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由AI生成
乡人打来电话,说老宅面临拆迁,需要人前往打理。我驾车行驶四百余公里,匆匆返回鲁西平原上的沙河镇乡下。其实,老家早已没了亲人,旧宅一片荒寂。独自在芳草萋萋的院子里走一遭,内心五味杂陈。小时候住过的堂屋空空如也,蛛网密布,炉灶与火炕皆已坍塌,看后难免心生凄然。不料,在整理旧仓房时,却有惊人发现:幽暗的角落,一只蒙尘泛黄的空酒瓶,躺在蛛网与旧农具构成的夹缝里,一块盖房子时剩下的锯木板,让它的整个身体得以隐藏。
我甚感惊奇,把酒瓶捡在手里,拂去表层的灰尘,露出清晰的商标图案——是一瓶20世纪70年代末生产的老白干,市面上早已绝迹。拿在手里摇晃,酒瓶内似乎还有少量存酒,大约不到一杯。是时光让它自行蒸发了吗?小心翼翼地揭开酒瓶盖,竟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立刻断定,这是当年祖父与父亲喝剩下的酒。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但他们喝过的酒,却神奇地保留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泪眼迷蒙,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生动如火焰的画面:故乡的大年除夕夜,餐桌上有卤猪头肉、小鸡炖蘑菇、大白菜炖豆腐、炸绿豆丸子等北方美食,年轻的母亲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祖父劈完木柴,坐在桌前呼喊在灶间拉风箱的二爷,说:“来坐。”二爷洗了一把手,坐上餐桌,两个人只是喝茶,却不敢动眼前的筷子。马上要过年了,木筷子也换成了崭新的竹筷子,而尚未成年的我们,却只能躲在屋角,悄悄吞咽涌上口腔的涎水。在鲁西平原乡下,没有长辈的发话,孩子们是不能上桌的。平时来了客人,不能上桌的还有女人,但在我们家,这些讲究不那么严格,吃年夜饭时全家都可以上桌,每个人面前会斟满一杯酒。开饭前,先祭祀,祖父代表全家向神灵许愿,念古老的偈语,只听“噗嗤”一声,手中的酒碗被点燃,冒出朵朵蓝莹莹的火苗,它们像舞蹈的仙女,被祖父泼向神龛前端,又被草木灰吸食,不留踪迹,只有淡淡的酒香向四周弥漫。这个仪式神秘而庄重,给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
而筹备已久的年夜饭,为何迟迟不开席呢?这是因为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还在回家的路上。此刻,他正骑着一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顶着夹雪的寒风,朝故乡的方向缓缓靠近。
年夜饭后,哥哥带着我到院子外的雪地上玩耍,把干枯的树枝和落叶点燃,一挂上百头的鞭炮在竹竿上爆响,村里的孩子们闻声而至,大家环绕在一丛篝火前,烤红一张张苹果似的脸颊,笑声和话语在寂寞孤冷的夜晚播撒。
祖父在年轻时闯过关东,为了谋生,他曾经只身闯荡锡林郭勒乌拉盖草原,除了一副好身板,他什么也没带,只在腰间别了一只酒葫芦。是酒在走夜路时给他壮胆,也让他在风雪天取暖。在他眼中,酒是一座微观活火山,关键时刻啜饮上一口,凝固的热血就沸腾起来。在当时,条件受限,在草原上跑单帮的祖父喝不到口感上好的老烧酒,他只能喝一些牧人自酿的散装马奶酒。
由于祖父与父亲都已离世多年,我无法考证这只酒瓶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场节日的餐桌上流落到这间老仓房的?但这是多么神秘而又庆幸的一桩事情!多年过去,在狭窄的旧仓房,没有窗户,经年见不到阳光,感受不到四季的温差,但一杯酒的味道非但丝毫未减,且历经时光的检验,味道更醇,喝到腹中,仍然会搅起一阵狂飙般的能量,并且让人产生对消逝岁月的回顾:亲人的面孔、柴草的炉灶、结冰的河流、无垠的荒野、飘摇的树影、飞舞的雪花……
一件旧物,连接着故乡简陋的炉灶和一缕缕人间烟火气,画面里有村庄升起的第一缕炊烟,清晨的第一声鸟鸣。那时候,在故乡鲁西平原,我们一家人晴耕雨读,过着原汁原味的田园生活:木舍、羊圈、草垛与柴火,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偶尔改善伙食,全家人一齐忙碌,炖肉饮酒,构成了一幅热气蒸腾的生活图像,充满小快乐与小确幸。
如今,键盘取代了手书,运行数千年的农耕文明正告别村庄渐次退场。而高铁时代,AI数字产业的轰然降临,让更多的朴素事物飞速消失,向前飞奔的车轮碾碎缓慢的时光,一去不返。我想,此种情形之下,任何一种旧物都有了收藏的价值和意义——睹物思故人,把诸多沉睡的往事吵醒,露天电影般一幕幕回放,会治愈和补偿我们心灵的缺失。
原标题:《周蓬桦:故宅旧物》
栏目编辑:史佳林 文字编辑:刘芳 钱卫
来源: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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