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仲镇计生办的窗棂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钱时兴靠在褪了漆的木椅上,两脚翘在办公桌上,皮鞋尖晃着午后昏黄的光。
邓中兴捧着刚整理好的报表进来时,钱时兴眼皮都没抬:“小邓,去给我打壶热水。记住,要滚开的,温吞水泡不开我这龙井。”
“好的,钱主任。”邓中兴放下报表,提起墙角的铁皮暖壶。
“等等。”钱时兴瞥了眼他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我说小邓啊,你这身打扮,走出去可丢咱们计生办的脸面。你爹妈不是在乡下种地么?怎么也不给你置办身像样的行头?”
邓中兴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却平静:“我父母供我念书已经不容易了。”
“哼,念书顶什么用?我高中毕业接我爹的班,这不也当上主任了?”钱时兴弹了弹烟灰,“去,快打水去。”
邓中兴转身时,看见桌上摊开的村民准生证申请材料,其中一份夹着一盒未拆封的中华烟。他脚步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说。
钱时兴在镇计生办已经干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前,他接替退休的父亲,从最基础的计生员做起。那时他还抱怨过,嫌这工作“没油水”。可渐渐地,他摸出了门道——准生证批不批,独生子女费发不发,什么时候发,都有“操作空间”。
下午,河西村的老王头来了,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个黑色塑料袋。
“钱主任,我儿媳妇的准生证……”
钱时兴慢条斯理地翻看着材料:“材料不全啊,还缺个证明。”
“啥证明?镇医院不是开了么?”老王头额头上冒出汗珠。
“我说缺就缺。”钱时兴往椅背上一靠,“不过嘛,也不是不能通融。你儿子在县城建筑队干活吧?我小舅子家正盖房子……”
邓中兴在旁边整理档案柜,手停在半空中。老王头颤抖着把塑料袋放在桌上,露出一条红塔山和两瓶酒。钱时兴这才露出笑容:“我看看啊,哦,原来证明在这儿呢,刚才没翻到。”
老王头千恩万谢地走了。邓中兴终于忍不住:“钱主任,他家的条件我了解,那两瓶酒得是他半个月的菜钱。”
钱时兴冷笑:“小邓,你还年轻。在这基层,不会‘办事’,谁拿你当回事?你看你,天天加班加点,整理那些破档案,谁领你的情?”
“为群众服务不需要谁领情。”邓中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嗤——”钱时兴点燃一支烟,“农村出来的,就是死脑筋。”
那年秋天,镇里分配来一个大学生村官,叫林晓月,暂时在计生办帮忙。钱时兴的眼睛亮了,整天让她“跟主任多学习”,端茶递水,陪酒应酬。对邓中兴,却越发挑剔,报表上有个标点错了都要训斥半天。
邓中兴不争不辩,白天完成工作,晚上就在宿舍看书。昏黄的灯光下,《党章》《公务员法》《纪检监察实务》被他翻得起了毛边。有次钱时兴偶然看见,嘲笑道:“怎么,想考走?就凭你?”
邓中兴只是笑笑,继续看书。他想起父亲送他出村时的话:“儿啊,咱家穷,但骨头不能软。当官不为民,不如回家种红薯。”
机会来得突然。汉东省纪委面向基层招考公务员,邓中兴报了名。考试那天,钱时兴故意安排他下村收报表,他凌晨四点起床做完工作,赶最早一班车去县城考试。
放榜那天,邓中兴的名字赫然在列。钱时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农村来的年轻人,眼神复杂:“倒是小看你了。”
临走前夜,邓中兴在计生办整理最后的工作交接。月光清冷,照在那些泛黄的档案上。他翻开河西村老王头家的卷宗,里面夹着几张皱巴巴的欠条复印件。钱时兴索要的“好处”,远不止烟酒。
“钱主任知道你在看这些吗?”门口传来轻柔的声音。
邓中兴抬头,是林晓月。她走进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几个月暗中记录的一些东西。不只河西村,还有东洼村、柳树沟……至少十几户。”
邓中兴接过,沉甸甸的。
“你要去省纪委了,这些用得上。”林晓月顿了顿,“镇上很多人怕他,不敢说。但我知道,你不一样。”
邓中兴看着这个勇敢的姑娘,郑重地说:“谢谢。我向你保证,不会辜负这些材料。”
到省纪委报到后,邓中兴被分到纪检监察室。他埋头苦干,从最简单的线索梳理做起。同事们很快发现,这个从乡镇来的年轻人,对基层的“潜规则”了如指掌,办案时总能看到别人忽略的细节。
一年后,室主任老陈交给他一封举报信:“上仲镇计生办主任钱时兴,长期向群众索要财物。你看看,是不是你原来工作的地方?”
邓中兴接过信,手微微颤抖。不是激动,而是责任的重压。他想起老王头佝偻的背,想起林晓月期待的眼神,想起父亲“当官不为民”的嘱咐。
“是我原来的领导。”邓中兴平静地说,“我申请回避。”
老陈却摇头:“不,我要你主办这个案子。正因为你了解他,了解那个环境。记住,纪委办案不是为了私人恩怨,是为了维护党的纯洁性。”
回到办公室,邓中兴打开保险柜,取出林晓月给的那个牛皮纸袋。材料已经泛黄,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他开始写初核方案,窗外华灯初上,映着他专注的脸庞。
调查进行得很谨慎。邓中兴带着同事,以调研基层计生工作名义回到上仲镇。钱时兴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即堆满笑容:“哎呀,邓主任!省里来的领导了!快请坐!”
“钱主任别客气,还是叫我小邓吧。”邓中兴环顾办公室,还是那张褪漆的桌子,还是积灰的窗棂,只是墙上多了面锦旗,落款是几个熟悉的村名——正是被索要过好处的村庄。
钱时兴滔滔不绝地介绍“成绩”,邓中兴静静听着,偶尔提问。当问到河西村老王头家的准生证办理情况时,钱时兴的笑容僵了僵:“这个……具体记不清了,都是按政策办的。”
“政策要求公示收费标准,你们公示了吗?”
“要求十五个工作日内办结,平均用时多少?”
“独生子女费发放名单能看看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钱时兴额头冒汗。他试图用“基层情况复杂”搪塞,但邓中兴对计生业务的熟悉程度远超他的预期。
离开时,邓中兴在镇政府大院遇到了林晓月。她现在已经调到镇党政办了,气质沉稳了许多。两人默契地没有交谈,只是点了点头。但邓中兴知道,她给的资料,已经成为调查的关键突破口。
取证过程艰难。许多村民一开始不敢说话,怕打击报复。邓中兴和同事一户户走访,有时在田间地头,有时在灶台边,用最朴实的话解释党的政策,打消他们的顾虑。
老王头最初直摆手:“没啥,钱主任对我们挺好的。”直到邓中兴说出他儿子在建筑队干活、小舅子家盖房子的事,老人眼圈红了:“那两条烟、两瓶酒,是我老伴捡破烂攒的钱啊……”
三个月后,初核结束。证据确凿,钱时兴涉嫌受贿、滥用职权、侵害群众利益等多条问题。省纪委批准对其立案审查。
实施留置那天,邓中兴没有去现场。他在办公室整理案卷,夕阳的余晖照在“上仲镇计生办主任钱时兴案”的卷宗封面上。电话响了,是办案点同事打来的:“钱时兴提出想见你一面。”
邓中兴沉默片刻:“按规定,我不能单独见他。但如果有忏悔材料,可以按规定转交。”
一周后,他收到钱时兴写的《忏悔书》。厚厚十几页,字迹潦草。前面多是辩解,到后面,渐渐有了反思:
“我忘了自己也是普通家庭出身,忘了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看着那些和我父亲一样满脸皱纹的乡亲,我怎么就伸得出手?我把年轻干部当成佣人使唤,把群众的信任当成捞钱工具……我最对不起的是邓中兴这样的好同志,我曾经嘲笑他的正直,其实是在嘲笑自己的堕落……”
邓中兴合上忏悔书,望向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他想起了上仲镇夜晚的星空,想起了计生办那盏昏黄的灯。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坚持离开,现在会怎样?如果基层有更多钱时兴这样的干部,党的形象会受多大损害?
他打开电脑,开始撰写案件剖析报告。在最后部分,他写道:
“钱时兴案件的根源在于理想信念的丧失,将人民赋予的权力异化为个人谋利工具。此案警示我们,必须加强对基层‘小微权力’的监督,防止‘蝇贪’啃食群众获得感。同时,要注重在基层一线发现和培养邓中兴式的好干部,为他们提供成长平台,让廉洁奉公、勤政为民在基层蔚然成风……”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屏幕上“邓中兴”三个字格外醒目。他想,这已经不是个人荣辱,而是一种责任——对所有还在基层坚守的、像他曾经一样的年轻干部的责任,对那些期待公正的群众的责任。
窗外,月光如水。邓中兴关掉电脑,拿起外套。明天,他将前往另一个乡镇,开始新的调查。道路还长,但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想,父亲说得对:当官不为民,不如回家种红薯。而为民的路,就在脚下,就在每一次选择中,就在对每一份权力的敬畏里。
这,才是真正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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