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寻人的故事,剧情并不特殊。1958年,福建三明重工业基地建设启动,上海接收培训了许多三明工业建设者。命运让当时来自上海和三明的两个年轻人有了羁绊。1993年两人断了联络。2015年、2024年,三明老人张资仁的外孙女林思琪两次赴上海寻人,为老人了却心愿。
故事也有特别之处。寻人过程中,林思琪得到不少陌生人的帮助,也获得40多万网友关注。有网友称被感动了。有人分析,这是一趟外孙女走进祖辈奋斗故事的心灵之旅;也有人说,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从前车马慢,用一生来念一人”的情谊足够今人品评回味。
对年轻人林思琪而言,在这个故事里,她感受到的不仅是两个真诚的人,更是上海和三明两座城市,以及不同代际的人的情感联结。
九年前寻人未果
今年11月16日,林思琪走进位于上海五角场附近的一个小区,三四排房子整齐排列,每个单元楼有五六层高,这些元素都和她住的福建三明的小区如此相像。她循着记忆走到小区最里面一排的一栋楼,“蹭蹭”跑到五楼。
她看到门口的地毯上整齐摆着两双老式布鞋,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赶紧敲门。门开了,一对老夫妻探出头来。“我是从福建来的,帮我外公张资仁找他的师傅陈德宝,请问你们认识他吗?”林思琪向二老展示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林思琪外公张资仁的字,工工整整写着“上海国权路333弄××号××室 陈德宝”。
32岁的林思琪是土生土长的三明姑娘。2015年夏天,大学刚毕业的她到上海旅行。临行前,张资仁写下这张字条,叮嘱林思琪找自己当年的师傅。
1958年,三明还是山区小县城,重工业基地建设刚启动。17岁的张资仁从晋江老家到三明成为一名建筑工人,投入三明化工厂建设。张资仁回忆,几个月后,三明化工厂投产,工厂张贴招收学徒工的告示,“因为招工,我的命运改变了”。成为学徒工的张资仁被派到上海仪表厂学习钳工技术。
1958年12月20日,张资仁抵达上海。5天后,他第一次见到陈德宝,“很年轻,还有很浓的眉毛”。陈德宝为人诚恳踏实,工作勤勉认真。他是技校毕业的中专生,技术过硬,成为张资仁的师傅。张资仁在上海学了约一年半,和陈德宝结下深厚情谊。之后,两人保持书信联系,张资仁偶尔也到上海看望陈德宝。但1993年后两人联系中断了。
2015年,林思琪受张资仁嘱托来上海寻过一趟。那次,林思琪按照那个地址,犹豫再三敲门,却无人应答。时年74岁的张资仁听到寻人结果后,虽嘴上说“没事”,但失望的表情却难以掩饰。
今年,林思琪出差到上海,再次找到这个地方。听完林思琪和她外公的故事,老夫妻俩摇头。他俩不是林思琪要找的人,他们2007年搬来此处,二老不认识原住户。他们建议林思琪到派出所问问。
师徒约定常联系
林思琪来到派出所。民警了解详情后问:“有没有更详细一点的信息?比如配偶姓名、工作单位等。”
林思琪答不上来,赶紧给在三明的母亲张培卿打电话。母亲说,张资仁是被派到上海仪表厂学习的,当时一同抵沪的有60多人。1958年开始,上海各类工厂陆续派遣建设者到三明支援建设。三明新成立的公司、工厂也会抽调人员赴上海培训。
张资仁到上海培训的最初几堂课,陈德宝带他去看了一台巨大的发电机。“学点有用的知识,带回去。”陈德宝对张资仁说。陈德宝的教学不设黑板和课件,仅有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导向的实践。一台车床出现故障,陈德宝带着张资仁把机器拆开找故障,拆卸和安装时解释每个零件的运作机制。
张资仁学习与车床有关的模型加工,训练錾、锯、锉等基本功,琢磨车床损坏的原因,也跟着陈德宝理解要修到怎样的标准才算好。一个操作手法做完,陈德宝便竖个大拇指示意,顺便夸赞“你的脑袋瓜不错的”。张资仁也有犯错的时候。一次,张资仁看错图纸,多给零件切了一个倒角。“图纸看清再工作。”陈德宝说话从不拐弯。张资仁回忆,这是陈德宝说得最严厉的一次,因为那时钢铁太珍贵了。
张资仁敬重“师傅”,“拜师傅是要叩首奉茶的”。休息时,张资仁取来脸盆,倒上热水,端给满手沾着油污的师傅洗手,以表尊敬。陈德宝不在意这些礼数,把张资仁看作好友。当时一周工作6天,陈德宝一周5天住在厂里。他常拉上张资仁晨练。晨练结束后路过早餐摊,陈德宝还带着张资仁一起吃馒头配油条。说到吃的,张资仁记起来了,陈德宝的妻子叫曹阿宝,“哪天师娘做了好吃的,就托人送到厂里给师傅和我”。
“曹—阿—宝。”民警输入信息,没有找到对应的人。“有照片什么的吗?”民警问。
林思琪再次向母亲求助,张培卿发动家族群里的亲人翻找家中旧物。家庭群不断显示新消息。“有师傅女儿的一组艺术照。”“这里有四张照片,其中有师傅和父亲的合影。”一些票据、地图等旧物也被找到了。
据介绍,1960年5月,三明化工厂给在沪培训人员发出召回通知。陈德宝给张资仁安排了一场测试。这场考试不是给从福建来的学徒工特设的,而是让张资仁搭了另一个厂的“顺风车”。考试内容是模型加工,及格线是“高精尖”。车出来的模型要拼起来放在灯下检验,如果漏光,就不算严丝合缝,属不合格产品。“只允许有0.3毫米误差。”张资仁回忆说。那一次,张资仁通过测试。这意味着,师徒两人即将分别。
1960年6月10日,陈德宝为张资仁送行,用一口上海话“混”进站台,把张资仁连着行李一同送上车。隔着窗户,他们约定常写信联系。回到三明,张资仁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两张合影。一张是师徒两人在淮海路友谊照相馆拍的合照。还有一张,是陈德宝拉着张资仁的合影。张资仁正襟危坐,两手平放在大腿上。师傅靠在他边上,跷了个二郎腿,一只手搭在张资仁肩上。
林思琪向民警展示了照片。民警比对了一会儿摇摇头。他答复林思琪,仅凭几张多年前的合影,很难从容貌上比对到准确的人。
上海三明两地情
从派出所出来,林思琪感觉线索断了,有点失落。走在街上,她发现上海和三明有很多相似点,比如,黄浦江把上海分为浦西和浦东。三明有一条沙溪河穿城而过,将自己家所在的区域和学校分为列西和列东。
这时,她路过附近一家房屋中介,想到如果房屋中介成立于2007年之前,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关于陈德宝的线索。她朝房屋中介的门面走去,工作人员吕明香以为林思琪是来看房的,叫住了她。
“我是来找人的。”林思琪说了寻人的经历。68岁的吕明香有些感动。从小在国权路333弄长大的吕明香决定帮助林思琪寻人。
吕明香一连给居委会、朋友等打了10多个电话。隔了一个午休时间,就有好消息传来。小区里确实曾有一位叫陈德宝的老人,是从上海仪表厂调到上海航天局的,1993年前后搬走了。“是的是的,外公的师傅是从航天局退休的。1993年断联。”林思琪当下觉得消息对得上,应该就是同一人。“找老厂长。”吕明香领着林思琪去拜访小区里住着的上海航天局老厂长。可老厂长被难住了,“航天局有几万人,得找厂里的离退办打听打听”。
有了这么多热心人的帮助,林思琪感觉心头暖暖的。她把寻人经历朋友圈。有亲友建议她尝试在社交平台寻人。11月17日下午,林思琪发帖寻人。寻人帖获得了40多万次阅读量。也有网友留言向林思琪分享上海与三明的勾连。
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全国十万人支援三明重工业基地和“小三线”建设。上海人民积极响应号召,数以万计的建设者到了三明,建起一座新兴工业之城。为弥补三明工业基地企业门类的短板,完善工业体系,福建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协商,将部分上海轻工企业迁入三明,促进三明轻工业建设。
张资仁记得,1960年他回到三明化工厂,确实发现三明有了新气象。城里的人多了,新修了道路;四处工地繁忙,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沙溪河西岸的工厂建筑更多了,合成氨厂、电石炉厂,还有刚投产一个多月的石灰厂……从1959年到1970年,短短十来年间,包括上海三星糖果厂、奇美内衣厂、永生第十二皮鞋厂等18家上海轻工企业迁入三明,加快当地工业基地建设,也输入了一大批技术管理人才。
不光是人才方面的支援与交流,还有物资上的帮助,这解决了许多人最实际的生活需求。张资仁记得,当时物质条件不好,陈德宝时常寄来咸肉、肥皂等,帮助张资仁一家度过最困难的那几年。张资仁回礼樟木箱、樟木凳子、笋干和干菇等。
工厂因人事需要,把张资仁先安排到供销科负责物资采买。张资仁感到“专业不对口”,觉得对不起师傅,和陈德宝书信往来时,对自己的工作避而不谈。直到1964年,张资仁回到钳工岗位,才把过往三年多的经历告诉陈德宝。
1970年,29岁的张资仁评上了八级钳工,这是钳工里的最高等级。也在那几年,他入了党。他赶紧向陈德宝汇报自己的成长。陈德宝回信分享他调到上海航天局工作的新动态,也鼓励张资仁:“继续努力。你的脑袋瓜可以的。”
1975年,张资仁收到陈德宝从上海寄来的大包裹,拆开是一台上海牌缝纫机。“缝纫机在当时很珍贵,要凭票购买。”为了方便运输,缝纫机是拆散寄来的,张资仁把它安装了起来,“这个有点像师傅给我的考试,不过难不倒我”。时至今日,这台缝纫机还能使用。
这次老人释怀了
林思琪把这些天的经历和随想都记录在帖子里。很多网友在寻人帖子下“帮推”,希望促成这段情谊的延续,也有人建议林思琪去档案局找找。
11月20日早上,林思琪看到网帖新增两条留言:“您好,意外刷到。陈德宝是我外公,但是他老人家去年去世了。”“非常感谢张外公的挂念!外婆现在身体挺好,我会转告她的,谢谢。”
林思琪担心遇到骗子,等到对方私信发来以前的照片,才确认对方是陈德宝的外孙女小李(化名)。小李解释,1970年后,外公和外婆因故改名,但还以原姓名与张资仁通信。后来,陈德宝调入上海航天局工作。1993年,一家人从国权路的小区搬到武夷路。在小李记忆里,外公被很多人称为“老好人”,乐于助人,但有些内向。“我跟家里人说了这事后,大家都挺感动的。”
晚些时候,两家人让张资仁和曹阿宝通了电话。曹阿宝一下就想起张资仁,“你是我丈夫的学徒”。张资仁得知师娘搬到长宁区武夷路。“武夷是武夷山的武夷。”张资仁说,武夷山就在三明北边,在他眼里,这是一份“天涯若比邻”的缘分。
12月1日,张资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儿子张克忠给父亲递上上海地图。张资仁看见“长宁”出现了两次,一次是黑体加粗,指代长宁区,另一次是长宁路。他把整个长宁区都找遍了,可是武夷路在哪儿?有家人在手机地图上找到了武夷路,这是一条和长宁路基本平行的道路。
“这条标蓝的,就是武夷路吗?”老人问。
“是的。”
张资仁微微颤抖着用两根食指拨弄屏幕,缩小比例,找到静安寺位置,移动方位到武夷路,再放大比例。这一次,他正以静安寺为参照点,回忆武夷路的方位。
张克忠在网上搜寻晋江到上海的交通方式。“80多岁的老人还能坐飞机吗?”张克忠问家人。张资仁的身体状况可能很难被允许坐飞机了。
“坐高铁吧。”“也要7个多小时。”张资仁83岁了,之前住过院,怕是禁不起长途。
林思琪给小李发信息,外公张资仁因身体原因,很遗憾无法前往上海看望曹阿宝。小李答复,如果外婆曹阿宝腿脚硬朗,自己会考虑未来带外婆到福建看望张资仁。
村子的正上方空域有一条航线。张资仁数着,“每10分钟就会有一架”。一旁的人问张资仁,是不是想着这架飞机会不会再带上一封信到上海,到师傅陈德宝那里。张资仁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循着飞机的轰鸣声抬头。
林思琪感觉外公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种失落,而是有一种释怀的心态。(李增祥对本文亦有贡献)
文/郑子愚
(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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