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日光中起了丝丝秋意。

蹲在米缸前,舀出一碗米,倒进淘洗盆,接上清水,水面浮起一些小黑点,我心里“咯噔”一下,却也未惊:生虫了,米还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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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来一块干净床单,将米缸里的米倒出来,摊开,晾在阳台上。阳光像陈年的日头,透过树叶缝隙,晒在米粒上,一幅又温柔又岁月静好的模样。我将米粒翻来搅来,薄薄的米层像额头的褶皱,时光回到了三十年前。

老屋前的院子里,母亲每年国庆前后,总要铺开竹席,将米缸、面瓮里的米、面,晾在房北檐下背荫处。母亲叮嘱说:“不能直接晒,不然熬米汤,米糟了,就断成半截了。”日光的余光中,黑的、白的小虫儿,四散着逃跑。关中平原的夏末初秋,风从泾渭河边来,带着泥土腥味,带着雨后余热,也混合着母亲的味道。我蹲在母亲身边,看她的手掌在米、面上,来回翻搅、抚平,像在摊开的日历前,一顿饭一顿饭地喂饱了童年的我们。母亲这时候常说:“虫儿也是命,晾跑了就好。不能浪费粮食,米还能吃。”其实,将生了虫的米面,晾一晾,奶奶也这样晾,村里家家户户都这样晾,祖祖辈辈人都同样的生活着,将日子延续了下来。

如今,我在城市的阳台上,重复着母亲的动作。米粒在我的指缝间滚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恍若小时候我趴在竹席边,听母亲翻搅米粒的声音。我还记得奶奶教我唱童谣:“米虫儿、面牛儿,快点快点跑;虫儿飞,虫儿睡,一双双,一对对,你在思念谁……”

“秋老虎”果然厉害,不到半小时,米虫儿已不见踪影。我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头发灰白,猛然想起母亲早已发白的满头银发。早些年,才几根;渐渐地,一缕缕,怎么拔也拔不完;再后来,慢慢不拔了,也不敢拔了。不得不承认,岁月是把杀猪刀,人越来越苍老,一顿饭一碗米饭的日子已远去,现在能吃半碗饭都成了奢望,不由得人心生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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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悲伤的还有昨日,出门倒垃圾,黑色垃圾桶里,不知谁扔了一小袋米。打开看,应该是陈米,应该生了虫,于是就被扔掉了。足足五、六斤米呢,我看着心疼。一个我说:“丢米的人也有理由啊,人吃了万一生病,这点米价还抵不上医药费!”另一个我说:“米生虫了,人即便不能吃,狗儿、麻雀、小动物们也不能吃吗?”我捡起米袋,一把把洒在绿化带里,总有鸟儿、蚂蚁可以裹腹。我生在农村,活在城里,知道“从锅底买到锅灶台”的生活艰难,也懂得珍惜与不浪费粮食的意义。因为我看见过外婆将米虫儿捉在手掌心,仔细端详的样子,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愁容。我还体验过,汗滴禾下土的烈日下,人的影子叠在禾苗上,分不清流淌在脸上的是汗水还是流过心田的泪滴。

就在这时,女儿在客厅喊:“妈妈,米饭好了吗?”我回应一声,将晾好的米,舀一碗,端进厨房,重新接水淘洗。水清了,虫没了,米还可以吃,是好米。我蒸上米饭,又炖上排骨,铁铲划着铁锅,“叮叮当当”,像给日常的生活的配乐。厨房里飘散着米香、肉香和清香,女儿跑进来,捏起一块排骨,酱汁沾满嘴角,一脸地满足。我望着她,恍若看到当年的我,也是这样的贪嘴好吃。

不同的是,当年的厨房烟熏火燎的,还弥漫着热气,而我借口给锅灶添柴火,拉风箱,趁母亲不注意,快速抓起一块排骨,抹点盐,撕呀咬呀、吸呀啃呀,能香一下午。我还记得母亲曾对我念叨:“吃米饭,长大了,活个样子,像米一样。”当时不知道什么叫活个样子,怎么就像米一样,如今慢慢懂了,而且也已经成为了晾米的人。我抬头望向阳台外,天空又高又远,白云像一团团棉絮,温柔的像母亲的手掌,里面藏满了抚过米粒的香甜,让我的记忆一直从味蕾暖到胸腔。

吃过饭,收拾碗筷,我看见碗底残沾着几粒米。正如相声段子所说,我们不知道这些不同命运的米粒,有些被冲进下水道,有些被吃掉,这就是世界原本该有的样子。看着米粒在水流中翻涌,带着惋惜,又些许无奈,我想告诉母亲,人吃过的米,鸟儿啄过的米,还有米虫儿爬过的米,或者被冲进下水道的米粒,这是时代的宿命,且由它去吧。

想明白了这些,我叫女儿和我一起,将晶莹剔透洁白如雪的晾好的米,重新装入米缸。起了秋风,一缕米香被吹入鼻腔。我不知道再过几十年,当我老了,她会不会像我一样,想起母亲奶奶外婆,也蹲在阳台上,将一粒米捧在手掌心,仔细端详。我想象着她对着这粒在阳光下晾晒过的、雨水淋过的、虫儿爬过的,还有我的手指轻轻抚过的米粒,站起身,鞠躬,致谢。因为米好着,还能吃。

作者简介初阳,原名高涛。陕西省、西安市作协会员,高陵区作协副主席。喜好散文,作品刊发于《延河》《当代青年》《散文之声》《中国文化报》《陕西日报》《西安晚报》《安康日报》《黄山日报》等。出版自选集《半径知旅》、散文合集《日月翘望》并被西安、安康等市区等图书馆收藏。获中国作协第二届“志愿文学”三等奖,首届高陵文化艺术成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