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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到站时是腊月二十二,比往年早了整整一周。我拖着那个用了五年的蓝色行李箱,混在拥挤的人潮中走出站台。家乡的空气里有种熟悉的煤烟味,冷冽而真实。

三十二岁,辞掉了北京小区保安的工作,存款一万二,无房无车,未婚。这就是我,李志强,回家的全部资本。

走到村口时,天已经擦黑。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炊烟袅袅,空气里飘着腊肉的香味。几个孩子在路边放鞭炮,“砰”的一声,吓得我差点把行李箱扔出去。

五年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墙上多了些花花绿绿的标语。我家的院墙重新刷过,朱红的大门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推开门,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背对着我,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木屑四溅。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时间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比我记忆中更深——皱纹像刀刻的,两鬓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斧头停在半空。

“爸,我回来了。”我放下行李箱。

父亲没说话,目光从我的脸移到行李箱上,再移回我的脸。然后,他做了一个我永生难忘的动作——他走过来,抬起脚,狠狠地踹在我的行李箱上。

“砰”的一声闷响,行李箱侧翻在地,拉链崩开,里面的衣服散落一地。

“又提前回来?又来丢人?”父亲的声音像冰碴子,一字一句砸过来,“村里人都知道你被开除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站在原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脑子一片空白。羽绒服是两年前在动物园批发市场买的打折款,牛仔裤膝盖处已经磨得发白,几件衬衫皱巴巴的——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此刻像垃圾一样摊在冰冷的泥地上。

“不是开除,是我自己辞的。”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

“有区别吗?”父亲冷笑,“不都是没工作了?三十二岁的人了,当个保安都当不稳,你还能干什么?”

母亲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老李!你干什么!”

“问问你的好儿子!”父亲指着地上的行李,“腊月二十二就回来了,不是被开除了是什么?村里人会怎么说?‘老李家的儿子又混不下去了,提前滚回来了’!”

母亲蹲下来帮我收拾东西,手在抖:“回来就回来,早点回来还不好?孩子坐了一天车,你就不能……”

“坐车?他有什么资格坐车回来?”父亲打断她,“三十二岁,要什么没什么,我都替他臊得慌!”

我弯腰,一件一件捡起地上的衣服,拍掉泥土,叠好放回行李箱。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要用这个简单的动作,重新拾起某种被践踏的东西。

母亲拉我进屋,父亲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屋子里的摆设和五年前一样,只是电视机换了个大点的。墙上的奖状还在——那些我小学初中时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已经泛黄卷边,像某个陌生人的遗物。

“还没吃饭吧?妈给你下碗面。”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不用了妈,我不饿。”

“胡说,坐一天车哪能不饿。”她系上围裙,动作麻利,“你爸他……他就那样,嘴硬心软。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说话。父亲的心软我见过,在我考上县重点高中时,他高兴得请全村人吃饭,喝醉了拍着我的肩说“我儿子有出息”;在我考上大专时,他沉默了一整天,然后说“大专也是大学”。但自从我大专毕业,工作一直不稳,他的心似乎就渐渐硬了。

面条很快做好,加了两个荷包蛋。我埋头吃,母亲坐在对面看着我,眼神里有太多我没法解读的情绪。

“这次回来……还走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走。”我说,“过完年就走。”

“去哪?”

“还不知道。”我实话实说。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问。

晚上,我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天花板上有我小时候贴的夜光星星,已经不再发光。父亲的鼾声从隔壁传来,断断续续,像某种沉重的叹息。

我睁着眼,想起这些年。

大专学的是计算机,毕业时老师说我学得不错,建议我去大城市发展。于是我去了北京,住过地下室,当过网管,送过外卖,最后在一个高档小区当了保安。工资不高,但管住,能攒下点钱。

保安的工作很枯燥,但我不讨厌。每天站岗、巡逻、帮业主搬东西,看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我见过凌晨三点加班回来的程序员,见过遛狗的老教授,见过哭着分手的年轻情侣。这个小区像个小社会,而我站在边缘,安静地观察。

辞职是因为我想换个活法。三十二岁,存款一万二,也许不多,但够我在小城市租个房子,找份工作,重新开始。这个决定我没跟任何人商量,包括父母。

也许父亲说得对,我是在逃避。但有时候,离开比坚持更需要勇气。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习俗,要扫尘、祭灶。我早早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父亲出来看到,哼了一声:“扫得再干净有什么用,家里又没个像样的人。”

我没接话,继续扫。

上午,邻居王叔来串门,看到我,惊讶地说:“志强回来了?这么早?”

“嗯,提前回来帮帮忙。”我说。

王叔拍拍我的肩:“好孩子,孝顺。”

父亲在一旁冷笑:“孝顺?他要是真孝顺,就该混出个人样来,让我们老两口脸上有光。”

王叔尴尬地笑笑,转移了话题。

祭灶时,母亲在灶王爷像前摆上糖瓜,念念有词:“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父亲站在一旁,脸色阴沉。

晚上,村里开始有人放烟花。我站在院子里看,五颜六色的光在夜空中绽开,短暂而绚烂。父亲走出来,站在我旁边,也仰头看。

“北京……怎么样?”他突然问。

“就那样。”我说,“人多,车多,房子贵。”

“一个月能挣多少?”

“四千五,管住。”

“四千五……”父亲重复了一遍,“在北京够干什么?”

“够活着。”我说,“但也仅仅是活着。”

沉默。烟花还在放,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

“你想过回来吗?”父亲又问,“在县城找个工作,离家里近点。”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想过,但县城工作不好找,工资也低。”

“总比在北京当保安强。”父亲说,“至少不用看人脸色。”

我转头看他。夜色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倔强而苍老。

“爸,”我说,“我不是怕看人脸色才辞职的。我是……想试试别的。”

“别的?你还能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又硬起来,“三十二岁了,要技术没技术,要人脉没人脉。你以为人生是试出来的?”

“不试怎么知道?”我声音也提高了,“难道一辈子当保安?”

“保安怎么了?至少是个正经工作!”父亲瞪着我,“你知不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说你?‘老李家那孩子,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保安’。我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所以我的价值就是给你长脸?”我脱口而出,“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村里人夸你教子有方?”

父亲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顶撞他。

“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你都觉得不够好。”我继续说,“考了第二,你说怎么不是第一;考了大专,你说怎么不是本科;当了保安,你说怎么不是白领。爸,我就是个普通人,成不了你期待中的样子。”

父亲的脸在夜色中变得模糊。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了。

那天夜里,我听到父母房间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母亲说:“孩子也不容易,你别总说他。”父亲说:“我还不是为他好?三十二岁了,一事无成,以后怎么办?”

我没听完,戴上耳机,循环播放一首老歌。歌词唱道:“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腊月二十四,我开始帮家里准备年货。蒸馒头、炸丸子、炖肉,这些都是我从小就看的活,上手很快。母亲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在北京自己做饭练的。”我说。

“北京……苦吗?”母亲切菜的手顿了顿。

“还好。”我往灶膛里添柴,“就是有时候想家。”

母亲眼眶红了:“想家就多回来。别管你爸说什么,这是你家,永远都是。”

父亲一整天没跟我说话,但吃饭时会默默把好菜往我这边推。这种沉默的关心,是他表达爱的方式。我突然理解了——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不知道如何爱一个不成功的儿子。在他的认知里,父亲的责任就是把儿子推向“成功”,而“成功”的标准简单粗暴:有体面的工作,有像样的收入,在村里抬得起头。

我的存在,否定了他的教育,挑战了他的价值观。所以他愤怒,所以他把行李箱踹倒——那不是对我的羞辱,是他对自己无能的发泄。

腊月二十五,事情有了转机。村主任来家里,说要搞“乡村数字化”,需要个懂电脑的人帮忙。父亲随口说:“志强学过计算机。”

村主任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镇上拨了款,要给村里建个数字档案室,正愁没人懂呢。志强,你能不能帮帮忙?有补贴,一天一百。”

我看向父亲。他低头扒饭,但耳朵竖着。

“行。”我说,“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就行!”村主任很高兴,“哎呀,老李,你可养了个好儿子。现在懂电脑的年轻人,谁愿意留在村里啊。”

父亲含糊地应了一声,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往村委会跑。整理档案、录入数据、教几个年轻人用办公软件。工作不复杂,但很有意义。我看到村里几十年的变迁被数字化,看到那些发黄的纸张变成电脑里的字符,突然有种奇妙的连接感——我学的东西,在这个小村子里有了用处。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老李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现在是“帮村里搞数字化的志强”。王叔甚至来问我,能不能教他孙子学电脑。

父亲开始主动跟我说话,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今天几点回来吃饭?”“那个电脑的东西,难不难?”

腊月二十八,数字档案室初步建成。村主任很高兴,说要请我吃饭。饭桌上,他对我父亲说:“老李,志强这孩子不错,踏实肯干。咱们村缺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人。镇上说年后要招个乡村振兴专员,我看志强就合适。”

父亲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他……行吗?”

“怎么不行?大专学历,懂电脑,又是本村人。”村主任拍拍我的肩,“志强,考虑考虑?虽然工资比不上北京,但离家近,有发展。”

我看向父亲。他也在看我,眼神复杂。

“我考虑考虑。”我说。

回家路上,父亲走得很慢。冬夜的星星特别亮,像撒了一把碎钻。

“那个工作……你要是愿意,就试试。”父亲突然说,“离家近,你妈也能放心。”

“爸,”我说,“如果我留在村里,你会不会觉得我更没出息?”

父亲停下脚步,在星光下看着我。很长时间,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志强,爸错了。”

我愣住了。

“那天踹你箱子,是爸不对。”他继续说,“我就是……就是着急。看你三十二岁了,还漂着,我心里慌。怕我们老了,你一个人怎么办。怕村里人说闲话,伤你自尊。但我用错了方式。”

夜风很冷,但我心里很暖。

“爸,我不怪你。”我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为你好就不该那么对你。”父亲摇头,“你妈说得对,孩子再没出息,也是自己的孩子。面子哪有儿子重要。”

我们站在回家的路上,像两个刚刚和解的男孩。远处的村子里,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爸,”我说,“其实保安的工作,我做得挺开心的。帮老人提东西,帮孩子找走丢的狗,听业主聊他们的生活。虽然钱不多,但我觉得自己有用。”

父亲点点头:“你开心就好。以前我总觉得,人要活得光鲜,现在想想,活得踏实更重要。”

腊月二十九,我正式决定留下。给北京的前同事打电话时,他们都很惊讶,但都祝福我。队长说:“志强,你是个好人,在哪都会好的。”

除夕夜,一家人包饺子看春晚。父亲破天荒给我倒了杯酒:“来,咱爷俩喝一个。”

碰杯时,他说:“过了年,把西屋收拾出来,给你当书房。你不是懂电脑吗,需要什么设备,爸给你买。”

“不用爸,我自己有钱。”

“你的钱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父亲说,“爸还有点积蓄,本来就是给你攒的。”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吃饺子,吃饺子。”

春晚的小品不好笑,但我们笑得很开心。窗外,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十二点,新年钟声敲响时,父亲突然说:“志强,你行李箱呢?”

“在屋里。”

“拿出来,爸看看。”

我莫名其妙地拿出行李箱。父亲接过去,摸了摸那个被他踹过的地方,那里有个浅浅的凹痕。

“等开了春,爸给你买个新的。”他说,“这个留着,做个纪念。”

我笑了:“不用,还能用。这个凹痕挺好,提醒我有些路走过,有些事经过。”

年初一,我穿着母亲买的新衣服,跟着父亲去拜年。村里人见到我,都会说:“志强回来了?听说在帮村里搞数字化,真能干。”

父亲笑着递烟:“孩子还嫩,多指教。”

阳光下,父亲的笑容舒展而真实。那一刻我明白了,那被他踹倒的行李箱,那些散落一地的衣物,其实是我三十二年来所有的自卑和迷茫。而他帮我一件件捡起,用最笨拙的方式,教我怎么重新叠好,放回箱子里,继续上路。

如今,我在村里当了乡村振兴专员,工资不高,但充实。父亲常来村委会“视察”,背着手,像领导检查工作。村里人都笑他,他也不恼。

有时候,我会想起北京那个小区,想起那些匆匆而过的面孔。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选择了“正确”的路,但我知道,我选择了让自己心安的路。

那个被踹倒的行李箱,一直放在我房间的角落。上面的凹痕还在,像一枚特殊的勋章,记录着一个三十二岁男人回家的路,和一对父子笨拙而真诚的和解。

生活就是这样吧——有些尊严需要被践踏后才能重建,有些爱需要穿过误解的荆棘才能抵达。而家,就是那个即使你拖着破行李箱回来,也会有人为你开门的地方。即使开门的方式,是狠狠地踹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