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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辽宁,阜新可能是存在感很低的一个城市,但是对一部分女人们来说,阜新是最好的选择——一个逃出婚姻、原生家庭、前半生伤痛的支点。她们来到阜新,拥有了房子,在跟房子的接触中重建生活,重建自我,在情感中站到前所未有的位置上。

这个建在煤矿上的城市,二十多年前便已宣布资源枯竭转型,面临人口流失。然而二十年后,却因为低廉的房价、便利的交通,和老工业基地相对友好的生存环境,吸引和包容了一批外来的女性。

文 | 徐晴

编辑 | 张轻松

运营 | 小二郎

到阜新去

外地人涌入之前,阜新已经很久没什么新故事。一位本地人开玩笑,上一次发生大新闻还是23年前,阜新被确定为全国第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经济转型试点。市中心3公里外的海州露天矿,遗留的每一块煤炭都超过120岁。它们所在的矿坑深300米,方圆10平方公里,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这座城市走向寂寥。中国区域经济统计年鉴数据显示,2012年,阜新常住人口179万,10年过去,数字减少到157.7万。诞生在这的孩子越来越少,许多房子的窗子上,挂着鲜红的电话号码和“吉屋出售”字样。只有春节前后,那些黑暗的楼体才亮起灯。

但最近两年,人重新流入,新面孔出现了。本地人能一眼识别出她们:抬头看天,盯着每个窗户上的电话号码;出门打伞,有的还戴着防晒面罩——本地女孩一般不防晒。阜新南站外面的马路上,蹲守着装修师傅、房产中介,看到拉着行李箱独自出站的女性,他们警惕起来:来活儿了,很快又有大单。

前些年,去黑龙江鹤岗3万买一套房的故事流传开来。作为全国房产市场中鲜见的低洼,鹤岗成为了逃离之地。之后几年,“鹤岗化”向多地蔓延,比如河南鹤壁、河北张家口、云南个旧、广东揭阳……据媒体盘点,有超过24个城市可以买到每平方米1000元以下的房子,“鹤岗房”也成了它们的代名词。

众多城市中,由于交通便利,阜新是互联网上声量最高的一个。西门二蛋在阜新定居三年,做着一份线上网络运维的工作,兼职房产中介。来阜新的人,主要分成几个流派:感受阜新低成本生活的体验派、工作疲惫的躺平派、追逐流量的自媒体派,还有手握几十万闲钱的投资客——一个北漂的大哥敏锐地闻到了商机,他买下阜新10套房,平时出租,有合适的价格也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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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辽宁阜新一小区56平方米住房仅售2万。图 / 视觉中国

这些流派当中,有个不可忽视的特殊群体——女性。在此前的“失意人涌向鹤岗”的故事中,常见的是底层男性、三和大神、失败的中年男人……但新的故事里出现了女性:带娃宝妈、离婚女性、北漂女孩……西门二蛋接触过的女性数量占70%左右,这个比例一度让他感到惊奇。

她们的人生轨迹有相似或重叠的部分:有兄弟姐妹,家庭没有足够的资源托举;工作波折;可能经历过不幸福的婚姻,以离婚为分水岭,逐渐被两个家庭、两栋房子挤到人生边缘。

离婚回到江苏小镇的娘家后,西米彻底没有家了。一个晚上,儿子发烧、咳嗽,身体不舒服。西米妈妈开车,三个人去医院。夜里视线不好,车开错了路,妈妈把车停在路边,怨气爆发,她说“都怪你!早点不说孩子生病的事情,拖到现在”。西米安抚她,不去看了,先回家,等到白天方便打车,她自己带孩子去。妈妈冷着脸,“回家?你有家吗?那是你家吗?”

逃去阜新的冬日,西米像卧底的间谍,一部分行李先转移到朋友家,等安定下来,再分批寄到东北。怕惊动父母和邻居,行李箱只带必需品——孩子的奶瓶、奶粉、尿不湿,还有两件厚实的羽绒服。她偷走家里新办的户口本,跟朋友说是“出门旅游散心”,跟父母说“找了个给别人看孩子的工作”,一手抱着两岁的儿子,一手拉着行李箱,赶往机场。

朋友派丈夫开车送她。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男人祝她玩儿得开心。但站在登机口回头看,人来人往,西米想的是:“我要奔向新生活,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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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受访者提供

从2009年跟丈夫离婚,到2022年的13年时间,林芳菲记不清自己到底打过多少份工。她去过上海的服装流水线,到过福建小镇的餐厅,进过昆山的工厂,每一份工作的薪水到手都不超过4000块,每天却要工作近16个小时。低收入、高劳动强度意味着,她住不了太好的地方。

上海城市边缘的隔断房,鱼龙混杂,夜里正睡着觉,有人撬开门锁走进来,拿走了桌子上的手机、零钱。林芳菲不敢喘气,身体“抖成筛子”。在福建,房子的床底下跑老鼠、蟑螂。还有一个合租房,挤了五个陌生人。其中一个男人凌晨三点才回家,他醉醺醺地切菜,开火,炒菜,有人看不下去问他“这都几点了”,他大吼着让对方滚出来挨揍。2023年初,40岁的林芳菲来阜新买房,准备在这养老。

对女性来说,阜新是一个兜底的选项,它以最低价码提供一个具体的家。它也是个暂停按钮,供疲惫的女人在此休憩停留。30岁的罗珂,厌倦了创业失败酗酒的父亲、总是打电话抱怨的母亲。原生家庭造成的长期内耗,让她每一份工作都痛苦、焦虑。北漂几年,“任何一点压力都能压垮我”,一次跟老板争吵后,她辞职来阜新租房,准备先住上一年,休息够了,再想别的事。

巨大的流量和关注,让阜新为底层女性编织了一个叫“自媒体博主”的梦。一位00后女孩在阜新找到了摆摊搭子,卖自己编的手串、鱼丸,还有钵钵鸡。摆摊的同时,她还开了直播,晚上6:10开始准时直播3个小时。一位从沈阳来阜新的80后男性买过她的月度会员,一个月99元。虽然暂时收入不多,但相比从前月入3000块、房租1500块,阜新的梦,比从前更有盼头。

当一个女人不知道还能去哪里,那她就可以去阜新。去年7月份,柠檬带着儿子从河北保定出发来到阜新。在这里,她度过了跟前夫离婚前的分居期。这个时期,住在娘家不合适——她被妈妈以交医保为由骗走了10万元,钱转给了弟弟。最近起诉妈妈的官司刚要开庭。租房子成本太高——1000多元一个月,相当于阜新的3个月。她要去时间更便宜的地方。

友好的手

在鹤岗跟阜新之间,西米选了阜新。

跟鹤岗比,阜新离北京只有两个半小时高铁,离沈阳只要50分钟左右,不需要转车,飞机、高铁都能直达——对宝妈来说,带孩子出行是对体力和耐心的极致考验,路程有多久,就等于负重徒步了多久。阜新更温和的气候,也比鹤岗更容易让南方人适应。

老家到阜新的机票350元,儿子没满2岁,机票免费。要是坐高铁,从上海发车到阜新南站的车次,数字很吉利,“K666”,象征着好兆头。西米告诉自己,“我应该到阜新去”。

2023年2月21号,飞机落地。从走出机场到买好房子,西米只用了两周。

这或许是大多数女人在阜新的轨迹:先入住南站附近50块钱一天的旅馆,第二天跟中介汇合,搬进中介提供的临时房里,之后去城市南部、临近矿区的地方看房,选房,过户,再去西四合大街的旧货市场选购家具。

西米选中的那套房子,仅仅2.4万元,不到一线大城市一平方米的房价。40平方米,6楼。阜新老年人多,房子的价格跟楼层相关,楼层越高,价格越便宜。在旧货市场,她买了桌椅组合,因为缺了一把椅子,旧货市场的老板200块卖给了她。二手冰箱、热水器、油烟机,像蚂蚁搬家一样被挪进家里。她还买了二手电动车,750块,小小一台,她带着儿子把整座城市逛遍。

阜新建在煤矿上。东西走向、运输煤的新义铁路线位于城市的南部,北边经济相对南边更发达,人也更多。沿线的住宅区有以铁路命名的,比如“供电段小区”“机辆小区”。从市中心往南走上几公里,穿过细河,看到新义线,附近就是“白菜房”最集中的地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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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受访者提供

或许这是阜新赠予一个母亲的运气。

全国的鹤岗房里,很多是资源枯竭型城市,房价便宜因为矿区回迁房数量大,也因为资源枯竭后人口流失。但便宜房子要么离市区太远,要么达不到3万以下的价格。只有阜新的矿区,兼顾了距离和价格。

阜新人都说,阜新的煤懂事,土地浅表层挖开一点就能看见黑色,所以当地矿坑不深,有露天矿,矿区离城市又非常近。2008年开始,大量的回迁房在附近拔地而起,它们有整齐的颜色和相似的构造,以及低廉的价格。

本地人管“白菜房”聚集的地方叫“城边子”,嫌它们远,实际上离市中心只有约3公里。在阜新,西米出行方便,儿子生病去医院,晚上随时能打到车。外卖都在配送范围,能点到食物和孩子常用药品。离城市近,也意味着安全。

面向涌入的人,阜新伸出了第二只友好的手。作为东北高度工业化历史的一部分,阜新教育政策完善,孩子可以两岁上幼儿园,而不是等到三岁;可以一周上6天,从周一上到周六。西米的儿子是班里最小的,老师很呵护他,“抱着喂他吃饭,哄他睡觉”——这在江苏难以想象。

友好的成本并不高。西米只需要支付600块钱的保育费和每天8块钱的餐费,包括三餐、两次点心,每个月加起来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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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阜新的夏天。图 / 受访者提供

从前在娘家,带孩子没办法工作,西米吃住都在家里。爸爸用体恤妈妈的口吻谴责她,“你妈每天累死累活,你在家里吃好喝好享福,一点忙都不帮”。到儿子一岁多的时候,已经学会像父亲那样,手指着西米,发出呵斥的音调。那时她总是失眠,脑子里像有电视雪花在闪烁。

朋友劝她,再忍忍,忍到孩子两岁能上托班就找个工作;再忍忍,等有钱租个房子搬出来住。但事实是,江苏乡镇的托班也要一个月1500元,西米能找到的工作,普遍月薪3000元,再一租房,什么都不会剩下。

她对阜新心怀感激。如果单身带娃的女人可以在这好好生活,那所有人都可以。

2023年3月3号,西米正式入住第一个房子。房子简陋,床是带铁栏杆的款式,厕所的排水管子裸露在外面,白瓷砖发黄。但她很满意,“从此以后,终于有一盏灯是为我们点亮”。

重建一切

身为女人,房子是西米最熟悉的陌生人。当年结婚,房产证上写两个人的名字,但首付来自丈夫,还贷款时,她的收入不及丈夫,天平向另一端倾斜。

西米跟丈夫一起选装修方案,她喜欢简约的欧式风,但丈夫喜欢深色的美式风,深色家具不耐脏,落上灰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负责家务的人却没有决定权。

婚后,丈夫出轨,两个人吵架,丈夫让她滚出去。西米不服气,凭什么?丈夫说,“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给你了,房贷你还得起吗?”后来丈夫投资失败,房子由他决定卖掉。西米失去了第一个她不曾真正拥有过的房子,“那好像是我的家,但是等到卖的时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不久后,丈夫再次出轨,两人离婚,西米带着还不到一岁的儿子回娘家。踏进原本熟悉的家门,妈妈说,“你就庆幸你弟弟还没有结婚吧。像别家有了弟媳妇,要把姐姐赶出去的”。

西米明白,假如房子有性别,它的性别是男,随着男人的结婚、离婚、经济情况变化而流转。但在阜新,关系被重塑了。

女人们经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第一次知道,买房子需要身份证、户口本,结婚的要结婚证,离婚的还要离婚证。要是像林芳菲那样异地离婚的,得带上法院的判决书。

第一次独自装修,独自决定自己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那套2.4万的房子住了大半年,西米添了一万多元,换了一套更宽敞的毛胚房。装修时,她按照自己的审美在闲鱼上买了二手木地板,还买了切割机。看了一大堆铺地板的教程,“雄心壮志要把自己家弄得好看”。

等东西回来,却没那么顺利。地板之间的卡扣,她靠蛮力扣上,铺了几块就发现,怎么铺不平?这才知道,铺地板前要先把地面找平。地面不完美,但她建起了信心。看似男人才有的能力把女人跟房子隔绝开,但“你要去做这个事情,我试一下也可以。很多事情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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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米自己研究铺设地板。图 / 受访者提供

装修是重建一个房子的过程,也是重建生活,重建自我的过程。林芳菲的毛坯房装了三个月,她去跟装修公司谈方案,对方开了个价,三万,她嫌贵,只要走了一个水暖工师傅的电话。师傅给她铺地暖。有天中午,想到师傅还没吃饭,她做好土豆茄子,买了一盒蒸饺,从临时的出租屋带过去。师傅后来都记得她,在路上碰到,大声打招呼,“我认识你!”因为她的善意,水暖工师傅给她介绍了靠谱的瓦工,换全屋水管,瓦工师傅又介绍一个电工,改了电路。屋子装修得差不多,她在阜新也有了第一批熟人、朋友。

马桶是林芳菲自己装的,冰凉圆滑的大家伙,有七八十斤,没有可以挪动它的扶手,林芳菲晃荡着,一厘米一厘米地挪,累了坐马桶上歇一会儿,歇好了再继续。那天,她拍了视频,发到账号上只有几分钟,“其实我自己干了4个小时”。

她想过放弃,但是不能。“比如说你家里东西不弄,可以等你爸、你妈、你哥、你姐、你弟、你老公回来弄,但是我身边是没有人的,我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了,所以只能往前冲,不能后退,你知道吗?往前冲,不能后退。”

虽然是哈尔滨人,但在南方生活久了,林芳菲习惯晒被子。她把客厅改成厨房,厨房变成大阳台,专门晾被子。这样的决定,不需要别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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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芳菲改造她的小屋子。图 / 受访者提供

为了省钱,林芳菲买了不少二手家具。有人说,“毛胚房装成了二手房”,林芳菲不介意。住进去第一天,她睡了人生里最踏实的一觉,“这是我的房子,没有人能把我从我的房子里赶出去,这个想法当时特别强烈。”

搬完家,西米买下了洗烘一体的洗衣机。虽然阜新晴天多,风大,干燥,不需要烘干,但西米喜欢。越往后,想添置的东西必需程度越低,越怀着一种在娘家和夫家没有的大胆。在阜新,非必需的事物让一个房子越来越像家,非必需的事物抬高了生活的上限。

当女人有了房子

西米在朋友圈看到,房产中介都在转发寻人启事。文案越看越熟悉,最后才发现,要找的人正是自己。

当初偷偷离家,西米怕父母阻拦,更怕他们“表演出一副很爱你的样子,其实只是怕邻居说闲话”。在阜新的第一个月,闺蜜联系不上她了,给西米妈妈打电话,家里人这才发现她离开了江苏。妈妈在闺蜜面前说她“不懂事”。

看到寻人启事的瞬间,西米“心慌手抖,甚至胃抽筋想吐”。她害怕跟父母见面,害怕他们把关心、着急、指责、恨铁不成钢凝结在一起的情绪。她也是母亲,可以理解母亲寻找孩子的心情,但她需要时间,也需要自由。

当一个女人有了房子,很多事就变了。西米只联系了表姐,请她帮忙报平安。10个月后的春节,她才带着儿子回老家。当她有了一个随时可以回的家,父母跟她变得客气,彼此都觉得,“我就回来过个年,开开心心的,你别惹我,我不惹你”。当距离拉远,有时彼此还会产生“想念”这种陌生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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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阜新的夏天。图 / 受访者提供

装修那阵,林芳菲跟父母视频,不小心泄漏了自己在阜新买了房。父亲一言不发,看起来在生气。林芳菲能理解,“打我记事开始,我就没想过说女生能买房子。这是中国的传统,一说买房子,肯定就是谁家要娶老婆了?”父亲重男轻女,据妈妈说,生下她那天,他看了一眼,扭头就走,三天没回家。因为家里只有两个女孩,父亲的后半生有了不上进的理由,“反正啥也不干,每天出去玩玩乐乐的,家里种地、刷墙、做饭,都是我妈在干。”

70多岁的妈妈隔天坐高铁从哈尔滨赶过来。妈妈拿出一块手帕,里面包着存了很久的私房钱,共计700块钱,递给她。妈妈脱离社会很久,不知道700块钱其实什么都干不了,对装修来说九牛一毛。但这已经是她全部的钱。林芳菲说自己不缺钱,把钱推了回去。

老太太岁数大,身体却好。总共164平方米的墙,两个人干了10天,刷了3遍。看着妈妈挥舞铲子,抹平墙面,“有妈妈在身边感觉不一样。跟我妈在一起干活,能不开心吗?”事实上,因为疫情的隔离,还有长年在外打工,她已经6年没有见到妈妈了。

房子也改变了一个女人在情感中的位置和姿态。

离婚冷静期过去、跟妈妈打官司的这段时间,柠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男性。他也从外地来,做游戏代打的线上工作,每个月收入不高,但好在稳定。

这是一场旗鼓相当的恋爱。跟前夫在一起时,他做饭,柠檬必须刷碗,前夫才心理平衡,现在男友做饭,男友洗碗,没有一丝怨言。前夫反对她养小动物,她领养一只小仓鼠,被前夫又送回去,现在想养什么就养什么,她养了两只猫,男友虽然嘴上说不同意,但也没办法干涉。

儿子被判给前夫,柠檬要在暑假尽母亲的义务,男友本来也反对,觉得两个人生活更好,但吵了几次,他向柠檬屈服。人生中第一次,是一个女人对男人说:“你走吧。”而不是像前夫那样把她赶走,而她因为担心孩子,在小区里游荡几小时再灰溜溜回去。

他们唯一不可调和的分歧关于未来。男友觉得,没钱可以不结婚不生孩子,但以后有了钱,还是应该结,应该生。柠檬明确地告诉男友:只谈恋爱,不结婚。好在男友现在资产有限,这个问题也就暂时搁置。

对柠檬来说,这似乎是她人生中最像恋爱的恋爱,发生在她35岁、孩子7岁这年。他们一起做饭、吃饭、看电影,早上出门遛弯,到早市买菜。儿子来了阜新,三个人去KTV,男友跟儿子在唱歌的间隙里扔抱枕玩儿,一个扔过去,一个接下来,她怔怔看着这个画面。曾经在生活和婚姻里挣扎的女人,正实践着一种前卫的两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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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阜新的早市。图 / 受访者提供

甜蜜的陷阱也无法再诱惑她们。一个“老奸巨猾”的粉丝找到了林芳菲,是个50多岁的成功男人,自称资产千万。他说要买房子,开车从锦州过来,等两人见了面才说,“看房子是其次,主要是来看你”。他想跟林芳菲谈恋爱,承诺结婚以后,“也不用做短视频,也不用卖房子,就帮我管理一下家里就好了”。

条件没的说。但林芳菲觉得,“我一个人想干啥就干啥了,你说再找一个人,还得伺候他洗衣做饭?”就算要找,她想找比自己小10岁的,而不是大10岁的。

老板离开时,林芳菲送给他八个字:“你若盛开,蝴蝶自来”。找不着对象,说明他不够优秀,得继续努力。

生存试炼

这个月,柠檬发了10条关于官司进展的笔记,却掉了几十个粉丝。一个广告商找到她,推广儿童钙片,发一条100块钱。但她不想为没有试用过的东西搭上自己的名声。从生孩子那年开始兼职的云客服工作,因为她抑郁程度加重几乎被放弃,每个月只有几百块收入。而为了开直播,她新买了一部手机,花掉1500多元。要是算上添置家具、给儿子买生活用品和日常开销的钱,还有额外3000元。也就是说,她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在一个房价几百块的地方,你不能奢求它能提供足够多、足够好的工作机会。

两条道路摆在眼前。

刚来阜新时,西米做过家政,也在小公司里做过电话客服。招聘信息她留意过,明确写着“时间自由”,但真的去上班,打不够时间,拿不到绩效,收入极低。想赚钱,她就没办法下午4:10出现在儿子学校门口。等到5:00,校门口空无一人,“就他妈妈没来”。

线下的路很难走通,能在阜新久居的人们,往往有一份稳定的线上工作——有声书配音、开网店做一件代发、云客服、网文作家……但这些工作需要多年积累的资源,只能带来阜新,无法在阜新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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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受访者提供

还有一个选项:做自媒体。

这条路上,林芳菲是幸运的人。当年,她在昆山花6万买了个车库。车库长6米5,宽1米7,夏天热,冬天冷,阴暗潮湿,一下雨,地板上全是水珠。那是她自媒体的起步,她拍下自己的车库生活,爆了好几个,点赞上百万。东北人擅长唠嗑,松弛,时不时蹦出一个金句。到了阜新,她继续拍着,每个月除了视频收入,她还兼职房产中介,粉丝在她的介绍下看房、成交。

好像形成了一个闭环,阜新的流量转化成客户和钱,再花在阜新,支撑她继续创作。“外地人来阜新买房”是她取之不竭的话题库。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路可走。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收入过低,不稳定,已经有一大批人又离开了阜新。西门二蛋、林芳菲都接到过帮买了房子的外地人再卖掉房子的需求。

为了照顾儿子,线下的工作被西米辞掉。她做自媒体视频,暂时没有收入,兼职线下跑腿,帮别人看房子,办手续,一次能赚几十块。还有一份工作,她不好意思提,“能说吗?我给人家算塔罗牌。”

柠檬的自媒体一度快速涨粉过。“跟妈妈打官司”几个字像流量密码,她几乎把每个相关帖子都带上。但点赞和关注日渐下滑。她猜测,因为起诉了妈妈四次才成功立案,进展太慢,“可能有些人就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在阜新,做自媒体就像是跟流量的交易,获得了流量,就不可避免地被裹挟。柠檬拿到了跟弟弟的电话录音,能证实钱在弟弟那里,提交证据,就能冻结弟弟的账户。但是,那个录音里有涉及侄女隐私的信息,她不忍心在庭审里播放出来——当年离婚回娘家的几个月,她就是寄住在侄女的房间。

有网友劝她,祸不及家人,但也有人说这句话的前一句——惠不及家人,侄女是既得利益者。被许多声音包围,她心里的声音微弱了,摇摆了,“涉及到我侄女我就有点心软,我知道这种性格人家就不想看了,大家想看很爽的故事”,但同时,她又真想把钱要回来。

快到开庭的时间了,她还是做不了决定。在人性跟流量之间,有一道细微的裂隙。

做自媒体,成不成功不好说,风险一直在。西米的账号好几次收到私信:在楼下看到你和你儿子了,你们是穿着某颜色的羽绒服吗?这样的事,做自媒体的女性几乎都遇到过。

涌入阜新的,有失意的人,也有各种来路、隐藏了各种秘密过往的人,西米们也需要面对这种复杂性。

最好的选择

根据《2024女性置业调查报告》,85.7%的女性购房者是购房的主要决策人——女性买房的意愿强烈。几个月前,《DT商业观察》对1916名年轻人调研,在购房意愿上,除了 “在某座城市定居下来”,男性主要是为“结婚”买房,女性则是为“为养老做打算”。对女性而言,房子有区别于男性的含义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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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视觉中国

一位来阜新躺平、养老的80后男性加入了不少外地人购房群,在他长期观察下,女性来阜新买房,比男性决策速度更快,意志更坚定。低廉的房价,相对友好的生存条件,让阜新成为一些女性最好的选择——一个逃出婚姻、原生家庭、前半生伤痛的支点。

不为工作和收入发愁的时候,女人们在阜新过着自己人生里最好的那种生活。

东北人用热情接纳了她们。西米的小区里,老人们种下枣子树,有一天接儿子放学,住在一楼的大爷提着一大包枣子递给她,说“昨天刚摘的,给孩子吃”。冬天,儿子感染病毒去医院挂水,跟南方不同,在东北医院,都是家长自己换药。但那时,儿子睡着了,西米两只手抱着他,没办法动作,“特别无助”。旁边坐着一家三口,妻子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帮她换了药。

女性们拥有了新的友谊。柠檬跟西米在网上聊过天,后来约着吃饭,熟络起来。一次,柠檬的电子锁没电了,充电线从西米家的窗户扔出来。没有洗衣机时,西米把衣服攒起来,喊朋友们来家里吃饭,顺便把衣服带走。

不过,西米也曾退出一些“负能量太多”的群聊。来阜新的人,大多背负着伤痛,共情是她的本能,不共情是生存的需要。

现在,完美的一天是这样的:儿子去上学,西米在家,打扫卫生也行,不打扫也行。占卜、剪片子也行,刷刷视频也行。“你所有的时间都属于你自己。”从前她在保险和销售行业工作,拿过销冠,评过业务第一。那些生活离她很远了,“现在我带着孩子,在这里半躺平地过,好像也是不错的体验。”

刚来阜新时,价格、地段都满意的房子难找,装修铺地板没铺平,洗衣服要找朋友帮忙,独自带儿子去医院……冬天的东北又冷又干,路上连绿色都看不到,她想,是不是让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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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阜新的冬天。图 / 视觉中国

很快她发现,孩子的适应能力比她更强。她吃不惯东北的茄子、豆角、土豆,全是根茎类蔬菜,绿叶菜种类少,但儿子吃什么都行。从前在江苏,城市里有巨大的双层儿童乐园,儿子很喜欢去,来了阜新,滑滑梯他也高兴。住在六楼,儿子从被抱着上楼一点点适应自己爬楼梯,能很轻松地上来下去。他还记住了自己的家在哪,跟新朋友说,“到baby家来玩”。

西米终于知道:“不管是在哪生活,最好的生活就是我们俩在一起。”在阜新,她的时间重置,跟一个崭新的生命一起重启人生。

虽然人口流失严重,阜新的核心市区依然有超过100万人口。白天是属于老年人的,他们出现在路边,小公园,社区的健身器材区,到了晚上,下班的年轻人去新开的清吧喝酒、体验剧本杀。偶尔,百十来号人聚集到玉龙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打开高德地图,共享位置,有人是猫,有人是老鼠,最后被抓到的就是鼠王。入夜,霓虹灯亮起,动感的音乐通过便携音响外放,穿着裙子的阿姨跟大爷们跳起广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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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山公园跳广场舞的大姨。图 / 受访者提供

晚上,女孩们挽着手去散步。一个女孩说,记得第一次走那条线路,从小区门口出发,出门右转,铁轨出现在眼前,装载着煤的车厢轰隆隆开过,穿过桥洞,再过几个红绿灯,就是阜新的中心。她体力不太好,走不动,另外的女孩骗她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快到了”,再走一阵,“真的很快就到了”,这么糊弄着带着她往前走。

她们往人多、有光的地方走,越走城市越明亮。卖发夹的小摊位、滋啦啦响着的烧烤摊、衣服摊摆在道路的两侧,她们在人群中穿梭,东北夏天的风吹起她们的头发。她后来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穿城而过的细河上,那座桥叫“友爱桥”。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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