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病死的。
在那个几千口人的镇子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病死的。哮喘病、肺气肿,直至发展到后来的肺源性心脏病。可是,仔细敲推想来,病只是父亲故逝的表层因由,而根本的、潜深的、促使他过早患病并故逝的缘由,是他对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命运的忧虑。或者说,最直接的因果,是对我山高海深、无休无止的担忧。
事实上,我的执拗是父亲陈病复发的根本,是父亲年仅五十八岁就不得不离开人世、不得不离开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的根本因果。换一句话说,父亲可能是——也许本来就是因我而过早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是因我而过早地告别了虽然苦难他却深爱的世界。
是我,缩短了父亲的生命。
回忆起来,似乎自我记事伊始,在那段无限漫长的年月里,我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家景中的日月,都不曾有过太为暖人的光辉。那时候,整个中国乡村的日子,都四季春秋地汪洋在饥饿中间。每年春节,吃不上饺子,或者由做母亲的把大门关上,在年三十的黄昏,偷偷地包些红薯面裹一纸白面做皮的黑白花卷馍,似乎并不止我一家独有。而在那个乡野村舍,属于我家独有的,是父亲早年的哮喘病在没有治愈时,我大姐又自小就患上的莫名的病症。
在我家那二分半的宅院里,姐姐半青半红的哭声,总像一棵巨大蓬勃的树冠,一年四季都青枝绿叶,遮蔽得由父亲尽竭心力创造的日子,冬不见光,夏不见风。现在想来,姐姐的病确实就是今天街头广告上常见的无菌性股骨头坏死一类的魔症,然在那时,几十年前,在那个小镇的卫生院,在农村人视如灾难之地的县医院,在如同到了国外一样的洛阳地区的人民医院里,待耗尽我家所有能变卖的粮、菜、树和鸡蛋以及养育牲畜的家庭收入后,换来的依然是如出一辙的医生的摇头和查找不到病因的无奈。
为了给姐姐治病,父母亲搀着大姐、背着大姐、用板车拉着大姐四处求医问药,不知走破了多少鞋子,不知走尽了多少路途,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把家里准备盖房的木材卖了,把没有长大的猪卖了,把正在生蛋的鸡卖了;哥哥十五岁就到百里外的煤窑下井挖煤;二姐十四岁就拉着车子到十几里外的山沟拉沙和石头,按一立方一块五毛钱的价格卖给镇上的公路段和水泥厂;我在十三岁时,已经是建筑队很能搬砖提灰的小工了。在很多年里,把父亲的病放在一边,给姐姐治病是我们家的日月中心。一切的一切,种地、打工、变卖和所有的东奔西簸、翻山越岭,都围绕着姐姐的病而喜而忧、而忧而愁。
大姐手术时,因买不起血浆,父亲、母亲、大哥、二姐和我就站在医院门口等着抽血。我亲眼看着大哥的胳膊伸在一张落满苍蝇的桌子上,一根青冷白亮的针头,插进他的血管里,殷红的鲜血就沿着一条管线一滴滴地落进一只瓶子里。那只空瓶里的血浆随着大哥的脸色由黝黑转为浅黄,再由浅黄转为苍白便从无到有,由浅至深,到一瓶将满时,医生望着我大哥的脸色说,你们家的血型都合格,再换一个人抽吧。大哥说:我妈身体虚,父亲有病,还是抽我的吧。医生说,抽你妹的吧,你的抽多了身子就要垮了呢。大哥说:她是女娃儿,就抽我的吧。医生说,你弟呢?大哥说:就抽我的吧,弟还小,还要给人打工干重活。
然后,医生就把插入血瓶里的针头拔下插进了另一个空瓶里。那是一年的冬天,太阳温暖洁净,照在血浆瓶上,瓶里的血浆红得透亮,浮起来的血沫和血泡,在玻璃瓶的壁面里缓缓起落,时生时灭。那一年我好像已经十四岁,也许十五岁,总之,我少年的敏感,已经对命运开始了许久的触摸和感叹,像出生在秋后的芽草过早地望着将要到来的冬天的霜雪样,不及长成身子,就有了浑身的寒瑟。
盯着血浆瓶里的鲜血在不自觉中渐渐地增多,听着血液似乎无声而清冷的滴答和瓶壁上血泡在阳光里嘭啪的明亮生灭,望着哥哥苍白如纸的脸,我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哥哥的不凡,也隐隐感觉到了,我一生都与哥哥不可同日而语的做人的品性。
那一年,大姐的病没有丝毫的好转。
那一年,春节前后的几日间,大姐为了给家里减些忧愁、添些喜悦,让父母和她的弟弟妹妹过个好年,她说她的病轻了许多,然后就躲在屋里不出门,疼痛时,上牙齿咬着下唇,把脸憋得乌青,也绝不哭唤出一点儿声音。到实在无可忍了,她就躲到我家后院和村外无人的地方,揪自己的头发,把头往墙上猛撞,然后待剧痛过去,她就面带笑容地回到家里,慌忙地替母亲做饭、替父亲盛饭,慌忙地去洗她弟弟、妹妹的衣服,好像要以此来赎回她的什么过错一样。
那一年,我家过了一个平静的春节。仍然用借来的小麦,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让我们兄弟姐妹放开肚子吃了两顿非常香口润喉的白面饺子。而那一年的春节,父亲吸掉的烟叶,却比任何一个春节都多,似乎他想把他一生要吸的烟都在春节吸掉一样。
就在那一年,我心里有了浓烈欲动的阴暗蓄意——也许是对逃避生活与人生命运的一种道路的提前铺设,也许是对一种个人挣扎奋斗的提早的力量积蓄,也还许,是我对家庭和父亲在今后日月命运中陷阱的无意挖掘和设置。总之,那一年,我萌生了离开家庭的念头,萌生了过几年我若没有别的出路,就一定要当兵走出去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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