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啊,就在前面,快点,快点。”岸上的呼喊声不断,蓝天救援队队员欧阳戈听在心里,他知道他必须稳。
“只有50米了,坚持住!30米——20米——10米。”他一边飞快挥动桨板,一边向落水者喊话。终于靠近了,他看清了落水者,她意识尚清醒,只有十来岁。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救生衣给落水女孩穿上,然后把她拖上来。这时,他看到水警的快艇正全速驶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是今年7月31日傍晚,洪峰过境湘江不久后的一幕。
湘江穿长沙而过。2021年开始,长沙市蓝天救援队200多名志愿者和长沙公安治安支队水警大队20多名水警一起,24小时在湘江值守,组成了湘江长沙段一支重要的救援力量。三年多来,他们共同挽救了179条生命。
长沙水警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黄金救援4分钟”
12月3日中午,初冬的湘江水已经寒冷入骨。
刚被救起的落水男子瘫在警船的船头,身体因为寒冷而抖动着,面对水警的询问和安抚,他声音微小。好在他落水时间不长,身体并无大碍。两位水警放下心来,收好东西,站在他旁边守着。
长沙市蓝天救援队队部
这是当天水警为该男子第二次出警。第一次是他被劝离,第二次是他被从水中救起。
男子落水的位置在橘子洲大桥附近。水警大队就驻扎在离橘子洲大桥约2公里的水面。接警4分钟内,水警的快艇就能开到落水点。
好在当时江面浪不大,水也不急。当民警李文博打电话询问报警人落水者位置时,既是辅警又是蓝天救援队水域培训教官的李敏才,敏锐地发现了在水中挣扎的男子。“左边,往左边开。”李敏才指挥着开船的辅警李阳。
水警和蓝天队员一起救人
警艇熟练而又小心地靠近了落水者,李敏才向他抛救生圈,他接住了。李文博马上搬出梯子,和李敏才一人一边骑在船舷上,将落水男子顺着梯子从水里拖出来,李阳在后面帮忙,三人将落水者成功救起。
自从水警的快艇升级,速度更快,船舷离水面也高了,从水里拉人上来,船上得有两三个人才行。
快艇很快回到码头,落水男子被搀起来,耷拉着头走向水警大队的趸船。
长沙蓝天救援队员在夏季的风帆广场值守
他生于2005年,水警给他换上蓝天救援队志愿者捐赠的衣服,请坡子街派出所民警将他安全带离。
“一般来说,落水者的黄金救援时间只有4分钟,4分钟没救到,基本就很难了。”经验丰富的水警们说。
如果落水点离水警大队再远点,或者没人及时发现报警,或者浪高水急,落水者沉下去没再浮上来,后果就不同了。
今年10月2日凌晨4点多,长沙市蓝天救援队队员廖志坚和水警一起经历了这样一次遗憾的出警。因位置较远,他们接警后赶到现场时,落水女孩已漂了30米远。他们把她救上岸,轮番给她按压做了十分钟心肺复苏,赶来的120医生又继续进行抢救,但最终没有救过来。
蓝天救援队员下水救助落水者
对于会游泳,或找到漂浮物支撑的落水者,即便落水时间久点,生机也可能会大一些。
今年10月25日,有一名从猴子石大桥跳江落水的男子,因会游泳,在水里坚持了较久。民警杨一帆等人在接警13分钟后到达现场,成功将他救起。
蓝天救援队员和水警一起出警归来
杨一帆还救过一名凌晨2点落水的醉汉,他从浏阳河漂到湘江,凌晨5点喊救命被人发现,报警获救。
几乎每个长沙水警都救起过几个这样大难不死的幸运儿。但水警队每年的警情有数百条。
目前长沙水警队有三名法医,他们是中队长曹元煜、在纪录片《守护解放西》里露过面的“95后”郭力华,以及今年9月才来的“94后”法医博士周南。他们办公桌上摆着一沓居民死亡证明。其中死者年龄小的只有17岁,老的有80岁。死亡原因除个别为“高坠”外,其余多为“溺亡”。
免费打捞的救援队
湘江环抱长沙向北流淌,浏阳河、捞刀河自城北汇入,9座大桥跨江而立。175公里河岸线,130平方公里流域面积,由长沙水警管辖。遗体打捞勘验,这项并不为人熟知甚至被忌讳的艰苦工作,由长沙20多名水警队员来承担。
因意外落水溺亡等情况时有发生,有江河穿过的城市不可避免面临浮尸问题。
在有珠江穿过的广州,广州市公安局水上分局的李旭等人曾于2016年发表论文,对辖区内2003年至2012年发现的浮尸进行了统计分析。
论文分析称,高温季节和雨季浮尸数量较多,男性更容易溺亡,如男性饮酒后因天气炎热进入珠江游泳溺亡时有发生,男性对自己游泳技能过于自信也是导致溺亡的一个原因。
水警和蓝天救援队员一起救助一位落水的年轻人
针对相关问题,各地相关部门在水上救援、打捞等方面不断改进,并有社会救援力量加入。
2010年7月,长沙市蓝天救援队成立,将免费搜救打捞作为一项重要职责。他们在湘江水域打捞到遗体后,通知长沙水警来验尸。而水警遇到打捞需求,也请蓝天救援队支援。
陈伏球是一名冬泳队员,同时也是一名退休厅官。他曾经担任湖南省文史馆的副馆长。对于打捞遗体的志愿行为,家人不支持也不反对。
长沙蓝天救援队现有注册志愿者1622人,队员226名,专职队员4名。一有打捞需求,群里就发布招募信息,总有队员挺身而出。除了陈伏球这种退休干部,他们还可能是橘子洲景区开小火车的司机、岳阳某段高速公路的交警、某国企管理人员、某公司会计、某医院护士、某物业公司经理、孩子已经成年的妈妈,或者未婚未育的大龄青年等等。从“60后”到“00后”,他们都是经过三个月培训合格上岗的志愿者。
蓝天队员在水警大队值班
“来蓝天的主要是三种人,一是热心公益的,二是爱好运动的,三是体验生活的。他们的服务时间有长有短,专长各不相同,但我们都欢迎,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社会服务,才能做得长久。”长沙蓝天救援队队长彭永忠说。他是某单位的地质勘测队员,已在蓝天救援队服务11年。
“2014年起,长沙蓝天救援队的免费搜救逐步代替了湘江里的有偿打捞。”蓝天救援队书记张毅说。
“别人在后面都说,蓝天救援队就是‘捞尸队’。”蓝天救援队队员吕坚苦笑着说。其实他有一个体面的身份,某机关单位的工作人员。但作为一名人到中年的父亲,他对人生有更深远的思考。
一官一民,两支干“脏活”的队伍,彼此相惜。数年后,他们萌生出新的“救人计划”。
“人一辈子,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2019年10月,长沙蓝天救援队在湘江望城段打捞了一具男性遗体。他是湖南由创科技有限责任公司一名二十多岁的员工,因遭遇诈骗及赌博欠下巨款,留下跳江遗书后失踪。公司曾派人去找,发现他把手机送给了一位路人,根本无法联系。二十多天后,他被蓝天队打捞上岸,事后推断他是从湘江一桥(橘子洲大桥)跳的,已经往北漂了几十公里。
由创公司老板叶晨松安排财务给蓝天救援队支付费用,被告知不收钱。他很惊讶,“这是个什么机构,都是些什么人?”公司一位员工就是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向他详细介绍了长沙蓝天救援队。叶晨松被深深打动,“我问他们缺钱不,我公司愿意捐。”此后,由创公司先后捐款50万元给蓝天买车、买船、买声呐等。叶晨松成了长沙蓝天的副理事长。
“其实当时把我员工捞上来时,我就在想,要是他们救的是活人那该多好啊。”叶晨松说。
蓝天救援队的队部位于长沙天心区城郊一处江边的废弃厂区,离水警大队有18公里。当湘江水域有人落水时,就算知道消息,也几乎不可能及时赶到。
水警每次出警一般是两名民警,警力十分有限。搜寻需要更多的眼睛、捞救需要更专业和更充实的人手。
“能救人我们当然高兴。”水警大队大队长邓海鸥说。他长得棱角分明,眉鼻像被勾描过的戏曲脸谱,“但能不能救起,有太大的偶然性了”。
落水距离不确定,落水时间、水情天气等各种因素不可控。但邓海鸥坚信,救援力量加强,还是会增大救援几率。
在双方的共同推动下,2021年5月,一个可被称之为“救人计划”的行动正式实施:每天由5名左右蓝天队员分白班和晚班到水警大队轮流值守,跟水警一起备勤出警。
李敏才成为第一批驻扎水警大队的蓝天队员。
李敏才在值班
他此前在株洲的工厂上班,每次长沙蓝天有搜救行动,他就自驾赶来。后来,他在海南考完潜水员证,成为长沙市蓝天救援队的水域培训教官,他便干脆辞职当了蓝天的专职队员。他对水上救援有一股子的劲。“一个月30天,20天在这里(水警大队)。只想着救人。”
“他们真的很拼,有时我们水警还没下水,他们先跳下去了。”邓海鸥说。今年6月他下水救一名80岁冬泳体力不支的老人,上岸后他好久没缓过神来,“我每次开会都说,要敬重和学习蓝天救援队,他们是义务的,不拿一分钱工资”。
2021年年底,与水警联合的救人行动启动仅半年时间,蓝天救援队参与成功救助的落水者达到18人。
在水警大队的钢制趸船上,水警大队先是腾出了一间有两张床的宿舍给蓝天队员。后又腾出一间有两张办公桌和一张沙发的房间供他们值班和存放救援设备。最后,水警队把值班队员们的一日三餐也包了。
2022年,因为看中李敏才的勤奋肯干以及救援技能,邓海鸥把他特招到水警大队当了协警。李敏才成为两边的桥梁。他常年待在水警大队,轮到他值班时,他是水警;当值班的蓝天队员因为别的任务不在时,他就是蓝天队员。就像12月3日成功救人那天,蓝天队员刚好不在,他马上顶上,如果只去两名值班水警,救起来就没那么顺利。
今年,水警大队也换了一批跟蓝天一样的救生衣,这种救生衣的浮力可以搭载两个人。
长沙蓝天的救援装备除了应急部门配发,还有社会捐赠。今年,湖南浙江商会会长徐文忠知道长沙蓝天协助水警救人后,以长沙豪布斯卡酒店的名义捐了20万元给蓝天。
“救人多好啊!人一辈子,除了生死,没有大事。”徐文忠说。
“你的一分钟甚至几秒钟,就是人家的生与死”
即便救援力量增强,在湘江里救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其实每次出警,都挺凶险的。”郭力华说。“你的一分钟甚至几秒钟,就是人家的生与死。”这是领导经常挂在他耳边的一句话。但到了现场如何快速找到落水者,以及如何在汹涌的江水中把对方救上来,哪有那么简单。
“湘江虽是一条内河,但有时风浪很大,浪可以达到1米高。货船、游轮、快艇一过,无风也起浪。”吕坚说,湘江的另一面,只有常年在湘江里的人才懂,岸上的人很难感知。
吕坚在水警队值班2年多,总计1800多小时,救人的数量达到15人,是目前长沙蓝天的“救人之王”。
但和水警一样,他感受到更多的是惋惜。“一个衡阳的父亲,我们虽然及时赶到,但正是汛期,水流太急了,抛的救生圈、救生杆,他都没接到,眼睁睁看着他沉到江里去了。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他说。
在能下水救人的情况下,每次救援都是一次历险。
2023年8月份,欧阳戈在风帆广场的一次下水救人,一直被他当作案例讲给队员们听。
对方是一个成年人,被大浪卷到了深水区。看到有人来救他,直接扑过来,缠着欧阳戈的脖子。这是溺水者的求生本能。但欧阳戈知道,这种情况下救助者很可能会被溺水者缠绕窒息,最后双方都溺亡。“我下手比较狠,马上掐住他脖子,带着他往下沉,迫使他松手,才有机会绕到他身后面,协助他一起游到岸边。”欧阳戈说。
位于城北湘江亲水平台的风帆广场,是很多游泳爱好者的天堂。而地狱也在一步之遥,不时有人溺水。陈伏球向长沙市委主要领导报告后,这儿设置了一个由长沙蓝天桨板队员组成的水面执勤点。
今年7月31日傍晚,欧阳戈也在这里经历了一场惊险的救援。
那是洪峰刚过境不久的湘江,江水没过了亲水平台,街道社区已经将河岸围起,禁止下水。傍晚时分,湘江两岸亮起了点点灯光。突然,有市民冲进蓝天执勤点,说有人落水了。欧阳戈拿着桨板就往河里冲。满江的水面,他一叶小舟显得渺小极了。江水携带的木桩挡住了前方视线,好在有市民在岸上指挥:“方向没错,就在前面”,“快点,快点”。
在众人围观之下,欧阳戈知道,他必须万无一失。
“只有50米了,坚持住!30米——20米——10米”。他一边飞快挥动桨板,一边向落水者喊话。对方有回应,没有过多挣扎。终于靠近了,他看清了落水者,她只有十来岁,穿着牛仔裤和外套。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救生衣给落水女孩穿上,然后他把她提到桨板上。安全起见,他还用桨板安全绳把她的脚踝系住。这时,他看到水警的快艇正全速驶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举手示意,等待水警救援。
“今年6月28日至9月1日,蓝天队员值守风帆广场的66天,没有发生一起溺亡事件。”彭永忠说。
继2021年救起18人后,2022年,蓝天救援队随水警出警141起,救起29人;2023年救起73人。截至记者采访的2024年12月1日,今年蓝天救援队参与救起59人。
三年多来,蓝天救援队和水警一起,在湘江里一共挽救了179条生命。
“八九成的人,一跳下去就后悔了”
6、7、9月在长沙蓝天拿了三个月“月度之星”的廖志坚,今年成功救了5个人,打捞13具遗体。每年夏天,是水警大队出警最多的时候,有时候一个晚上出警七八次。
今年7月27日晚上8点半,廖志坚的随警值班日志写道:接110转警,三汊矶大桥有汽车坠落至湘江,到达现场后未发现异常,经再三核实,系报警人酒后报假警。返回途中接警情,杜甫江阁东150米处有一男子坐在护栏上淋雨,准备跳江,在快接近时,接派出所民警电话,称已将其劝下带回。正准备返回时又接警,三汊矶大桥圆形桥墩下疑似有人落水,到达后发现是麻袋挂在上面。
落水者被救上来后感到后悔。
虽白忙活一场,却是最好的结果。有的日志,则是关于逝者的信息。
“疾病,抑郁,情感纠纷,经济问题。”邓海鸥总结跳江者的各种情形。最近,水警大队法医周南在对落水者档案进行整理,梳理死者的年龄、性别、溺亡原因等。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一时冲动”,邓海鸥说,“这是我们最痛心的”。
陈伏球也有同感。作为一个儿子的父亲,他特别理解现在年轻人的不易。“从人的一生来看,二十多岁,是一道坎。部分年轻人生活艰难、内心苦闷,这道坎很难迈。这个年龄正是所谓一无所有的时候,再加上点失恋什么的情感问题,心结没打开,就容易走极端。”
“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走那一步。”陈伏球说,他至今难忘一个场景。一个17岁的男子落水,搜救一个多小时没找到。他的母亲过来了,手脚抽筋,整个人成了一团,不能动弹。“她那发出的声音,不是哭,而是嚎,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其实,救过这么多人后,吕坚有个感受,“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一跳下去,就后悔了”。
他印象很深刻的是一个网约车司机想不开,从湘江二桥跳下。好在他运气好,他跳下去后游到一个航标灯上挂着,等到了援救。
救上岸后,这个网约车司机说,他一接触水面就有了求生欲。他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其实负债也只有2万多元。要是真为这个没了生命,那多不值得啊。
吕坚时常想起一个画面。那是他救的第一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为情跳江,他们将她救起了。次日早上,她男朋友过来接她,她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
吕坚说,在水警大队,水警送他们离开,看着她和男朋友走在朝阳中的背影,“我就在想,看,活着是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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