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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球另一侧,曾经让英国人引以为豪的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National Health Service),在经年的预算紧缩和疫情的余震中晃动。整个体系如同“一团高悬的迷雾”,在这里,每一个角落都闪烁着人文关怀的光辉,却以效率为代价,“小病自愈成了一种美德,要生场大病才能算回本”。

在英国修读人类学的树琼以田野调查的方式进入了 NHS 这座“白色巨塔”,她在异国岌岌可危的医疗体系中,发现了一批与自己相仿的“外来者”——这些穿梭于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的护工,用护理技能在发达国家站稳脚跟,继而反哺家庭,接济亲人。她们的工作负担和时长都远远高于本地医护,却只得到徘徊于最低工资线上的工资;她们离开那个将“照护”默认为是女性天职的故乡,来到异国,试图通过劳动寻找“自我”,却在难以对抗的歧视中,逐渐沦落为两个世界的“他者”。

今天,单读分享树琼的非虚构作品巨塔微尘:NHS 的异乡医护》。本作品为「在场 · 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第四季得奖作品。「在场」奖学金始于 2021 年,致力于在个体与世界的连接处,鼓励全球华语写作者写下非写不可、非你不可的真实故事。「在场」将为作者的写作提案,提供奖金、编辑、发表及出版和衍生 IP 支持。更多信息欢迎查阅官网 frontlinefellowship.io,或来信 hi@frontlinefellowship.io 要求订阅我们的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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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塔微尘:NHS 的异乡医护

撰文:树琼

编辑:蘇美智

引言

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National Health Service)的难以为继已成为社会热点,学者纷纷投入研究。然而,提出问题容易,落后的数字化进程、不畅的沟通机制、漠视与虚与委蛇......随便都可以列出一箩筐。想真正做出改变,却难于登天。

2023 年,我一边在伦敦修读人类学,一边在大型教学医院进行田野调查。缺钱缺人,没有动机和目标,在医院各处都可见一种疲惫懒散的氛围。很难说那是疫情的尾雾,还是一切本该如此。每个人都太累了,累到大家理所当然地不再尝试。

迷雾中还是有一些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和我一样的“外来者”。她们很好辨认,走路比常人更快,好像总在赶去哪里,胸前的工牌随之上下跃动。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那些黑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彼此相认。我不自觉地亲近她们,用颠倒的英语交换对于这座巨塔的认知。

对于这座摇摇欲坠的巨塔,我们既融入其中,又置身其外。移民医护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通过劳动寻找“自我”,却始终背负“他者”的标签,两者互即互入、彼此成全。而这,恰是观察的最佳角度。

01

摘脑门

在重症监护室做田野观察的第一天,与想象不同,一切是缓慢的。

病人们比急诊的要乖多了——基本都昏迷着。昼夜不断的监护设备每秒发出滴答声,十几张病床弧形排开,环绕着中央的办公区域。从医学院新近毕业的几名初级医生就在这些机器上十指翻飞,忙于录入档案。

照护病人是护工的任务。他们职级最低,不需要多少临床背景,因此人员也最复杂。有一些是还在读书的实习生,也有像眼前这位一样,年近花甲的华人阿姨,在带孙女的间隙来做几个小时的短班,补贴家用。她的英文不好,但勤勤恳恳地以“Yes,Yes”应对一切。

人们叫她“苏”,因为发不出她的名字。

“苏,3 号床需要擦洗了。”

“Yes, OK!”

“苏,手套用完了。”

“Sorry, OK!”

“苏,你能帮我照看一下病人吗?我去买杯咖啡。”

“Yes, yes, OK!”

我遗憾她的名字不被了解,“雅慧”。Yahui,Yahoo,旁边的白人男护工摆出李小龙的架势,怪叫一声“Wataah(我打)”——尝试这个读音让他亢奋不已。

突然他们开始低语,病人的颅内压有点高得离谱。监测仪的薄膜晶体管显示屏上写着“45 毫米汞柱”。苏告诉我:“我还是头一次见,一般人 15 就算高了。”如果把大脑想成一个装满水的气球,再把它使劲向下压扁,就是病人当前的极限状态。

医生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行动起来。学徒请来了自己的带教,带教观察片刻,拿不准主意,又去搬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顾问。一阵窸窸窣窣过后,他们决定在两小时后实施颅骨减压术,因为老顾问只有那时才有空。而在此期间气球会不会爆炸,则不在讨论范围内。

手术像一场表演,医生把他的头皮切开,在颅骨上钻出若干个小孔,再用圆形颅锯把它们连接起来,切割出一片骨瓣。

手忙脚乱,精彩至极。各种有关的、无关的人都停下工作,挤进帘子里凑热闹,最多的时候有十几个人围得水泄不通,难怪英文里把手术室称为“剧场(theatre)”。

我们头顶两米多高的天花板上有一处喷溅样的束状血迹,“这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医生在钻骨间隙给我一个耸肩提眉的反应:“我也不知道哇,给上一个病人切气管的时候莫名其妙就溅上去了,清洁工也够不着,只好留在那儿了。”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术上时,隔壁床的花臂壮汉病人突然醒了。他嘟哝着“我要吃饭”,就要往床下爬。我大喊一声“苏”。“Yes!”一个瘦小的身影飞扑过去,两人双双摔倒,苏变成了人肉垫子。幸运的是,病人的输液管没有被扯掉。不幸的是,负责这个病人的英国护士慢悠悠地走过来,连句“谢谢”都没说。

像苏这样的海外职工在英国医院里比比皆是,他们支撑起了岌岌可危的医疗体系。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NHS 中约 14% 员工来自海外。根据我在医院的观察,这些移民医护往往更愿意接受夜班和加班,工作效率也常常高于本地员工。

我在监护室待到深夜,病人一直昏迷,缺了一块颅骨的脑门显得软乎乎的。他是波兰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在贩卖二手衣物的慈善商店摔倒后被救护车拉来这里。我偷偷在 LinkedIn 上查了他的名字,头像是专门请人拍的西装证件照,他抱臂斜对着镜头,天庭饱满,笑得春风得意。

他和我一样,也刚来这个国家不到一年。移民的处境具象化成了肿胀的前额,我默默祈祷,他不应该孤独死去——至少等颅骨安回来再说。

本地人有家可回,不爱上夜班,所以护士换成了一茬菲律宾人,在岛台用他加禄语窃窃地聊天。她们有时会安静片刻,那通常意味着有人去世了。

02

长女出海

在医院的各种聚落里,菲律宾护士是我最喜欢的。她们健壮、开朗,干起活儿来又麻利,有一种热带的母性。

她们在病房里有自己的“夜店”,只要是菲律宾人,不论职级,上至领班的医生,下至合同工,闲暇时都会在这里放声聚会。有一次我误闯其中,正要仓皇逃跑,她们却大笑着留我,“小姑娘,告状也不在这一会儿”,邀请我坐下来加入她们的八卦。

我把她们当成大姐姐,事实上,其中不少人确实都是家里的长女。

中风科护士颂菲就是其中一例,她今年 29 岁,独自在英国打拼五年多,资助两个弟弟至他们成年,后者分别在菲律宾做海员和上厨师学校。

我们约在医学图书馆的户外咖啡厅见面。颂菲高颧深目,一头黑色卷发油亮如马鬃,是典型的南亚美人。正值英国六月最炎热的一天,艳阳高照,远远就能看到她手上的金戒指熠熠生辉。

她新婚不久,丈夫是一位站在她身边略显黯淡的菲律宾男子。两人异国恋六年,终于开始研究如何在英国团聚的门道,男方打算挂靠颂菲的签证。

移民医护中这样的组合并不罕见,女性出海养家,用护理技能在发达国家的服务业站稳脚跟,继而反哺家庭,接济亲人。这种现象在菲律宾尤为普遍,据菲律宾海外就业管理局(POEA)的数据,每年约有 18,000 多名菲籍护士出国工作,其中约 75% 是女性。

颂菲是在女人当家的文化里长大的。母亲在伊洛伊洛岛上开了间小卖部,每天起早贪黑,忙到腰椎间盘突出,爬坡都疼,索性睡在店里。

“小卖部抢走了妈妈”,她一度心里怨恨着,却仍然不由自主地一放学就跑到店里帮忙。“我们的文化重视家庭,没人逼你,但既然你是长女,你就有义务。”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亲。他在颂菲高中时突然辞去海员工作,原因不明。颂菲揣测:“大概是觉得靠老婆就够了吧,他在家躺着也能过得很好。”彼时两个弟弟尚在求学,家中经济顿时捉襟见肘。作为长姐,颂菲不用人提醒,自觉地转入了免学费的公立卫校。

1974 年,马科斯政府通过《劳工法令》,以出口劳动力来解决国内就业问题。于是从 80 年代到千禧年初,菲律宾的护理教育机构数量激增了十倍。到 2006 年,全国已有 470 所此类学校,其中大部分是私立机构,催生了蓬勃的护理教育商业市场。

如同家政行业一样,这个市场是为西方发达国家的需求量身定制的,卫校的教学内容经常涉及本国并不具备的医疗设备。2021 年,超过 30 万名菲律宾护士在海外工作,占到全国持证护士总数的一半。而在英国注册的护士中,约有 16% 来自亚洲,其中菲律宾是出口大国。

“我们似乎都认定,唯一能赚钱、过上好日子的方式就是出国”,颂菲说。对她而言,NHS 连年不断的人才缺口,是一艘可以带她离开家乡的救生艇。

菲律宾当地已形成一套成熟的产业链,专门对接欧美医院和本地护士。颂菲现在工作的医院在菲就部署了专门的猎头中介,负责招募护士、辅导面试、报名执照考试,甚至代订来英机票等一条龙服务,人才一经选用,费用就可全部由医院报销。

但这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是残酷的竞争。所有人都有出海梦,为了在大批申请者中脱颖而出,护士通常需要在本地工作一两年,积累经验。于是初级护士的工资被一再压低,有人甚至自费上班。在伊洛伊洛的医院工作时,颂菲经常做全周的长班,但一个月下来只有 80 英镑的补贴。

菲律宾医疗机构的教学方式也与英国大相径庭。“他们会把最棘手的病人分给你,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先呛水才能学会游泳。”医护工作条件艰巨,常常面对无米之炊的窘境。病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钱,心电图监测仪需按天计费,输液则全靠手动调节。

第三世界的医院是高速运转的车床,火星四溅。医生一天要接诊 80 个病人,平均每个病人就诊不到五分钟。病人们争先恐后,上一个还在问诊,下一个就已推门而入,秩序和隐私是奢侈品。

医疗条件越拮据,人才流失越快。全球化顶替了殖民主义野蛮的枪杆,但所做的仍然是撬开第三世界的大门。西方发达国家需要廉价的劳动力,经济落后的全球南方则成为绝佳的供应商。

从伊洛伊洛往西,越过苏禄海和孟加拉湾,相距五千公里处是印度籍神经内科医生梅拉的家乡。

1615 年,东印度公司的船沿非洲东岸北上,来到了马拉巴尔海岸线上的喀拉拉邦。此地风光无限,有五分之二的面积被椰树覆盖。人们用椰子酿酒,椰壳造房,却不懂得种植园经济。

在之后的四个世纪里,喀拉拉的椰子产业急速扩展,现在此地已有数万名椰工,工作是在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爬到 25 米高的树上,把椰子打下来。

九十年代时,每棵树的报酬是 15 卢比,一天爬 50 棵,日薪约合七英镑。而把时间再往前拨,一个低种姓椰工家庭在此地诞下了四个孩子,三个都因为喝了被寄生虫污染的水而夭折。活下来的那个仿佛受到神明保佑,不仅健全地长大,竟然还在英美两国分别拿到医学学位。他用出海赚到的钱,回乡修建了一座神经专科医院,在当地赫赫有名。

这是童年梅拉在外公的病床前听到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就是救活了外公的院长。外公像那位波兰病人一样摔了一跤,颅内出血,一夜之间卧床不起。

某些原始的情绪找到了巧径,迸发出来——用“不甘”来形容最为准确。梅拉沉思片刻,决定了自己人生的调子。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做两件事情,一是备考医学院,二是上历史课,思考印度的过去与未来。

她告诉我,孟买有家名叫“Taj”的大酒店,英占时期曾被用作英国人的办公大楼,入口处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印度人与狗不得入内”——后面这句标语是我们异口同声说出来的,那一刻我恍然意识到“第三世界”这个概念的实体边界。尽管殊异颇多,但在至少近两百年的权力结构上,我们一衣带水。

我们见面时,她刚过完 30 岁的生日,穿着巴宝莉的驼色风衣,说一口 BBC 播音腔,正在伦敦最好的神内研究中心受训。

梅拉也有两个弟弟,但与颂菲不同,她的家境殷实。父亲把弟弟送去读商科,为家里的生意敲定接班人。梅拉得到了金钱、支持与爱,但仍然不是被选中的那个。

对于她来说,出海始终都是为了回去。“发达国家 brain drain(榨取)了我们的资源和人力,那我就 brain gain(获取)它的技能和人脉”,她说,“等我回到印度,就能利用在这里建立的人脉,组织起一支医疗队去下乡看病。”

然而,NHS 的崩溃来得比她想象更快,“这几年我感到一切变得越来越摇摇欲坠。人们的安全感没有了,希望也越来越少。等到希望彻底消失的那一天,我也会离开”。

03

大厦将倾

或许很难想象,一个从其他地方虹吸了这么多劳动力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依然可以把自己的医疗系统搞得一塌糊涂。

我做田野的这间综合医院在伦敦偏北,是所在辖区内最大的医院。辖区内有 70 万人口,但医院常用的 CT 扫描仪只有五台,ICU 床位也仅仅 22 张,人均下来是其他发达国家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急诊室里,救护车一刻不停,放下人就走。一位年轻妈妈抱着婴儿来到前台:“孩子发烧,我们附近的 GP(全科医生)都关门了。”接待员掀开襁褓,婴儿的脸已呈现紫绀。顾不上登记,她迅速在混乱的诊室里找到氧气面罩,同时给儿科重症打去电话:“还有床位吗?能不能再塞一个?”走廊里,被晾了一整夜的轻症患者只能再次被搁置。

在英国,小病自愈成了一种美德,要生场大病才能算回本。玩笑背后,是 NHS 日益严峻的现状。它曾是英国引以为傲的社会主义医疗体系。外国人求医虽要交费,但一旦待满六年入籍,就能和所有国民一样,免费享受大部分医疗服务。而如今,大厦将倾。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后,接权的保守党政府采取紧缩政策,大幅削减公共服务开支。NHS 预算增速骤降,与实际需求增长严重脱节。2010 年到 2019 年间,NHS 预算年均增长率仅为 1.4%,远低于过去 40 年间 4% 的平均水平。这直接导致了严重的人员短缺和设备不足。根据官方统计和智库估算,英格兰有超过 12 万个空缺,包括四万名护士和过万名医生。

现在,750 万人在就医名单上苦等,其中有超过 30 万是癌症患者。2023 年,三分之一的癌症患者从被诊断到开始治疗的平均等候时间超过 62 天。至于急诊科,10% 的患者需要等待超过 12 小时。

新冠疫情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场危机暴露了 NHS 长期营养不良的后果,人们这才惊觉:原来已经缺医少药到了这种地步。

英国政府不得不向海外紧急招募医护人员。2020 年 8 月,鲍里斯政府推出了一项医疗与照护专项签证。持此签证工作的护士可免除申请费和 NHS 医保费,还能携带配偶和子女同住。这意味着,只要持签人连续五年不失业,全家就能获得在英永久居留权。这项诱人的政策制造了新的医护进口小高峰。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2021 年 4 月—2022 年 3 月)里,有超过两万名海外护士加入 NHS,比前一年增加了 135%。

然而,对移民医护来说,那是一段极其撕裂的体验。

梅拉来英的时间正好是疫情爆发时,还没适应就被调往前线。原本用于应对卒中、车祸等严重颅脑损伤的神经外科 ICU,被呼吸重症患者填满。每天 12 小时的长班里,她不停地给药、拍胸片,每一张都是白肺。像是下了一整年的雪,都是死亡之兆。尸体被白色的袋子裹起来,送到超负荷的太平间里。许多人因隔离无法赶来,只能远程凭照片确认遗体的火化。

关于这段时间的许多细节,梅拉仿佛被身体本能地保护起来,只记得自己像被困在两个世界之间,既不属于英国,又无法回到家乡。

白天,她亲手结束一个又一个临终时刻。呼吸机数量有限,每个家庭只有几小时做道别。夜里,她常常哭到睡着,梦见自己在广袤的大西洋里一直游泳,远处椰林影绰。那时往返印英的航班早已停飞,水路回家竟成了唯一可行的执念。

有一天,一对 28 岁的双胞胎被送进来,但只有一台人工心肺机(ECMO)可用。家属哭倒在地,恳求梅拉救活两个孩子。梅拉也哭着求他们做个选择,能活一个是一个。那时,全英只有不到 20 台 ECMO,是日本的七十分之一,匮乏得惊人。

“如果是我妈妈来做这个选择,怎么办?如果那是我的两个弟弟呢?我的脑子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去想这些如果。”

疫情过后,医护们用了很长的时间从宿醉般的疲惫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付出并未得到相应回报。薪资涨幅追不上通胀,幻灭感油然而生。NHS 的初级医生年薪约 3.5 万英镑,仅及美国同行的三、四分之一。而护工、救护车司机等基层工种的年收入只勉强突破二万,徘徊在最低工资线。

在医院做田野时,我曾混进急诊搬运工的部落,跟着他们爬上爬下,一天走 30 公里去搬运坐轮椅的老人。但我只走了半天就打退堂鼓,心想“这活儿不给四万镑我不干”。来自意大利和波兰的搬运工兄弟正为人手短缺而头疼,便向我抛出橄榄枝:“反正你也在为找工作发愁,不如加入我们吧”。我一查工资,两眼一黑,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对半砍,一时不知道除了去 Tesco 超市捡救济食物之外要如何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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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外草坪上的蘑菇,这里也是搬运工喜欢来抽烟的“秘密场所”。(图源:树琼)

英国人向来忌讳谈论金钱,但对移民医护而言,钱却是绕不开的话题。

颂菲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为如何接来新婚丈夫发愁。梅拉为省通勤费,与朋友合租了伦敦市中心的两居室,每月光房租就要 1600 镑,“剩下的钱最多只够下一次馆子,点餐时还得精打细算,好在因此吃起来格外香”。

与我同一时期来到英国的还有前香港前记者 Helen,她在布里斯托的儿童医院找到一份急诊夜班接待员的工作。同事多为本地人,穆斯林女性不少。她们大多没有职场野心,只为了找份工作,留白天相夫教子。但即使有工作,生活依然拮据得令人难以置信。

令 Helen 难以置信的是,是即使有工作,基层包括初级护士的生活依然没什么“闲钱”。“有时下班后约着吃个饭,人均才十几镑,却有同事问能不能待支薪日才付,说当时身上没有余钱。”Helen 夸张地双手抱头,蹦出几个 f-word,“这在香港绝对不可能发生,太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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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斯托市中心的一栋废弃小楼。(图源:树琼)

2022 年底,NHS 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罢工,断断续续维持了两年之久,数十万人次参与其中。摄政街的天使灯高悬,留学生在 Selfridges 的商场大楼采购单价几百镑的香水、茶叶和毛绒玩具。而外面的街上,除了屋檐下三步一个的流浪汉,就是 NHS 的游行队伍。去找他们说话,可以领到免费的胸章和贴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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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街头的流浪者之家。(图源:树琼)

寒冬将至,基础病爆发,这是每年最难熬的时候。我听着讨论“供暖与医疗负荷”的电台节目,与所有人擦肩而过。耳机里的护士说,流浪汉一旦无家可归,人均寿命就只剩下 10 个月,许多人活不过这个冬天。

这一年,英格兰公共医疗服务支出高达 1817 亿英镑,比疫情前增加了近 20%。正如政客们所说,“资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那么,这些钱都去了哪里?这是所有人都在关心的问题。

04

钱去哪了

轮转效率、就诊体验和医生工时形成了一个“不可能三角”。NHS 想面面俱到,但越是这样,越容易朝令夕改、适得其反。

在三角形内部稳定的情况下,要么增大投入,要么改革。但英国医疗的吊诡之处在于,政府对它的投入其实是逐年增加的,保守党上台后虽放缓了增速,但投入仍在上涨。然而,问题却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

首先,流向外包供应商和私立医疗机构的资金持续增长。2012 年的《健康与社会保健法案》引入了“临床委托集团”,将公共卫生的权责下放至地方。这些地方集团可以从私立医疗机构购买服务,NHS 信托机构从非 NHS 渠道获得的营业收入也从此前的 2% 一举飙升至 49%。

此后,保守党通过各种法案推动医疗市场化,提高私立板块的参与度。对于一个轮番登台的多党制国家来说,把饼扔向群狼环伺的市场,可以在自己任期内迅速解决赤字问题。

NHS 发展步履维艰,私立医疗却蒸蒸日上,英国引以为傲的社会主义医疗体系正在悄然瓦解。2012 至 2022 年这十年间,英国私立医疗支出从 304 亿英镑增长到 464 亿。目前,约有 800 万人购买了私人医疗保险,占全英人口 13%。

对普通民众而言,投靠私立实属无奈之举。大多数公立诊所晚上和周末不开门,假若不幸这些时段生病,只能去公立医院人满为患的急诊室大排长龙。

Helen 描述夜班的场景:“家长抱着发高烧的孩子来,等上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见到医生,解决方案往往千篇一律。开点儿 Calpol。肚子疼?开点儿 Calpol。我查了才知道,Calpol 就是加了糖的扑热息痛,糖分约是可乐 4 倍。”

她有时怀念远方的小岛,觉得那里虽然寸土寸金,但至少选择多样,只要肯花钱,就能立竿见影地提高效率、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在流向公立医疗的资金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得不到有效利用。管理人员和临床医护之间长期存在对立情绪,前者认为后者工作不够努力,后者则觉得前者缺乏对基层的了解,只会对着数字纸上谈兵。

举例说,管理部门一边给员工群发邮件,指导大家关灯关空调省钱,一边却购买更贵、更难用的垃圾桶、留置针、信托品牌 T 恤等次要物品。苏给我展示过医院新采购的尿袋,“一般都是竖着开横着关,但这个开关都是竖的,得仔细看尖头是指向 0 度还是 180 度,不然就会弄得满地是尿。你能不能跟他们说说,换回原来那种?”

有天手术日,梅拉连轴转了十个小时,下来后嗓子就哑了,扁桃体发炎了半个月。“那么大一栋医院,就只有两个饮水处,医生们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没处喝水,渴极了只能自己去售货机买瓶装水。”

于是,她联合几个医护同事向管理层提出需求。可是三个月、六个月、九个月过去了,得到的回复总是:“抱歉,我们没有管线,装不了。”

在急诊里我也见到过类似的荒唐景象:主治医生亲自跑来跑去,从角落里搜刮出落满灰尘的闲置病床,擦完立刻推着跑回台前,而诊室经理们却在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慢悠悠地放幻灯片,闲侃床位危机该如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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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道里堆放了闲置的设备和病床。当医护们在急诊争抢床位时,很少有人想到要来这里“寻宝”。管道上的冷凝水混着灰尘落下,在皮质床面上形成一道道污渍。(图源:树琼)

管理部门还把不少钱和时间花在形式主义上,比如举办各式各样的课程,“隐私安全保护意识”、“促进酷儿骄傲”、“种族平权讲座”等等。然而,病房里真实发生的种族歧视,那些包装在微妙修辞中的排斥,以及晋升数据中赤裸裸的偏好,却总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来自巴基斯坦的全科医生 J 英语不好,许多医学词汇要重新学习。她察觉到主治医师对她和对其他人的态度差异:“英国同事其实也不懂这些词,但带教就会鼓励他们,说没关系慢慢学。可是对我,以及其他亚洲人……区别很微妙,我说不清楚,但你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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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医院观察时的术语速记。(图源:树琼)

然而,对许多移民医护来说,这里的工资再少,也比家乡强。咬牙坚持个五年八年,攒钱买套公寓,就能赶上本地人的起点。“到时候就不当医生了,做点小生意,开个饭馆,卖辣椒酱,过过安稳日子”,J 和丈夫认真盘算着,他们刚买下一辆二手雪佛兰。

两人没有参加前两年的罢工,理由是“罢工时顶班可以拿三倍补贴”。有人称他们为工贼,先抢走了本地人的工作,现在又窃取同行的抗争成果。这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指控——如果生下来就在罗马,谁愿意“从贼”呢?

尽管 NHS 饱受诟病,它依然屹立在世界医疗体系的金字塔顶端,汲取着下层的养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移民们感受到大英帝国日薄西山,仍络绎不绝地借它攀援。

05

关怀还是效率?

J 的丈夫也是医生,他在 2020 年医疗签证放宽之后就来到英国扎根,在中部旷野里的一座小城找到全职工作。J 只晚了几个月,运气就差了许多,一直没能找工作“上岸”,几年来靠做 locum(代班医生)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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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夫妇生活的小镇火车站。(图源:树琼)

这间小城诊所算上 J 的丈夫共有 12 名全科医生,负责辖区内两万居民的大小疾病。他们的专业资格不包括深入检查和治疗,只负责开列常见药物,再将患者转介到相应专科。

Locum 的工作不稳定,但时薪较全职更高,以 J 的经验可达 45 镑。这制度的出台最初是为了帮 NHS 信托省钱,实际算账下来却比培养一名全职更贵。一些医疗集团开始停招 locum,把本应由代班完成的活摊分给其他在职医生。

来到英国后,工作节奏慢了下来。行情不好时,J 每周只能找到一天代班工作,其余时间就在家备考,做好饭等丈夫回家。丈夫每天上下午各值四小时班,一天接诊不到 20 个病人。候诊名单上的病人倒是积压得越来越多,但整体工作氛围仍然慢条斯理,追求细致入微。

全科医生是面对病人的第一道关卡。他们不仅要治疗身体的病痛,还得关注患者的情绪状态。

在这个过度医疗化的时代,几乎所有问题都可以用“病态”来解释。个人责任被大量转嫁给社会福利体系,人们渴望关怀和治疗,滥用医疗资源的现象也因此在年轻一代中变得尤为普遍。

J 的丈夫举了个例子:有个 27 岁的小伙子,半年内三次来就诊。自述理由是“抑郁焦虑加重”和“社会功能严重受损”。他把患病的母亲送去接受“喘息服务”(Respite care,一种通过社会照料为慢性病家属分忧的短期服务),原定六个月就要接回来,但他一边拖延,一边又从良心上过意不去。

“没钱”,“跟社工合不来”,“没精力做任何事”。他每次一来要坐半小时,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件事情,把全科医生当免费心理咨询用。这半年里,年轻人既没去找工作,亦没决定什么时候接母亲回家,医生开的处方药也全盘拒绝;J 的丈夫无计可施,只好一次次开出 14 天的病假条。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叹了口气,合上病历本恳求:“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帮你,要不你别来了,好不好?”

在初级医疗板块,患者的第一道程序通常是自述症状,祈求分诊员的垂怜。J 与丈夫虽然在巴基斯坦工作了几年,但在英国仍算是新人,因此经常被安排只负责接诊轻症患者。有些患者发现这条队列更短,就会取巧,谎称自己只是咳嗽感冒,待见到医生真人后再道出实情。一下子,感冒就升级成“持续两年的辐射性背痛”,棘手得多,往往需要花上两倍于原定时间来询问病历,排在后面的病人便不得不延后或改期。

J 说:“在巴基斯坦,我最多 24 小时就能让病人见到专科医生。遇到紧急情况,我就直接带病人去专科那边找认识的医生做检查、做手术。”但在英国,一切都是单向流动的。转诊信通过电邮寄给专科医生的秘书,连全科医生自己也从未见过对方真人。

上游的全科医生们就像是把病人放在一艘小船上漂流,朝着下游某个滩涂大喊:“喂——这里有个背痛的病人,请务必接待一下,可能是癌症!”或许会有回音:“好,送过来吧。”但更多时候是一片寂静。高度程序化的系统让沟通变得僵化。只有在病情复发时,病人重新回到流程的起点,全科医生才有理由调出档案,恍然大悟:“哦,原来他们最后给你做了脊柱手术。”就这样,初级医疗防线全盘失守,更别提未雨绸缪。

对于一些病人而言,治疗的黄金窗口期在无尽的官僚程序中悄然错过。在资源并不充裕的系统内,“滥用资源”和“错过窗口”总是一对两难困境。

作为全国性公立医疗系统,NHS 弥漫的“指南派文化”给了医生们一个简便的对策——只要按照标准化指南办事,就可以把自己的责任降到最低。

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主人公远道而来赴任,当地却没人能说清办理就职的流程。“系统”不是任何实体,而是一团高悬的迷雾,笼罩着许多无可指摘的个人。大家都按部就班,理论上来说,没有任何人犯错,但就是什么事都办不成。

医生们所依赖的诊疗指南每五年修订一次,为了平衡多方利益,它变得越来越复杂笨重。十年前,关节炎患者可以直接转诊到医院做膝关节置换术,全科医生只需见这个病人一两次就能解决问题。而现在,根据指南给出的建议,患者需要先进行至少半年的物理治疗。如果没有好转,才能考虑手术。整个流程长达一两年,期间诊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断开具止疼药。在环环相扣的长链条中,小问题积压成山。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英国医院的一切就像用白瓷骨碟盛装的马卡龙,精致却难以果腹。

在我做田野调查的这间医院里,儿科病房墙上的动物图案做成凸起的磨砂质感,为的是让视障小朋友也能摸到。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床头贴着蓝色的勿忘我,既是提醒医护“这个病人有特殊护理需求”,也是为了保护病人不被污名化。医院大堂里有礼拜室,出门左转还有并排的“丧亲关怀”和“艺术治疗”的办公室,不定期举办用舞蹈治愈伤痛的工作坊。

每一个角落里都能找到闪烁的人文关怀,但它们以效率为代价,本末倒置。

全科医生在上游等待回声的时候,下游的医院也人满为患。以病人出院为例,这是梅拉在印度点一点头就能办到的事,但在 NHS 则要走一段蜿蜒的长路。

“我们需要先评估病人是否具备居家照料的条件。家里有没有人能给药?浴室是否容易摔倒?对行动不便的病人,住宅是否轮椅友好?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即使身体康复也不能出院。”

根据英国国家统计局和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2021 年英国 65 岁及以上独居老人比例高达 30.1%,约为印度的六倍。医院要与社会疗养机构沟通,预约能帮忙做饭、洗澡的护工,而这又是另一套人手不足的系统。

在总投入不变的前提下,缩短就诊等待时间,要么得增加医护工作量,要么就得压缩每名患者的就诊时间。医患体验是翘翘板两端,“效率”和“精细”也是,此消彼长,但 NHS 哪头都不想、也不敢放弃。

一名医生在接受《镜报》采访时总结道:“我经常感觉自己像是在发达国家里做着第三世界的医疗工作。我们的问题是,同情心有余而能力不足。”

这个运行了将近 80 年的系统,已经被寄予了太多期望。不论是英国百姓还是政客,都习惯了 NHS 总是扮演“前瞻者”的角色。面对当前的困境,如果没有两全,而是倒带回去,和其他国家一样“急功近利”,恐怕问题还没解决,纳税人就先跳出来大骂了。

06

“伪术”

与结构性问题相对的是英国文化对效率和直入主题的排斥,适应这种文化是移民的一门必修课。

Helen 把自己在英国的终极目标设定为学会“语言伪艺”,即说空话的技巧。

2023 年,她在社交媒体上写下:“我的同事和大部分英国人一样,可以完美演绎一边诚恳地说‘在帮你在帮你’,一边准确令对方明白‘我在敷衍你呀而且不在乎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的意义。”

和来自亚洲各地的移民医护们聊起,我们发现大家有些共同的心得,可以总结为“四不要”:说话不能太直,否则领班医生不喜欢你;若你是医生,那很好,手下的护士也不帮你拔留置针,只会抱臂咋舌,“这个呀,你自己也会的,我很忙不如你自己来”。

不能太快,要把每一个辅音发饱满,英国人通过语言习惯来判断一个人的阶级,它是——按照奥威尔的话来说——“全天下最喜欢琢磨阶级这件事的地方”。同一件事,不同的阶级语言就有不同的反馈。要想装作有产阶级,就要有时间和教养饱满地说出所有的辅音——比如,“bottle of water”就比“bo o wa”在刻板印象上更“上流”。

不能情绪太强烈。若十分不满,最好说“不十分满意”;十分开心,最多也就是一句“Well done”。

也不能太有信息量,如果哪件事不归自己管,即使知道流程,也要挤眉弄眼地假笑,吐出一句“不知道”。

Helen 另发了一则帖子,戏称:“所以我有两句话练到烂熟,病人质问什么时候可以排到他们小孩,我不用脑子都能脱口而出标准答案,配上一句皮笑肉不笑的 Sorry。”这两句“圣经”是:

1. I don't handle the medical side of things.(我不负责看病)

2. I am just a receptionist, at the very bottom of the food chain, this is way above my pay grade.(我只是个食物链底层的接待员,你问的事情超出我的工资范围了)

英国人要面子,就连临终时刻都克制地保持“伪术”。

波兰病人去世的同一天晚上,我在 ICU 听到一阵嗡鸣声,还以为是机器,后来才分辨出来是一群人在哭。声音从一间单人病房的门后传出,像被闷在罐头里一样低不可辨。

不到十分钟,哭声就停了。七八个家属鱼贯而出,从容地向沿途所有夜班员工点头道谢,表情更像输了一场球赛,而不是送走了自家老太太。

“你们每个人都这么内敛吗?”我和值班的白人顾问医师聊起这事。

“好像是吧,我们的文化不喜欢表现出太多失态的情绪,要关起门来才能宣泄。你们那边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完全不是。”我告诉他,在我的家乡,父母去世后子女要放声大哭,跪在灵前一边磕头一边哭个七天七夜,直到嗓子出不来声了才算尽孝。

“嗯……有意思。”他摸摸下巴,但眼神显然在轻蔑。

我向他顺嘴提起苏抱住病人一起摔倒的事,替她打抱不平:“到底怎么才能避免这种危险情况再次发生呢?”他指指墻上密布的 A4 纸告示:“护士长会定期总结经验,做成 checklist,大家可以按步骤自查。”

“那会问责吗?如果真的摔下来的话,总要做些事情吧。”听到我这天真的问题,他优雅地呷一口茶,摇摇头:“惩罚不是个好选择。如果有问责机制,员工可能会束手束脚,因为担心后果而不敢做事。我们不想这样。”

后来我遇到同一医院的华裔医生,他给了我另一个视角:“这里有些护士可难管了,很喜欢在投诉系统里告你一状。如果被投诉了,哪怕是我们有理,也要一桩一件回复解决。拜托,真的没那个精力,久而久之就学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管理艺术了。”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琢磨出 NHS 医院——或者说英国社会让我不舒服的地方。这里其实并不缺少冲突,只是它们被包装成了无伤大雅的样子。每个人都在避免说重话,避免为了正确的选择而据理力争。当然不是说人人天生如此,但越是有心改革的人,就会越快被迎头痛击。

在我来做田野之前,病房里有位 19 岁的学生护工,人很聪明,只实习了几天就发现:出院流程的延滞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分工混乱。于是他主动请缨,专门负责病房里所有与出院相关的工作。这场实验持续了两个月,病人的轮转率翻了一倍。但最终的结果却是,除了一张贴在公告栏上的表扬通告外,一切仍然照旧。没人愿意因为新人的一个好点子就踏出自己长久以来的舒适区,阻力总是大于动力。

对于不少移民医护来说,融入这样的氛围,就像拿小锉刀一点点磨掉自己,强行变得圆滑柔钝的煎熬过程。

人类学家 Kate Fox 在 Watching the English 一书中剖析了英国的职场文化,原来英国人的“虚伪之道”是从学校时期就开始修习的。他们从小就被教导不要表现得过于认真。在学校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表现出热爱学习,而要一边努力一边抱怨。当“不要太认真”的精神延续到了职场,又有了新的潜规则:周一可以按点来上班,但一定要怨声载道。可以喜欢工作,但一定不能热爱工作。伪术不及格而勤奋认真有余的人,会被贴上“工作狂”的标签,是“除了工作,没有生活”的失败者。

另一方面,NHS 的工资结构也为此精神之生长提供了养分。医院的职级阶梯从 1 到 9,白纸黑字,按部就班。每一级设有几个薪点,只要熬年头就能涨薪,直至爬到这一级的顶端。薪资遵循全国统一标准,没有绩效这一概念。也正因为此,努力做事的人通常并不会比混日子的人多拿钱。来自亚洲的医护们习惯于通过勤奋工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在这里,却水土不服。

颂菲至今记得自己的转折。那是 2023 年初,她刚升为领班护士,赶上一次像灾难片般混乱的长班。一位刚做完脑血栓手术的病人大出血,生命体征直线下降,颂菲手下几位新护士乱成一团。她见状火速上前支援,压根没留意旁边同事已经一脸不爽。

忙完一天后,她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同事堵在走廊:“你刚刚干嘛抢我的活干?不觉得越界吗?”她当场愣住,心想自己不过是救人一命,怎么还要挨一刀?

下班后,颂菲默默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鞋面。她不敢回家。合租房里还有三位菲律宾同胞护士,大家亲如姐妹,可毕竟是同事,说出来她觉得太小题大作,也太丢脸。

哭到天黑,她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地回到医院。跨半球的未婚夫已经睡着,没有能倾诉的人选,想来想去她拨通了员工心理健康热线:“我要当面见你们,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医生给她开了两周抗焦虑药。药物初期的副作用有些刺激,头晕、恶心,严重时血压低得让人昏倒,但她没请过一天病假,反而按往常习惯,再额外做两天周末的代班,每周 60 小时满满当当。一个月税后收入 3000 多镑,有四分之一雷打不动寄回家里,尽管弟弟已经成年,但颂菲的责任感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她想把家里的老屋推倒,给妈妈盖一间大房子。

几天后,她正拿着寻呼机替病人查房,突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醒来时室友就在旁边,埋怨她:“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她不好意思地笑:“我以为就吃两周药,用不着打扰你们。”

移民医护们渐渐发现,虽然这里不像家乡那样等级森严,论资排辈,但同时也意味着职责模糊,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总是暧昧不清。说什么话、怎么说话,在很多情况下,是比做事更重要的学问。

07

漫漫长路

背井离乡之人最煎熬的时刻,往往不是初来乍到,而是经过一身洗练,完成了所有好的坏的修习,衣食住行都与本地人无异,但始终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不舒服——说不出来,就是不够舒服。直到在一个月明的夜晚意识到这种异样感的来源:自己已经是完全崭新的一个人,两边都不足以再称作是“故乡”了。

梅拉在英国的第一个冬天是在威尔士度过。一个由十几名印巴医生及家属组成的小团体接纳了她,帮她融入。后来大家四散各地,仍然保持联络。

去年,其中一名顾问医师毫无征兆地自杀,随后不久,又有一名即将结束十年训练期的同事做出同样的选择。前一天晚上他和梅拉约好交班,第二天到点了仍没有出现。“他从来不迟到,我觉得不对劲,结果很快就接到电话说人已经走了。”

起初她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在她看来,两个人都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偏偏在柳暗花明时结束一切。

后来她意识到:“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是孤独得太久了。”生活的压力,下行的环境,以及总是要强撑着提供肩膀的职业使命,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然而无人可以诉说。蓝色星球不停旋转,居住其上的人们明明同气连枝,却被一道晨昏线划开两个世界,这半球融不进去,那半球已坠入梦乡。

在剩下的要好同事里,也有一大部分人陆陆续续离开 NHS。有的不再执医,更多的去往爱尔兰、澳大利亚等国。这让梅拉也开始考虑再次出走。“澳洲的训练时间更短,工资也更高。去了每天有太阳晒,开开心心,早一天当上顾问医师,就可以早一天收工回印度了。”

英国移民占到总人口的 14%,但较比例相近的美国,格外难以融入。前者是一个个独立的聚落,因为没能参与帝国的黄金时代,而难以构筑共同的历史归属。

社会学家 Paul Gilroy 用“后殖民忧郁(postcolonial melancholia)”来解释这一现象:“移民们之所以被排斥与害怕,恰是因为他们被当作帝国往昔的载体。”新移民长驱直入,在昔日的宗主国跻身精英阶层,这不仅挑战了既有的社会秩序,更引发一种伤怀情绪。虽然该情绪与新移民无关,他们却不得不面对由此带来的种种后果。因此许多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同化自己,打磨自己,吃豆子,在沙发里放屁,看影集《是,大臣》,修习冒犯和伪艺,直到面目全非,再生下二代,才算勉强功成。

梅拉还记得自己刚和上司混熟的时候,两人约着下班喝酒。酒过三巡,她说到心心念念很久,最近终于能回印度度假了。对面姓氏高贵的白男医生转转威士忌里的圆冰,扑克脸打断她:“那么喜欢印度,干嘛来这?又没人稀罕你留下”。看她有愠色,就仰脖饮下,神色如常地继续讽她:“哎呀,这是个玩笑,你不会没听懂吧?”

在这个常年阴云密布的小岛上,英国人琢磨出了一套和天气一样坏的幽默艺术,即“处变不惊地冒犯人”,对象有时是他人,有时是自己。据英国医学会(BMA)2019 年的调查,47% 的海外医生感觉在职场中受到不公平对待,相比之下,只有 29% 的英国本地医生有这种感受。

疫情过后的第一个新年,哥哥飞来英国看梅拉,他们坐在有轨巴士靠窗的位置。她难得放松一天,心情很好,呵出一口气,用手在窗上画出心形。抹开水雾,曼城市中心的节日彩灯光华流转,她看得出神。

路边一个男孩出于青少年无来由的恶意,突然“咻”地把手里的冰淇淋砸过来,正中眼前的车窗玻璃。他们冲她做鬼脸,比中指,哥哥要下车理论,梅拉止住他,摇摇头,“这里不是家,没有任何人能为你撑腰,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你告到坐牢”。

换在以前,用不着哥哥出手,她会先跳起来给对方一拳,扭打进警察局等爸爸来保释。但是移民医护和这个国家的关联完全建立在工作之上,要谨小慎微,没有重来的机会。

我问她是做到怎么如此大的转变,她微笑,建议我去读《被讨厌的艺术》,“你要接受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很多人看你不爽这件事”。

不只是她,颂菲、J,甚至是脾气火爆的 Helen,都或多或少地完成了这项转变。移民是一种处境,即使把所有的技艺都学完,她们仍然是飘萍,不让步不行。

Helen 在香港读中学时,紫荆花旗还没有被交接。她在女校受全英文教育,刚刚萌生对文学的兴趣。那时一切冉冉升起,英国对她来说只是遥远的殖民者。尽管所住的街道都以英文词汇的粤拼命名,但这个国家与她生活的距离还不如书里的莎翁要近。

很快她升入中文大学,读新闻,做新闻,后来又外派到北京,从零开始搭建联络室。十几年里风风火火,除了事业什么都不要。她一向讨厌孩子,人生最接近有小孩的一次,是 29 岁时被求婚。“本来想答应的,转念一想,我挺着大肚子在人民大会堂外面跑,实在是太滑稽了。”

命运弄人,半个甲子后的今天,她在异乡这间被小孩淹没的急诊室里从零做起。所有被喂了 Calpol 后血糖升高的小孩,都因短暂亢奋而哇哇叫着,兴奋地绕着她满地乱跑。在一片乱象之中,她却找到了内心的平静。我们坐在布里斯托码头边的长椅上,用半日闲暇数眼前停泊的船帆。

“英国和欧洲都烂成一团,你说像一滩死水,我反而觉得是个好兆头。你看啊,眼前这个码头至少在过去几十年里都长这样,一点变化都没有,足以说明它有多稳定了。”

Helen 在海边长大,喜欢水上运动,于是就在 River Avon 码头对面租下一间维多利亚老式公寓。英国天气多变,水质灰浊,来了她才发现水上运动完全是痴人说梦。城市不大,从家步行去医院只需要 10 分钟。她从不收拾公寓,但在房门口常备一个急救包,里面的东西足够她在世界末日生存三天。

“出街食贵又唔合口味(不合口味)、自煮冇本事整得好、商场豆泥无乜好行(逊色没啥好逛)、交通不便出入费时、无银(没钱)请钟点帮忙净系(单是)抺沐浴间水渍已经生无可恋……”她的一篇日志里这样写移民的处境,但是与此同时,她又相信“事情总是先变坏再变好,何况它们还远没有到最坏。说不定哪天有 Sugar daddy 看上我,我就不用返工,直接飞黄腾达了”。说完这话,她自己先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在医院时,我四处找人搭讪,向不同背景的人询问他们对英国医疗未来的看法。不少精英阶层出身的英国医生,对于移民同事都有种复杂的情绪。虽然嘴上说着“当然,我非常感谢他们”,最后要引出的观点却是“培养本土力量”。即使大家都在这里生活了不少年,主客之别仍然鲜明。

简体中文网络里也有自己一套通行的刻板印象:印度人是“又懒又会说大话的”,菲律宾人是“热情但吵闹的”,巴基斯坦人是“穷得端不上台面的铁哥们儿”。当有色医生的脸从医用帷幕后显现出来时,并不只是白人患者会多加犹疑,我们彼此之间也在相互审视。

可换个角度去想,这些从第三世界拼杀出来的医护们,尤其是女性,正是优中选优、韧中选韧的勇者。她们见过真正的贫穷与混乱,新世界的那点风浪对她们来说,反倒如同静水行舟,不值一提。只要不停下划桨,总能够靠岸。

08

尾声

颂菲寄回家里的钱建成了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楼,可以远眺海岸线。最小的弟弟已从厨师学校毕业,娇气地挑三拣四,迟迟没有找工作。

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让母亲关掉小卖部,但母女俩彻夜长谈后,她有了新的理解。当她告诉母亲,赚钱养家让自己快乐时,母亲反问她:“那你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工作了吗?只要是待在小卖部里,就觉得有希望,哪怕身上疼也很快就忘了。”

人们工作,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为了被需要的价值感,以及经济能力带来的话语权和能动性。与写代码、做手术、修电路一样,照护是一项技能。在人力便宜的地方,它是不值钱的东西,把女人困在家庭里。而在这里,它被明码标价,让长女们不再只是长女,成为顶梁柱和话事人。

我去了梅拉曾经工作过的癫痫中心,在山毛榉的树影下遇到一位她以前的同事。她们年纪相仿,又同样来自喀拉拉省,不同之处在于她原生的印度教家庭比梅拉更穷、更典型。

在她身上,我更直观地看到了长女们留在这里的原因。横向比较来说,她在英国的生活比梅拉要糟得多,曾租住在一个五十岁男人的花园房里,被这个房东骚扰到一度崩溃。当我提出请她吃一顿人均 30 镑的土耳其烤肉时,她反复确认,又不断道谢。

新世界的生活诸多不适,NHS 也风雨飘摇,但当我问她是否后悔来英国,她却说“绝不”。

在印度,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读书,找工作,被催婚,回归家庭,生孩子煮饭,从父亲交到丈夫手里,没有哪一环是需要“自我”的。而在这里,虽然也有烦恼,但考虑的是如何晋升下一级,如何攒钱买房。她向我侃侃而谈器质性和非器质性癫痫的区别,像个孩子一样炫耀自己的工作间。

这间中心一周只收容 20 个病人,把全英国的癫痫难症都汇聚了,技师可以留他们做一周的脑电图追踪,对照着行为录像深入寻找发病的原因,这是在印度得不到的机会。

不再担心穿了过膝的裙子会被禁足,不再由父亲做主挑选纱丽。现在的她,穿着无性别的 T 恤和篮球短裤,脚踏拖鞋,舒适自在。当被问及最喜欢的颜色时,她指指 T 恤,笑着说:“呐,海军蓝。”那是所有采访中最让我动容的一刻。

从第三世界划开波浪来到第一世界,颠倒一切开启新的人生。而新人生的所有问题,都围绕“我”展开,以“我”为主语。但留下、离开还是继续行走,这是需要由“我”做出的选择。

移民和女性,不论哪一个身份,都意味着漂泊无依。前者在国与国之间辗转,后者则被一个家庭推向另一个家庭。资源有限时,长女们或自愿或被迫地出海,背后是无数期许的眼神:虽然没什么能给你,但你一定要带回来许多。

而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被关注、不被了解的处境反而变成了一种契机。她们终于可以停下来,审视自我,想一想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不少人借助 NHS,再去往更远的地方,总有人走,也总有人来。如果一处的太阳落下去,我相信它会在新的地平线升起。

(注:文中所有受访者除了 Helen 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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