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美国大选,宾州的动向具有指标性意义,公认它的投票结果决定了谁能入主白宫,而其中尤为关键的,那些以往被忽视的底层人如何决定,他们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宾州位于“铁锈带”的核心,在近几十年里经历了漫长的衰落,繁荣似乎早已远去。最直观反映其重要性下降的,就是选举人团票——美国每十年会根据人口普查结果重新分配票数。
1940年,宾州还曾拥有36张选举人团票,仅次于纽约州(47张),然而此后, 由于人口都在向 “阳光地带” 流动,到1980年下降为27张,是期间票数减少最多的一个州,到现在更只剩19张。
可想而知,这里的人们多么期待繁荣重现,尤其是那些身处社会底层的人,然而可悲的是,当“繁荣”到来时,他们可能又会陷入新的两难之中。
起初,这看起来是一件大好事:就在你家门外那片荒地里,现在发现了已沉睡数亿年的宝藏。开采技术是不用担心的,已有一种名为“水力压裂法”的技术创新,从页岩里释放出天然气,和煤炭不同,这可是一种清洁能源,采矿的企业也是大企业。这不仅能给本地人带来土地租金,还有随之而来的工作机会,更重要的是,这能让穷人们看到自己生活的希望。
然而,当工程铺开后,人们才一点点意识到,自己当初事实上是和魔鬼签订了协议:从地底下升上来的并不只有天然气,压裂法中使用的水和化学物质也有10%-40%会回流到地面,还有放射性物质,以及四亿年来重见天日的细菌,所有这些都堆在露天的废料池里。
熟悉的乡野景观改变还在其次,人们的身体也慢慢开始感到各种不舒服,但要证明这些病痛和采矿之间的关联,可不是普通百姓能做到的专业活。
随后就是旷日持久的官司,为了那胜负难料的判决,人们不得不经历漫长的等待。最终,公司道歉的方式是用钱——对许多家庭来说,他们隐秘的痛苦变成了商业交易。
《压裂的底层》
[美]伊丽莎·格里斯沃尔德 著
曾小楚译
文汇出版社2022年1月第一版
基本上,这就是《压裂的底层》一书的梗概。说实话,就故事本身而言,这不算令人惊奇,正如《汤姆斯河》、《漫长的诉讼》等书表明的,太多类似的事件都是这样开始、演进和结束的(也有的迟迟没等来任何结果),然而,为什么这样的悲剧一再重演?
当然,这个故事的背景有其特殊之处:它所在的宾夕法尼亚州西部,正是1859年最早发现石油的地方,宾州也因此成为美国石油工业的诞生地。对当地人来,能源开采带来的繁荣曾是“过去的好日子”,那么2004年开始席卷这一地区的天然气热潮为何不能是“往日重现”?
原书名Amity and Prosperity就取自当地两个小镇的名字,它们刚好就叫“和睦镇”(Amity)和“繁荣镇”(Prosperity),不论看起来多么名不副实,这曾经寄托着人们的梦想和希望。
这一带正是美国近半个世纪去工业化以来“锈带”的重灾区,人们太需要一份工作来恢复尊严和对生活的信心。
这不是说人们在拥抱看似唾手可得的繁荣时毫无警惕,毕竟这里是老工业区了,人们当然知道“能源开发经常意味着对当地居民的剥削”,讨厌大企业破坏了土地,但与此同时,他们也讨厌那些用电过于随意的城里人,讨厌那些说教的环保人士,不仅不体谅矿工生活之艰辛,还把养家糊口的努力工作的他们,贬低为一群对采矿危害性认识不足的老大粗,更不了解一家煤矿企业的破产会毁灭一座城镇。
也就是说,人们其实并非不知道能源开采可能造成环境污染,但要知道,穷人的选择都是很少的,此时,对他们来说,污染本身算不上是让他们最深受其苦的——失业、贫穷、食物和居所也许更迫在眉睫,而那都需要稳定的工作,尤其是钱。至于污染,且留到将来再说。
问题的关键正在于此:利益是直接的、眼前的,而损害则是间接的、潜在的,有时几乎难以证实。更有甚者,哪怕损害已经发生,仍有人对此视而不见,因为相比起其它事物,那被看作是必要之恶——如果是由别人来承担,那就更不必在意了。
社会学家阿莉·霍赫希尔德在调查了全美人均GDP最低的路易斯安那州的环境污染后发现,当地人并不怎么在意,而且这远非异类,全国都是如此:“在2010年,如果你生后在接触有毒污染物较多的县,便更有可能认为美国人对环境‘太过担忧’,国家对环境问题反应‘过头’了。”
能接受这些产业的,是一种“阻力最小型人格”:长期居住在中西部或南部小镇、学历较低、价值观传统、不参与社会议题,往往是保守派共和党人。
可悲的是,他们对污染的容忍,使自己和家人陷入更危险、肮脏的境地,而他们所期望的繁荣最终往往也被证实只是个泡影——最终,污染不仅有害健康,影响到农业、渔业、旅游业等其它产业,还会让房地产贬值。
尤为糟糕的是,既然他们能容忍这样的环境,那企业也就不会自动去改善它。
逐利是企业的本性,露天排放工业废料永远是最便宜的选项,环境执法在美国也一直相当困难,美国环保局要依靠不到2万员工来监管数十万家污染企业,在2008年经济大衰退之后,宾州的环保部的预算又一口气被削减了27%,这使得遵纪守法只能依靠自发的报告与协商。
对污染企业来说,结论是很明确的:遵纪守法不划算,那会推高成本,有损自己的市场竞争力,倒不如把自己打扮成带来繁荣的救世主,还更能收买人心,反正等到人们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它们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要推动对环境污染危害性的认识,一向很难,而要团结社区采取一致行动,那就更难了。因为环境污染的影响通常是隐蔽、长期的,很难确认受害者,其间往往伴随着激烈的争论,而强力执法被视为对商业活动的干扰,这就需要本地社区通过不断的对话自我组织起来,才能学会逐步转变认识,发出一致的声音。
如果说当地人没有经验应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那污染企业肯定不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它们当然知道压裂法会产生难以清理的污染,也知道要在接触和患病之间建立因果联系是很难的,甚至在开采之前就盘算过各州县的环保执法力度和当地人可能的阻力,当然还有公关和律师来处理可能出现的一堆抗议,最终无非是一个成本问题。
它们可能唯一无法准确估算的是当事人的顽强程度。书中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史密斯夫妇这两个律师坚持了一年又一年,以至于对方那边不解地问:谁付他们钱?
这并不是说“坚持就是胜利”,因为这样漫长的诉讼往往最终以谈判和解打成平局,那只是一个让人获得解脱的妥协,却不太可能是受害者的要求得到完全满足。
最终让当地压裂法开采停下来的,既不是居民抗议,也不是环保执法,而是市场变了:2005年起,全球石油价格一路飙高,不仅带动了天然气需求,以往开采成本较高的压裂法也能带来滚滚金钱,但到2015年夏天后,短短半年内,油价就下跌了一半,这对杠杆率很高的美国页岩油行业造成沉重打击,压裂法开采已无利可图。
虽然这故事不论如何,有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但说实话,我们很难期望每一次类似的博弈都能让当地社区获胜,这毕竟取决于太多不寻常的因素——既然这是一个勇气的故事,就很难期望每次人们都具备这样稀缺的品质。
其实,能源公司的说辞有一点或许倒是对的:社区与其赖以维生的采掘业之间应当建立一种长期的互惠关系。但这不应当只是一种单方面的欺骗,必须是真正的互惠,而那意味着更严格的环保红线、更公开透明的运作,以及社区的深度参与。
繁荣不是天降礼物,底层人当然也不该身陷两难,仅仅谴责他们没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那根本无济于事,最重要的,首先是倾听他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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