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真的动手,你千万别还手,这是我欠他的债。”
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底,香港尖沙嘴的一家酒店套房里,空气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
说话的女人叫粟燕萍,她一边整理着稍微有些褶皱的衣角,一边止不住地发抖,眼神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门后关着一只即将出笼的猛虎。
门外站着的,是那个被传已经“死”了整整三十一年的男人。
01迟到了三十年的“耳光”
这事儿要是搁在几十年前,绝对能把香港报纸的头版头条给炸翻了天。
门外那个男人叫沈醉。这名字现在的年轻人听着可能有点陌生,但在当年的国民党军统局,那可是个能让人听到名字就后背发凉的狠角色。戴笠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年纪轻轻就挂上了少将的牌子,手里捏着的,那是无数人的生杀大权。
按理说,这种在刀尖上舔血的主儿,只有他负天下人,哪有天下人负他的道理?
可这世道就是这么荒诞。他在大陆的战犯管理所里蹲了十年,老婆带着六个孩子流落香港,听信了谣言以为他已经被枪毙了,为了活命,不得已改嫁给了别人。
眼下,这个“死人”复活了,还找上门来了。
粟燕萍身边的现任丈夫唐如山,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曾经虽然也是国民党的副团长,但这会儿手心里全是汗。他也怕啊,沈醉当年的脾气那是出了名的火爆,杀人都不带眨眼的。这夺妻之恨,是个男人都忍不了,更何况是沈醉这种曾经呼风唤雨的人物?
当时的走廊里,甚至还蹲守着一帮嗅觉灵敏的香港记者,长枪短炮都架好了,就等着拍这出“前夫暴打现任,旧爱血洒酒店”的狗血大戏。
沈美娟,沈醉的小女儿,站在门边,深吸了一口气,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粟燕萍吓得本能地往唐如山身后缩了一下。
门开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那个预想中的耳光落下来,等着那场暴风骤雨的降临。
02那个泳池里的夏天
时间倒回到四十二年前,那会儿的沈醉,可不是现在这个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头。
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湖南临澧。那天热得人心慌,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特务训练班的游泳池边上,一群女学生正在上课。
粟燕萍那时候才十八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她是长沙名门之后,爷爷做过北洋政府的高官,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加上继母待她不好,这姑娘一咬牙,考进了军校,想着给自己挣条活路。
结果这活路差点变成了死路。
她是个旱鸭子,一下水就慌了神,手脚乱扑腾,直往深水区沉。岸上的教官连衣服都顾不上脱,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
救人的正是沈醉,那年他二十四岁,年轻,精干,已经是军统局里的新星了。
这剧情要是放现在的电视剧里,那就是一眼万年的浪漫开始。但那是乱世,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两人虽然有了这层救命的恩情,但也仅仅止步于师生关系。
真正的转折在一个月后。粟燕萍家里发来急电,老爹病危。她急得直哭,去找沈醉请假。巧了,沈醉也要回长沙看老娘,顺道就送她一程。
到了粟家,老父亲已经快不行了。老爷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女儿领个年轻后生回来,还以为是女儿找的对象。
老爷子一把抓住沈醉的手,气若游丝地嘱咐他,说把雪雪(粟燕萍小名)托付给他,自己也就放心了。
这时候要是解释,老爷子估计得死不瞑目。沈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粟燕萍在旁边脸红得像块红布,也没吱声。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那时候在军统谈恋爱,跟在雷区跳舞没啥区别。戴笠那个人,心理多少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定了个死规矩:抗战期间,军统人员不准结婚。谁敢犯禁,轻则坐牢,重则枪毙。
但沈醉这人,办事能力太强,人缘也好。他的姐夫余乐醒是戴笠的左膀右臂,再加上沈醉自己也是戴笠的心腹。为了娶粟燕萍,沈醉撒了个弥天大谎,跟戴笠报告说他和粟燕萍是娃娃亲,都是湖南老乡,如果不结婚,家里老娘要上吊。
戴笠这人虽然狠,但也讲究个忠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居然同意了。
一九三八年,两人就在战火纷飞里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粟燕萍就不工作了,专门在家生孩子带孩子。这一生就是六个,五个闺女一个儿子。沈美娟就是最小的那个,一九四五年才出生。
那时候沈醉在外面风光无限,抓特务、搞暗杀、审犯人,那是阎王爷一样的存在。但在家里,他对粟燕萍那是真没得说,工资全交,不沾花惹草,甚至还会给孩子换尿布。
谁能想到,这种安稳日子,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过来,啥都没了。
03活人变成了死人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的大势已去。
沈醉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他把老娘、老婆和一堆孩子,一共八口人,全部送到了香港。
临别的时候,沈醉信誓旦旦地跟粟燕萍承诺,让她等着,自己处理完手头的事,马上就来接她们去玩。
粟燕萍信了。她带着孩子在香港的一间破公寓里,天天盼,夜夜盼。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九日,云南卢汉起义。沈醉被扣了。
但他当时是签了字参加起义的,按理说应该算起义人员。他还给香港发了电报,告诉家人自己已参加云南起义,不日即可团聚。
粟燕萍接到电报,高兴得直掉眼泪,心想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结果呢?
国民党那边干了一件特别缺德的事。为了断绝这些人的后路,逼着家属去台湾,保密局直接对外宣布:沈醉已经在昆明被枪决了,为党国“杀身成仁”了。
这招太毒了。
消息传到香港,粟燕萍觉得天都塌了。
那一刻,她不仅是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更是六个张着嘴等着吃饭的孩子的母亲。
家里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孤儿寡母在香港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活?更惨的是,她还不懂人心险恶,手里剩下的一点钱,又被人骗走了一大半。
那段日子,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时候,唐如山出现了。
唐如山以前是国民党的副团长,也是个流落香港的天涯沦落人,孤身一人,做点小生意勉强糊口。
经人介绍,两人认识了。唐如山看这孤儿寡母可怜,经常帮衬一把。
一九五一年,也就是沈醉“死”了两年后,粟燕萍实在撑不住了。为了给孩子一口饭吃,也为了找个依靠,她改嫁给了唐如山。
你不能怪她薄情,在那样的年代,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04那个没有刑具的监狱
就在粟燕萍为了生计改嫁的时候,沈醉在哪儿呢?
他在北京的功德林战犯管理所。
刚进去的时候,沈醉心里也是慌得不行。他是特务头子啊,以前是怎么对付这边的,他心里最清楚。他觉得,这回肯定是死定了,不是千刀万剐,也得是把牢底坐穿。
他在日记里都写好了遗书,准备随时“上路”。
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这里没有老虎凳,没有辣椒水,甚至连骂人都听不到。生病了,有医生来看,药比管理员吃得都好;近视了,给配眼镜;想看书,图书馆随便进。
最让他震撼的一次,是一九五六年。
管理所组织他们去参观成渝铁路。沈醉一开始还以为这是“面子工程”,是演给他们看的。
他在火车上,悄悄问旁边的普通旅客。那个老农操着一口四川话跟他说,这铁路是真的,大家都能坐,方便得很。
沈醉不说话了。
后来他又去了重庆西南医院参观。看着那些穿着破烂的农民,能躺在干净的病床上看病,医生护士跑前跑后。
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开着吉普车去中央医院,一个捂着肚子的老人倒在车轮前,他连刹车都没踩,直接绕过去就走了。
那时候他觉得,这些穷人的命,不值钱。
但那一刻,他看到了一个把人当人看的社会。
这种冲击,比严刑拷打来得更猛烈。他的心,慢慢地变了。
05一封迟到的家书
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这是沈醉这辈子最难忘的日子。
他被特赦了。
走出功德林的大门,他已经是这批特赦人员里的一员。政府给了他工作,给了他住房,甚至还给了他副部级的待遇。
他自由了。
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老婆。
他给香港写了一封信,手都在抖。他在信里小心翼翼地问,问雪雪还好吗,问孩子们还好吗。
香港那边,粟燕萍收到信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那个“死”了十一年的丈夫,居然还活着?
她拿着信,哭得站不住。哭完了,就是怕。
她已经改嫁了啊!这要是让沈醉知道了,那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会不会杀过来把她全家都给灭了?
她不敢回信。
后来还是唐如山劝她,说人家还活着,总得让人知道个信儿吧。
粟燕萍这才回了一封信,客客气气,冷冷冰冰,把改嫁的事儿说了。
沈醉收到回信,坐在那儿发了一下午的呆。
他没有暴怒,没有摔东西,只是默默地把信折好,放进了抽屉里。
他在日记里写道,他不怪她,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这就是改造的力量。那个暴戾的军统杀手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一九六五年,经人介绍,五十一岁的沈醉和小他十一岁的护士杜雪洁结了婚。
杜雪洁是个好女人,以前是修女,性格温柔。她知道沈醉心里有个结,有个放不下的前妻,但她不吵不闹,只是默默地照顾沈醉。
沈醉有冠心病,杜雪洁就在家里做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客人谈话请勿超过15分钟”。
这才是过日子。
06世纪大和解
一晃到了一九八零年。
沈醉的身份彻底落实了,起义将领,政协委员。这时候,这边的政策也开始有点松动。
小女儿沈美娟从香港来信,说母亲想见见他。
沈醉动心了。
但他怕啊,怕上面不批准。毕竟去香港,那是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万一跑了呢?
没想到,申请报告一交上去,很快就批下来了。还给了经费。
杜雪洁看着激动的丈夫,一边帮他收拾行李,一边劝他去,说知道他想见她,见到了,心也就踏实了。
这就是格局。
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底,沈醉带着沈美娟,踏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这就回到了开头那一幕。
酒店房间里,沈醉看着眼前这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四十岁的老人,粟燕萍和唐如山。
他没有扇耳光,没有大吼大叫。
他走上前,主动伸出了双手。
他一只手握住粟燕萍,一只手握住唐如山,脸上带着那种历经沧桑后的温和笑容。
沈醉的声音有点哑,他说抱歉,说这些年自己没尽到责任,让他们受苦了。
他又转头看着唐如山,眼神诚恳得让人心颤。他说谢谢,真的谢谢,要不是唐如山,雪雪和孩子们可能早就饿死了,唐如山是他们沈家的大恩人。
粟燕萍愣住了。唐如山也愣住了。
这还是那个传说中的军统恶魔吗?
沈醉接着说,既然雪雪已经有了好归宿,他也放心了。咱们以后不做夫妻,做兄妹。如山,以后就是他弟弟,咱们是一家人!
唐如山这个老实人,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三哥!”
这一声“三哥”,把这三十年的恩恩怨怨,全给化解了。
外面的记者都要把门板瞪穿了,也没听到摔杯子砸碗的声音。等到后来看到三个人勾肩搭背地出来,一起去喝早茶,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二十天,这三个人真的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一起逛街,一起吃饭,一起拍照。
有一天晚上,大家吃完饭聊天。粟燕萍看着正在给唐如山倒茶的沈醉,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她说,老沈,你今天,真是给我争了面子。
这句话,比什么道歉、什么解释都重。
它里面包含了一个女人三十年的委屈、三十年的恐惧,还有最后的释然。
【结尾】
沈醉回北京的时候,带走了一大堆照片,也带走了一颗安定的心。
这之后,沈醉一直活到了一九九六年。他后半辈子就在忙一件事,写回忆录,揭露当年的黑幕,呼吁大家回来看看。
那个曾经杀伐果断的特务头子,最后变成了和平的推手。
这就叫历史的玩笑,也叫历史的必然。
想想看,如果那天在酒店,沈醉一巴掌扇过去,会是什么结果?除了多一桩茶余饭后的八卦,多三个痛苦的老人,什么都留不下。
但他选择了宽容。
这世上最难的报复,不是以牙还牙,而是用你的大度,让对方觉得亏欠。
沈醉做到了。那个在游泳池救人的青年,那个在功德林里忏悔的中年人,终于在那个香港的冬夜,完成了一次真正的人性救赎。
这不仅仅是给前妻争了面子,更是给他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一辈子,画了个体面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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