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母老了,我们该如何面对?2019年,解玉军的父亲得了脑血栓,幸亏自救意识强,送医及时,没有后遗症,母亲则因多年的房颤和帕金森病而逐渐失能,老两口就此决定住进养老院。起初他们得到了及时的医护照料,让解玉军得以度过一段安静平和的时光。之后波澜再起,母亲的帕金森病加重,又恰逢新冠疫情……解玉军在新书《陪父母老去》中记录下这段经历,那些面对父母生病压力时的心态,对生命的思考,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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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母老去》

解玉军 著

商务印书馆

文|解玉军

二十八号床

四月底,爸爸脑血栓出院,妈妈心脏房颤射频消融手术出院一周,我和我爱人去一个医院办的护理院考察了半天,决定把爸妈送这里康复一段时间。护理院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养老院,不是老人们唱唱歌跳跳舞旅旅游写写书法画画国画的地方。楼层叫病区,五楼是失智,六楼是失能,七楼是心脑血管病,等等。床位紧张,只有九楼和四楼各有一个房间,我们上楼下楼的工夫,九楼的房间就订出去了,所以赶紧订了四楼的房间。

爸妈入住的那天,妹妹回来了,在护理院附近住了一周宾馆,天天去陪着爸妈,跟送小孩子去幼儿园一样,陪着度过适应期。

第五天的时候,妹妹摸清了整个护理院的情况,告诉我,这个名为“康复疗养病区”的四楼,其实是个临终关怀病区。我又吃惊又担心,但是别的楼层都没有房间了,就嘱咐妹妹不要告诉爸妈,等我慢慢想办法给调个楼层。

爸妈刚住进去,觉得周围死的人未免太多了。每周去看他们的时候,总会有新的坏消息。妈妈的房颤复发,三天两头打针抢救,到六月份的时候,每天发作频繁到继续打针就会心跳停止,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地步。找北京的专家来做手术,去市里住了二十三天院,病愈归来,四楼又走了仨。之前累于自己的病,无暇他顾,这次好了,爸妈有心思四处探查。那个星期我去,妈妈很神秘地告诉我:“护士站旁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二十八号。住进去的人,三两天就没了。专门有人夹着简易的小棺材进来,装好送出去。”我心一惊,忙说:“这里有病的老人多,老死的吧!”“这个病区是临终关怀病区呀,不行了的都送来!”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我装作第一次知道,赶紧问他们想不想换楼层,没想到他们一口回绝:“房间很好,又安静又方便,护士护工都不错。刚开始的时候有点怕,后来想,人有生死,不能自主,他走他的,咱活咱的,不忌讳!”

我在走廊里见过四十多岁坐轮椅的男子,听说是淋巴癌晚期,耳朵后面鼓出一个鸡蛋大小的肉瘤,肉瘤上的突起也像耳朵,妈妈说他入病区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第二周人就没了。还有个四十岁出头的博士后,浑身不能动弹,他妈妈伺候他。六十一岁乳腺癌晚期的女人,弥留之际坚决不见儿媳。昨天,护理院破例允许几个家属入内探视,是一个晚期癌症病人离世了。这些人,都是二十八号床的过客。

这层楼的常客,大部分躺在床上,鼻饲。能够到走廊里坐着的,有四五个人。一个从来不开口的八十多岁的老头,一个爱说话但嗓子坏掉了的瘫痪老太。护士站前的走廊拐角处,另有一个眉目清秀的老太太,瞪着双眼,张开嘴巴,真正是“目瞪口呆”的模样。无论多少人走过,她都一动不动,从不眨眼,也不转眼珠,像是大惊吓后直接成了木乃伊,镶在了那个地方。这样过了半年,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在很自如地吃面条,吓了我一大跳。后来妈妈说她既不聋又不哑,家人来的时候话多得很。还有一个一百零三岁的老头,他总是垂头昏睡,却能在吃饭的时候自己走去饭厅,不用送饭。饭后,寂寂的饭厅里,他垂头坐着,指间夹着一支烟,慢慢抽。

这里的生死,跟流水一样。我一直介意这个楼层,想把爸妈转出去。后来想,哪一层楼又逃得过,不过流水快点慢点而已。

爸妈相伴在这里,上下午各去楼下公园里散一次步,其他时间两人打打扑克,看看电视,参加护士召集的做游戏或者锻炼活动,过得人人羡慕。这个护理院因为床位紧张,现在已经不收他们这样能够自理的老人了。妈妈的悲伤在于一辈子置的家当,到现在什么也带不来,所拥有的,只是护理院的一个房间,两张床。爸爸很看得开,能用到的才是有用,越老越要做减法,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另一种困境

尽管父母态度坚决,但我并不相信他们真的能适应养老院,尤其是妈妈。

妈妈心思细密,敏感多虑,六十多岁生病以后逐渐与社会脱离,到八十多岁去住养老院,我自己感觉她适应不了。但是她天性聪明活泼,肯替人着想,所以在养老院生活得很不错,交了几个老太太朋友,跟医护人员也相处愉快。唯有我心里知道,人际关系,对她来说,一直是个压力。爸爸是个坦率直爽的人,从不肯也不会掩饰自己,也不大在乎别人。别人即使不喜欢他,他也感觉不到,这样,就伤害不到他,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他。因为善良热心,他还交到了几个老头儿朋友。

妈妈知道自己离不开养老院,离不开医生护士,离不开床头抢救、氧气供应,离不开随时有人照顾护理,但她心里一直是想回家的。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回家,关起门来,只有咱们自己,会多自由,多舒服呢!”

是的,去养老院,就是拿隐私和自由交换安全与照护。医生每天查房,护士每顿送药,护工按时送饭,清洁工时常打扫。门不能锁,外出要请假。尤其是妈妈基本失能之后,上了专护,人是24小时住在房间里的,不允许离开。妈妈要跟爸爸商量点儿事,议论点儿什么,时刻有人在眼前,不方便。再加上爸爸耳背,妈妈气短,发音不清,交流极其困难。一个个老眼昏花,也不存在给个眼神就能体会的便利。

养老院很负责,分管院长还时常跟护士长一起去找老人谈心,征求意见。这些在咱们看来的好事,对妈妈也是一种需要应对的挑战。她要有好的仪表,有好的措辞,表达好的内容,总之要体面,内心的自尊不允许她因自己老病而降低标准。人家来的时候,爸爸在躺着休息,没有马上爬起来回应人家的问候,她深感失礼,这份歉疚感也是压力。所以她就累。

隔壁老爷子过生日,分给他们一块蛋糕。所以尽管过生日从来不吃蛋糕的她,也要我送个大的去给大家分吃。楼下她的朋友送她一点水果,我送她的水果,她也惦记着给朋友送去。礼数的周全与身体和精神衰退之间的矛盾,使她痛苦。

所以她想回家,是想回到一种无人凝视与关注的、自我的空间,享受轻松自主的自由。我对她说:“妈妈,你回家可以,但要想回到只有咱们自己人的空间,现在做不到。我还要上班,不能专职伺候你。即使可以专职伺候你,你也不可能让我24小时洗衣做饭随叫随到,肯定要找个护工来帮忙。护工在家里,仍然是你要面对的外人。而且这个外人,并不像现在在养老院这里,一切都由护士长管理和安排,护工只管提供服务。住家护工,管理者是你自己。她的食与住,工资与考评,都需要咱们自己负责。如果有矛盾,也没有护士长居间调停,这个矛盾必须由你与护工当面解决,更直接,无缓冲。你确定沟通的压力轻么?你的朋友张阿姨,辞掉一个护工不就是因为她天天需要张阿姨定菜谱,张阿姨觉得太劳心受不了了么?护工先不论,你现在的医疗条件,床头氧气这个我可以解决,但房颤发作需要就地抢救,回家后就只能上医院了——这难道不是你最担心的事情么?半夜发作,我们赶到你家,搬下楼,开车送医院抢救室,好转后开车回家,搬上楼,你一遍一遍道歉,觉得拖累我们——来这个医养结合的医院,可以免去送医抢救的麻烦,不正是你住养老院最大的理由么?”

妈妈长出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想逃离,想想而已,早已无法也无力逃离。她说:“各方面的关系,处理起来很累。我老了,不能操这些心了。”“就是因为你老了,放自己一马,就别去操这些心了吧,向我爸学习。”“人家是天性这样,我学不来。”她说。

所以呢,无解。我从妈妈这里,时常感受到这种无解之绝望。人非草木,再老也有心灵需要呵护。现在她病情稳定,身体没有痛苦。新护工很是得力,护理得精心周到。妈妈每天去做手指操,因为是她的护工领操,所以即使她很累了,也不能停止不做——一是要配合支持自己护工的工作,二是护工领不完操,就不能推她回房间。她在勉强自己。

我很心疼,让她跟护工说一下,累了她就不做,等护工领完操再推她回去。妈妈说跟护工说了,没问题——所以,她当作问题告诉我的,并不是无解,但她的确不好意思第一时间告知对方,而是先勉强自己。

失能的是身体,不是心灵。这个时候的心灵,需要很多支持和爱。她那么在意护工的感受,就是因为她得依赖护工。这份依赖是带着歉意的。如果把护工换成我,歉意更大,因为护工是工作,我是义务。

(本文摘选自《陪父母老去》,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