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不曾料到，一段仅仅几分钟时长的"九转大肠"视频，令十数年前的一档美食节目《顶级厨师》瞬间冲上"热搜"，甚至让Z世代的年轻人疯狂不已，一系列鬼畜表情包不胫而走，不晓得这算不算所谓的"黑红也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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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级厨师》录制于我而言是一次极其难忘的经历，在节目中我与李宗盛、刘一帆（上图自左至右）担纲美食评审，一帆老弟是和平饭店行政主厨，虽然从未涉足过电视综艺，却善于揣摩与观察，模仿原版《Master Chef》里的Gordon Ramsay更是惟妙惟肖；而宗盛大哥平日里痴迷烹饪，美食与音乐在其人生中占据同样分量，有时候美味佳肴或许更是他倾心之事。他素来婉拒任何音乐选秀节目，却心甘情愿和我们一起陪伴数十位"素人"厨师长达三个月之久，而我则主要负责推进节目流程，顺便聊聊自己的"馋嘴"心得……
宗盛大哥对西餐制作颇有心得，培根青酱鳜鱼意大利面、红酒牛尾和香草烤鸡是其"李氏小厨"三大法宝。记得节目录制临近尾声，我忽发奇想，邀请宗盛大哥与一帆老弟来寒舍做顿家宴，并请来四位美女主持共同品尝。那一日，一帆老弟带来的是"意式蔬菜汤"和"恺撒沙拉"，而宗盛大哥则精心烹制一道主菜"香草烤鸡"。前一天晚上，宗盛大哥便着手腌制鸡腿，他先在锡纸上拌少许橄榄油，放入蒜头与迷迭香，再撒上盐与胡椒，最后用锡纸包裹严实，送进冰箱冷藏。但当天烤制过程中，意外状况频发。原来我家烤箱买来后从未用过，加上电压不稳，电路多次跳闸，急得宗盛大哥抓耳挠腮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经过一番折腾，功夫不负有心人，当"香草烤鸡"端上桌面，香气扑鼻，外脆里嫩，看到美女主持们大快朵颐的模样，宗盛大哥这才如释重负，一口气喝下了一大杯冰镇啤酒。然而，转瞬间，大哥竟"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众人不解，均以疑惑的眼神望着他。
原来宗盛大哥与林忆莲来上海，便借居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如今，故地重游，又有多少往事爬上心头……而且他之所以爱上做菜，也是源于与林忆莲的那段婚姻。婚后，他觉得世上最快乐的事是给心上人做一顿美食。尤其孩子降生后，他更将给孩子做便当，视作人生主调。每次录音完毕，回到家往往已是子夜时分，夜深人静，但他喝上几口啤酒，抖落一身疲惫，就专心致志调制各色佳肴。像牛尾排骨等食材通常需要长时间炖煮，他就见缝插针，继续创作，"我就是一个回家光着膀子，夜夜做饭的男人，满楼道都是饭菜的味道。我喜欢边做边写歌，让厨房有香味溢出，油油的脸，很热，喝点酒，坐在电脑前就会有许多灵感，一切都自然流淌而出……"他说。至凌晨四、五点，他将火关掉睡觉，上午十点起床，再对食物做最后调味，然后装盒，嘱咐司机送至女儿学校。他还刻意给三个女儿做饭的三口法国铜锅，准备将来待女儿出阁之时作为陪嫁，因为他想让女儿懂得父母如何辛苦，将他们抚养成人。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这段感情终究无疾而终，令人叹息。宗盛大哥尝言，有三位女歌手对他至关重要，早年间他借由给陈淑桦写歌，表达对人世与爱情的看法；与林忆莲相爱后，才写出一系列情感浓得化不开的情歌。而当两人渐行渐远，心里尚未说完的话，只得借助莫文蔚的低吟浅唱，"阴天，在不开灯的房间/当所有思绪都一点一点沉淀/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香烟，氤成一滩光/和他的照片就摆在手边/傻傻两个人 笑的多甜/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除了激情褪去后的那一点点倦……"歌曲《阴天》所呈现的追怀、无奈、伤感，一览无余。因此，宗盛大哥对于那两年半的上海生活可谓五味杂陈。难怪他后来在"既然青春留不住"上海演唱会上说："严格来说，我没有很喜欢上海。我在上海失去了人生好大一块东西，我用好多时间，努力与这座城市和解，每每行走在上海的街道，都会有一些情绪找到我……"
然而，那两年半的上海生活对于林忆莲来说却仿佛回家。因为她父母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从上海移居到香港，住北角一带。有位作家如此形容那个年代的北角："夜总会、游泳池、游乐场、理发店、上海饭店、西餐厅、照相馆、电影院，相信除了西伯利亚皮草店之外，能想象曾在上海霞飞路出现过的店种在北角都有镜像般的倒影。于是，一个小上海就此出现，一切曾唱遍上海的离愁别绪，那战乱中的触景生情，统统通过夜总会歌者的歌声，在香港这个异乡重复弹奏，‘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一种提早的末世之音在北角响起，慨叹着惜别的故乡，不知能否归去，暂不归去，就把此处改造成老乡一样。"
那时，林忆莲一家与从上海来的其他几户人家一起共同合租位于北角的一处公寓，一家一个房间，所有的娱乐设施就是一台卡式收录机。幸好房东太太在公共走廊里放了一台电视机，以满足孩子们窥探世界的好奇心。有时候为了抢看自己喜欢的节目，孩子们也会争吵，甚至打架。不过，傍晚时分，各家飘出来的饭菜香，顿时使公共走廊的气氛变得平和起来。因为都来自上海，即便身处南国，家家户户却仍保持上海人的生活习俗。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对此有过生动的描摹。
林忆莲父亲擅长拉二胡，母亲则热衷于越剧，隔三差五地与邻居中的同好，粉墨登场，大过戏瘾，而《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红楼梦》则是反复演出的剧目。《梁祝》中一句"梁哥哥，我想你"最令林忆莲心驰神往。成为歌手后，她也常常演唱《红楼梦》"葬花"过瘾，"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那几句唱得如泣如诉，声情并茂，颇得"王派"神韵。
其次，从饮食上，大家也都以上海菜为主，林忆莲告诉我，她小时候最爱看外婆做蛋饺，"蛋饺即是用鲜嫩的蛋皮裹着小小的一口肉……外婆说蛋饺代表着黄金万两，所以过年一定要有这道菜。做蛋饺的过程，对小孩的我来说相当好玩。外婆坐在小矮椅上，就着旧式火炉用一个不锈钢的圆形汤勺，在其内浇上薄薄的一层猪油，滋滋有声，然后加蛋液煎成薄薄的一张圆形蛋皮，放已经调过味的猪肉碎在中间，再巧妙地把蛋皮一翻，做成一只一只圆润饱满、黄金可爱的蛋饺。"而妈妈的拿手菜则是醉鸡与烤麸，以及洋山芋色拉和罗宋汤，不过最令林忆莲心醉神迷的是蕴含无限母爱的"上海馄饨"。"我妈妈包的馄饨喜欢用西洋菜，爱其独特清香的鲜菜味，猪肉也是自己剁，不是现成绞好的碎肉，肉的精肥调比例十分关键，菜是否鲜嫩，拧开多余菜汁的拿捏也非常重要……汤底则极为简单——酱油、麻油、盐加葱花，灌下热水那种，麻油加葱花均香味扑鼻，包好的馄饨在热水中煮到浮上水面就可以捞起来放进已准备好的热汤里。每逢下大雨或台风天我就想到吃馄饨，因为它总是让我觉得温暖心安。"在林忆莲回忆中，她爸爸偏好"油爆河虾"，"小小的河虾，用葱、姜、酱油和糖爆香，颜色艳红诱人，吃起来连头带壳吞进肚子，鲜甜美味。一顿饭下来，家人都吃饱离桌了，还剩我在那边啃个不休，嘴唇都吃破了，还是不愿停下来。爸爸就这样坐在我对面，看着自己女儿吃个不亦乐乎，这是我童年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片段。"
因此，和李宗盛来上海居住后，虽然在气候方面不太适应，尤其冬季的寒意令其瑟瑟发抖，但看到人们穿的各种色彩的毛衣，就有熟悉温馨的感觉，好像看见妈妈教她学习打毛衣，同时，小时候经常讲，却又遗忘许久的上海话，居然神奇般地恢复了。继而尝试妈妈做过的拿手菜，洋山芋烧排骨、雪菜肉丝汤年糕、腌笃鲜、大汤黄鱼、上海馄饨……都成了"林家铺子"的基本菜谱，她与宗盛大哥的"李氏小厨"相得益彰，水乳交融。
旅居申城期间，"林家铺子"主人还走街串巷，巡访各式美食，并与名噪一时的"阿娘黄鱼面"主人"阿娘"结下深厚友情。"阿娘黄鱼面"实际上就是一家饮食店，店堂逼仄，到了营业时间，食客大排长龙，等候吃面。通常等候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于是，店员们会把简陋的木质桌椅搬上人行道，人们也顾不得许多，就在路边匆匆把一碗面吃完。这家店的特色无他，只是所用黄鱼新鲜，没有丁点腥味，汤头更是鲜美无比，而咸菜也堪称一绝，鲜而不咸，嚼在嘴里爽脆无比。
当年太太怀孕时就馋"阿娘黄鱼面"。记得我们是在一个午后前往思南路10号，大概去得晚了，面店已打烊，正当彷徨之际，只见一位微胖的白发老妪缓缓从店里走了出来，看了我一眼，说："吃面？里面坐吧！"不等我们开口，老妪便招呼厨师准备面菜，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面便端了上来。显然，这位老妪便是人们口中的传奇人物"阿娘"，于是，我边吃边和她聊。我问她，听说电视台记者想采访她，却被婉拒，想知道究竟为什么。阿娘答道："我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弄黄鱼，累得喘不过气来，一上电视，顾客全都涌过来，我就连那几个小时睡眠也不能保证啦。"吃完之后，我和太太询问价钱，"阿娘"摆了摆手，指着太太的肚子，笑着说："算是‘阿娘’请小朋友吃的。"临别时，看"阿娘"气色不好，便给了她我的电话，嘱咐她若有健康问题，可随时联系我。"阿娘"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很久之后，与太太正好坐车经过思南路，看到"阿娘黄鱼面"大门紧闭，便有不祥之感，后来得知"阿娘"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禁黯然。
再后来，从林忆莲口中得知"阿娘"与她是忘年之交。林忆莲说，年逾古稀的"阿娘"过去是幼儿园老师，因此有一股认真负责的劲儿，做事绝不马虎。她的"雪菜肉丝面"才4元，"炸鳝鱼面"6元，"黄鱼面"12元，问她为何12年来一直不涨价，"阿娘"的回答云淡风轻："我不热衷于赚钱，但喜欢热闹，人家过来吃面吃得满意我就开心，我自己也每天吃面，这样每一天都像是我的生日。"林忆莲问"阿娘"，其汤头秘诀何在？"阿娘"说汤头配方只有大厨一人知晓，连她也不得而知，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阿娘"每日凌晨三点起床，从楼上地板缝隙中窥得究竟，但她也一直守口如瓶，只向林忆莲透露"是一些非肉类的材料"。
蔡澜先生说："任何最普通的材料都能做出美味的菜来，问题是肯不肯花时间去找，肯不肯花功夫去做。能够把平常的食物变成佳肴，是艺术，不逊于绘画、文学和音乐。人生享受也。"林忆莲还向沪上十数位中西大厨讨教烹饪经验，如向"海上阿叔"主人李忠衡先生学烧"咖喱牛肉"和"炸熏鱼"，向"徐家私房菜"钱贤时大厨学烧"蟹粉豆腐"……以丰富自己的菜肴品种。因此，无论是"林家铺子"主人忆莲小姐，还是"李氏小厨"主人宗盛大哥，他们都将烹饪看作与音乐同等重要的创作，将最美好的情感倾注于每一款菜肴之中，从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与爱的真谛。正如林忆莲与谢霆锋在《爱的味道》中所唱的那样：
活得很好/会哭会笑/活得很好/会动会摇/还有什么听不到/只要/听到/爱的号角/只要/尝到/爱的味道……
2024年11月17日 21:40
作者：曹可凡
文：曹可凡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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