然发现他手里竟然有好几千块,他也才发觉,自己竟然有这么多钱。但是,胖子母亲没多想,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儿子日常在学校里“节约”下来的,还很心疼胖子,让他别太节省,换季了就买新衣服,想吃啥就买啥。

不过胖子很快就厌倦了那种每天麻木不仁的生活,的确很开心,也很有存在感,但是那种生活令他心惊胆战。他不怕法律,他就怕哪天老师给他家里打电话,告知他父母他时常不去学校上课——他父母对他的期许早不再是“好好学习”了,仅仅是别误入歧途——这也是胖子最担心的,他害怕有一天父母突然知道了他“混迹江湖”的美名。

其实胖子拿那么多钱,是有私心的。他买给母亲新款的羽绒服,还骗她是网上买的打折款,便宜得很;他给父亲买烟,买过很多种,因为父亲总不在身边,他不知道父亲抽什么烟,他也没见过父亲拿到烟那一刻的喜悦,因为爷俩在家的时间点总对不上。

他跟我说,他想用自己的能力使父母的生活好一些。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一刻想对当年的自己说一句“抱歉”,因为他父母的劳苦程度,在后来的六七年里并没有改变。父亲只会告诉他,别给他惹事儿,母亲只会告诉他,照顾好自己。胖子对自己当时的生活状态说不出口,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应该很为难。

大概在中考报名前一个月,胖子主动回到了学校。那天第一节课是物理课,物理老师一进教室就发现最后一排有一个大黑胖子在趴桌子睡觉。

物理老师是个男的,平常就很诙谐,直接来了一句:“诶我滴妈,社会我洋哥回学校上学了?”他做着搞怪的表情,引着全班同学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胖子——直到今天,我都觉得那是一种接纳,因为很少有任课老师知道他的本名,只知道有个学生爱打架,叫胖子。

胖子憨乎乎地抬着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回来就好啊,还有不到一百天,努努力,考个中专也比混日子强。来吧,我们来复习比热容的知识——刘洋,你得好好听,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提问你。”物理老师朝胖子的方向抛过去一支笔,“这学让你上的,一根儿笔都没有!”

物理老师姓李,胖子说他到现在都记得这个老师。

说“一入江湖深似海”,似乎有点抬举胖子了。但是参与进一个社会圈子里,想一下子脱离出来,的确不太容易。一种宿命在包裹着胖子,使他在学校里时时刻刻都要小心翼翼。他不敢在放学人流大的时候走,也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不敢太晚不回宿舍,也不敢与任何人起争执。我们后来才知道,是教导主任与他谈过,说,只要他与任何人发生矛盾,错都算在他身上,无论他是不是还在跟校外人员勾结,只要被发现,就回家等毕业。

偏偏事情巧得很,就在这个当口,学校初三年级两个男同学发生矛盾,一场群殴以后,一个家伙身中六刀,死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这件事狠狠地捏住了校领导的神经,学校里所有活动都被取消了,除了上厕所,不允许学生出班级,放学后学生不许逗留,必须家长来接。而胖子,被教导主任告知,“回家一段时间”。他没有错,事情也和他没有关系,但是就是要他“回家一段时间”,政教处特意签条“放假”,不作为任何处罚形式的放假。

班里同学知道后,无一不羡慕胖子的殊遇,“我们天天上课,他就可以被政教处批条放假”。只有胖子心里苦闷,像是遭到了惩罚。

胖子暂离学校回家放假,我没想到,我们这一别再见,就是七年以后了。

4

胖子回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那个“大哥”的耳朵里。

这座小城位于吉林、内蒙古、黑龙江三省交界处,而胖子的家就在这城市的边上,距离内蒙古非常近,甚至可以步行到达,距离黑龙江也没多远,过界一咣当就是黑龙江。因为位置优势,“大哥”看中了胖子家田地里那几个小“趴趴房”,打算“放些货”。那些低矮的茅草房是大人们平常劳作后休息或者看地用的,对于“大哥”的要求,胖子没有理由拒绝的,也没有理由过问的。

胖子后来自述,那天“钩子哥”(就是摔狗的那个皮夹克)打给他电话,告诉他下午一点就会“到货”,让他去趴趴房接一下。四月份的东北还很冷,胖子就去了地里等货,打了六次电话,改了五次时间,终于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货”来了。

“那是五个女孩和一个被打成血葫芦的男人。”胖子说。

胖子看见这些“货”,没敢轻易打开门锁。钩子还是穿一件破皮夹克,冻得哆哆嗦嗦,带着人给女孩们松了绑,告诉了她们所在何处,也告诉她们往前走多久就会有一个小镇子,沿着路就能走回市区,然后剥掉了女孩们的外套和鞋:“生路就在眼前,别说我没告诉你们咋回家,这就能回家啦!”

胖子跟我回忆钩子那副德性的时候,捏着拳头。但他当时只敢跟钩子说:“大哥,这人不能放我家啊,那算咋回事儿啊?这看不住跑了咋整啊……”

“胖子,你还是有天赋的,你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要放她们走,而是怕她们跑了没办法跟大哥交差,可以,非常可以!”钩子的神情愈发欠揍,映衬着胖子的窘迫。

后半夜,胖子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轮椅人,“大哥”带来了一盒麻将牌和辣椒水。胖子一直害怕出事儿,不敢离开,他知道这些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也央求过可不可以把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带去治病——当然被否决了。他那夜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报警,但是自保的心态,使得他怯懦了。

“他们把麻将从那个女孩下面塞了进去……”

也许是“大哥”看出来胖子的心不够忠,就告诉钩子,给他点“事儿”做,别让他闲着,闲着会出事儿。

于是天亮后,钩子就带来了汽油。他问胖子:“你们村有个致富标兵你知道不?他在市场卖的猪肉,不去检疫,上次大哥的饭店进了他家的肉,被查了,饭店都关门了,大哥花了好多钱才重新开。”

“大哥的意思,你把那猪圈烧咯,给大哥出气。我觉得吧,老弟,你还是得回来,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大哥多器重你啊!你还想上学吗?你不能上学了,糊涂啊弟弟,上完学不也是得就业吗?你能干啥挣钱啊?你跟着大哥,混到最后,大哥最低给你一个饭店!你读多少书能赚来的钱啊!潇潇洒洒啊老弟!想玩多少女人玩多少!想干啥干啥!读个屁的书啊!”

钩子一顿洗脑,可惜没有成功洗了胖子。胖子当晚琢磨着,可以带着他们去纵火,到时谎称找不到那人的家,就算了。

但是他还是稚嫩了,哪门哪户有几头猪,人家比他门儿清。有三个人和胖子一起去的,他们把汽油什么的都交在了胖子手里,还手把手教胖子如何做。他们一人一个摩托车,只要见到火光就跑,跑到对面的土坡,就能看到全景——猪圈旁边就是仓房,仓房里面是猪吃的麸糠和米壳,连着的就是柴火垛和玉米秆,再连着的就是隔壁人家的鸡舍和房子。胖子想,一点火,猪是不会短时间烧死的,但是人估计很难跑出来了。

犹豫间,汽油已经浇在猪圈里了,不点火就可能挥发点不着了。胖子没执拗过那些押着他来的人,就被迫点了火。那三人看见火苗蹿起,就骑上摩托咆哮着向土坡开去。胖子没有跟他们一起,他心里十分担心有人跑不出来要怎么办。他骑着摩托直直进了一片地,回头看去,火光冲天,他又垂直着地垄沟向回骑。垄沟和垄嵴使摩托上的胖子十分颠簸,到今天他的腹股沟都有伤。

胖子冲进大院,找到酱缸上扣着的大铁盆,疯狂敲打:“救火!救火啊!着火啦!”

胖子说,他当年边哭边喊,就好像是救自己家火一样。他不敢被冲出屋的主人家看见,又怕离得太远屋里的人听不见,还怕钩子他们冲回来继续纵火。他急得发懵,急得直哭。当他看见有人冲出来,并且隔壁院子的人也出来救火时,知道时机到了,他转身朝着村子边上骑走,他想起来那茅草屋里还有五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骑出大院时,他正好经过钩子,只听见钩子正在打电话:“他大爷的!胖子反水了!”

胖子依旧是垂直地垄沟的方向出逃的,他的腹股沟不知道被颠簸的摩托撞击了多少下。他在黑夜中凭借记忆找到了自己家的“趴趴房”,冲了进去。他记得有一个女孩被吊在房梁上,下体满是污血,有三个禽兽在下面以此为乐。他突然冲进屋子,让四个人都懵住了,胖子也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守在这里,那三个人也看不懂他的气喘吁吁。

“当时,我把手机扔给了她们,我不记得是谁接住了,我扑倒了那三个货,我喊着让她们快跑!”

大概五六分钟,钩子也带着人来到了地里。胖子把他们都挡在了门外,一个女孩报了警。胖子的门牙就是这样被打掉的,还断了三根肋骨,留下了一个歪曲的鼻梁骨。

5

事情的结果是,那个“大哥”给了这几个女学生很多钱,让她们闭了嘴。被抓的钩子他们,没几天也放出来了。警察来的时候,猪圈的火已经被扑灭,失火的人家回屋睡觉,根本不知道有警察来过。还有就是,胖子没有得到医药费。

一切都是糊涂账。胖子只能从这座小城跑了,错过了中考报名,从此中断了学业。直到五年以后,扫黑除恶,“大哥”作为首犯,成了这个地区首个被判处死刑的黑恶势力。他受审的时候,被人从轮椅上抱下来,一直病恹恹的。很多网友觉得不可思议,都觉得这肯定是替某个大人物受审的替罪羊,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看起来实在是和黑恶势力不沾边。

也许他们没见过此人的暴戾和凶残,新闻上说,他涉及15个罪名,51个违法犯罪事实,组织强奸轮奸12起,致1名被害人自杀(未遂)、1名被害人精神残疾二级、2名被害人辍学,强迫卖淫12名被害者,故意伤害9起,重伤3人,轻伤1人,致死1人。

胖子悄悄回忆了一下,赌和毒他不清楚,但是重伤绝不止3人,轻伤更不可能只有6人,辍学也不可能只有2人,强迫卖淫更绝不止12人。打着他的旗号犯下的恶事,都不止这个数。

胖子自己也承认,事到如今,自己是咎由自取,父母疏于管教和学校无视规则都是屁话,说到底,贪图当年的一丝存在感和失去家人保护时的落寞,使他一步一步不能回头。如今的他在一家饭店里颠勺,正应了那副体格。过去的经历,别人问起来,他仍然是憨憨地一笑。我有时候很心疼,其实胖子本质真的不坏,少教育是真的,但是这样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错误人生开局。

夏天的时候,他家里杀羊,邀请我去,我说想去看看他当年“见义勇为”的房子,但是可惜那里已经变成一条崭新的马路了。

“我当年一直对钩子怀恨在心,后来才知道他是‘钳工(扒手)’,被砍了三根手指头,现在在工地搬砖呢。”胖子和我在田埂上边走边说。

天色渐晚,我们站在黑夜的旷野里,他拿着一盏两万流明的手电筒晃着光,拍着脸上的蚊子,憨憨地说:“小时候我就站在这个路口,拿着比煤油灯亮不了多少的手电筒等我妈回家。后来我上初中住校,放假回家,也是要在这儿等我妈的。我想让她进村子的时候就看见有一道光在等她,想让她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他停了一会儿,想起来什么接着说道:“后来我被学校开了,我妈不让我等她了,有一次她骑着自行车路过我,故意没停,我就知道,家里待不住了。”

说着,有一个中年妇女从远方骑着自行车向我们招手。胖子把手电拧到十万流明,把天空映得光亮:“我最后一节课上的是物理课,李老师说,咱们小时候射向天空的光,没有消失,它仍然在宇宙中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是的,还在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童年时候的他比我先站在了黑暗里,而总有人在黑暗里再也没走出来。我抬头看了看,不知道哪个光点是我们小时候射在天上的光。不知道哪个光能照到我。

“诶,你说我要是像你的家庭环境,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了?”

“看个人选择吧,但是我明白的,你一直都不坏。”

“我从小被人欺负惯了,突然能欺负人了,没把持住吧。”胖子哽咽了一下,“我推演了无数次,我都觉得,我真的不该这样。我想的是,搞到多多的钱,不让我父母辛苦了,我在城里有一个饭店了,我父母能清闲了,我能让他们骄傲了。”

“你以后会有一个自己的饭店的,你以后肯定会让他们骄傲的。”

胖子憨憨地笑着,似乎心里在不太坚定地决定自己会完成儿时的梦想。那个时候,我们还有一具没出发过的肉身,相信世界上有发光的灵魂。不记得什么时候就出发了,那一刻兴高采烈,星光种种。只是没想到,此一去山高路远,当年的一个决定,这辈子也回不来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孙思元

编辑:许智博

题图:《伟大的愿望》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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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思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