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5年秋,苏州平江路上的枕碧园,这园子很小,门楣低调,黑漆木门上连个匾额都不曾挂。
可只有和这家人打过交道的生意人才知道,这园子里住着无锡绸缎商张万霖的独女张若雁。
张若雁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两年前风光嫁到苏州,丈夫是盐商的公子秦远。
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嫁,张若雁对新郎倒是一见钟情,但这富二代秦远看不上体态丰盈的张若雁,一直态度冷冷冰冰。
不过两年,秦远在外头养了外室。
两人离婚闹得两家人沸沸扬扬,张若雁对秦远用情很深,奈何实在受不了丈夫和外室里应外合不断羞辱她,最终同意了离婚。
张若雁住进了这座陪嫁的枕碧园,之后半年,她深居简出。
临街的两间厢房她租了出去,一间开了古籍字画铺,一间做了苏绣的代收点。
张若雁是富家千金,但社交圈子窄得可怜,除了几个手帕交,便是街坊四邻偶尔打个照面,日子过得非常单调。
这天,张若雁的母亲周氏从无锡赶来看女儿。
因为这桩婚姻,女儿和父母多少有了点隔阂,张若雁性子内敛,但十分倔强,不愿回家面对家族的七大姑八大姨,宁愿独居这里,落得一个耳边清静。
枕碧园没有电话,周氏写的信张若雁是每一封都回的,周氏很担心女儿的精神状态,她这次来劝说女儿回无锡,要不找几个人伺候着,一个人住着总是觉得不安全。
周氏让随行的丫鬟叩门,半晌无人应答。
周氏开始不安起来,她绕到宅院后头,后门从里头反锁了,严丝合缝。
“砸开!”周夫人命令道。
跟着来的老婆子不敢怠慢,寻了家伙,三两下便把那铜锁给撬坏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子怪味儿就从里头冲了出来。
“小姐!”丫鬟春桃惊叫一声,腿都软了。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只见二楼的楼梯口一个人影仰面躺着。
是张若雁。
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绣兰花的旗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脚上是周夫人前不久才托人做了送来的缂丝软底鞋。
她的头朝着二楼,脚尖对着楼下,尸身已经开始浮肿,皮肤青紫,显然是死了好几天了。
她的后脑勺下,有一小滩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苏州警察局的探长陆景澄赶到时,枕碧园内外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拨开人群,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味。
陆景澄没急着上楼,先是在院子里绕了一圈。
门窗都完好无损,没有半点被撬动的痕迹。
一楼的客厅里,红木几案上的古董花瓶、墙上挂着的字画,都安然无恙。
他推开卧室门,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开着,里头的翡翠镯子、金镶玉的耳坠都还在,旁边还放着一叠崭新的银元。
不像劫财。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楼梯有些老旧,有几块梯板踩上去会微微下陷。
在靠近尸体大约三四级台阶的地方,一截断裂的蚕丝绳落在角落里,是挂画用的。
扶手上,果然有一个光秃秃的钉子,旁边还有半截绳头。
陆景澄蹲下身,仔细勘察着张若雁的尸体。
她的后枕部确实有个磕碰伤,但伤口不大。
“陆探长。”
旁边一个年轻警员汇报道,“初步判断,死者应该是上楼时,不小心被松动的楼梯板绊倒,身体后仰,后脑撞击到楼梯台阶的棱角,失足身亡。墙上挂画的绳子可能正好被她下意识抓住,但绳子不结实,断了,没能拉住她。”
“胡说八道!”一声厉喝打断了警员的话。
周夫人双眼通红,指着张若雁脚上那双依旧齐整的缂丝软底鞋,“这鞋底子软得跟布一样,要是从楼梯上滚下来,鞋早就掉了!可你们看,鞋还好端端穿在脚上,连旗袍都没乱!”
周夫人所说其实就是陆探长所想。
他再次看向尸体,乍一看像是意外。
但是,一个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身体会因为翻滚、挣扎而扭曲,衣物也会凌乱不堪。
“夫人,您的疑虑,我们会认真调查。请您放心,警察局一定会给张家一个交代。”
周夫人伤心欲绝,悲愤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内,必须查出真相!否则,我要亲自去见专员!”
陆景澄请来了刚从法兰西留学归来的女法医,苏漫。
苏漫是苏州城里的一个异类。
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西式套裙,整日与尸体打交道。
停尸房里,苏漫戴上胶皮手套,面无表情地绕着张若雁的尸体走了一圈。
“后枕部的磕碰伤,皮下淤血,但颅骨没有骨折,这种程度的撞击,最多导致昏迷,不足以致命。”
她伸手,轻轻托起张若雁已经肿胀发紫的脖颈。
因为尸体腐败水肿,加上张若雁本就体态丰腴,脖子显得又短又粗。
高高的旗袍领子遮住了大部分皮肤。
苏漫的指尖在颈部皮肤上缓缓滑动,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手指在死者右侧颈部的肌肉褶皱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
她取来一把小镊子,轻轻拨开肿胀的皮肉。
在皮肉之下,一道明显的红色印记显露了出来。
“索沟是两道环形闭合痕,从痕迹的深度和均匀度来看,是被人用绳子从身后环绕颈部,双手交叉用力勒死的。典型的他杀。”
她顿了顿,又补充:“死因是颈部勒痕合并的机械性窒息。后脑的伤只是凶手在勒她之前,先把她打晕的手段而已。”
看来,凶手先打晕张若雁,再用细绳勒死她,勒痕被肿胀的皮肉和衣领完美隐藏。
他还伪造了失足摔倒的现场,那根断裂的挂画绳,就是为了误导警方的视线。
“还有,陆探长,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苏漫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拿起解剖刀,“张若雁怀孕了,两个月。一尸两命。”
这个发现让整个案件的性质彻底改变。
一个深闺的离异女子,一个众人眼中的“清雅闺秀”,竟然怀有身孕。
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会不会就是凶手?
陆景澄立刻带人重返枕碧园。
这一次,搜查的目标明确了许多。
在张若雁卧室那张黄花梨木书桌的暗格里,他们找到了一叠文件。
这是一家私人西医诊所开具的产检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预产期是次年春天。
有了孩子,张若雁不可能自杀。
侦查的方向被迅速锁定:凶手是死者的熟人,能自由出入枕碧园,并且对宅院的布局了如指掌。
他制造了密室假象,极有可能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
而那个让张若雁珠胎暗结的“隐形情人”,无疑有着最大的作案嫌疑。
陆景澄开始走访枕碧园周围的邻里和租客。
临街那家古籍字画铺的老板,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山羊胡老头,想了半天,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
“大概一个月前吧,”
老板回忆道,“张小姐带来过一个后生。长得嘛……一表人才,说话也文绉绉的。张小姐介绍说,是她从北平来的远房表弟,叫……叫林鹤年。说是来苏州探亲,顺便帮她整理整理家里的那些老书画。”
“这个林鹤年来店里做过什么?”陆景澄追问。
“来鉴定过几幅画,出手还挺大方。不过,他看画的时候,不像真心喜欢,倒像是……在估价。”
老板捻着胡须,咂了咂嘴,“后来也见过他几次,都是从枕碧园里出来,跟张小姐有说有笑的。我们都当他是张小姐的亲戚,没多想。”
“表弟?”陆景澄心里起了疑,立刻派助手去问了周氏。
陆景澄还专门叮嘱,暂时别将张若雁怀孕的消息告诉张家人。
周氏一听刑警问起一个男人,脸色变了变,大约也猜出些什么,想了想说家里没有这么一号亲戚。
另一条线索来自张若雁的一封信件,信件只留下了信封,上面写着——无线电报同好会,寄信人署名“鹤年”。
张家人也很快查出了一些线索,张若雁最近还去钱庄借了三百银元,说是家里急用。
现在张小姐枉死家中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钱庄自然来找张家要钱了。
陆景澄仔细看着信封,上面的字迹飘逸俊秀,确实很容易博得文艺女青年的好感。
看来这个“鹤年”,不仅骗了张若雁的感情和身子,还骗了她的钱。
陆景澄立刻派人去查账。
银行记录显示,张若雁在两个月前,的确给署名“林鹤年”的人转了三百银元。
不仅如此,陆景澄调查发现,张若雁还托好友为这个“林鹤年”买了两张票,一张是苏州到北平的头等车票,一张是北平返回苏州的。
一个来探亲的“表弟”,需要女方为他买往返车票,还要向女方借巨款?这根本不合常理。
陆景澄几乎可以断定,这个“林鹤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骗取了张若雁的信任和感情,让她怀孕,然后又为了钱,或者为了摆脱她,痛下杀手。
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林鹤年”。
陆景澄动用警局的关系,开始在户籍系统里筛查。
很快,一个名叫“陈阿铭”的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这个陈阿铭的履历很不光彩。
早年因为诈骗和盗窃蹲过三年大牢,半年前刚刚假释出狱。
而他的作案手法,正是伪造身份接近有钱的单身女性,骗取钱财。
户籍档案里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男人,因为拍摄时光线昏暗,加上本人似乎有眼疾,眼睑浮肿,显得“眼斜额凸”,面相凶恶。
但仔细去看五官轮廓,依稀能和字画铺老板描述的“一表人才”对上几分。
就是他了。
档案上登记的住址,在苏州城郊的一处破败民居里。
陆景澄立刻带上人,杀气腾腾地扑了过去。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是陈阿铭的母亲。
“陈阿铭在吗?”陆景澄亮出证件。
老妇人一听是警察局的,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不在,不在……他出去好几天了。”
“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啊,警官。”
看着老妇人躲闪的眼神,陆景澄知道她没说实话。
他们等到天黑,陈阿铭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有船夫来报说昨晚后半夜,有个男人包了他的乌篷船,连夜出了苏州城。
船夫形容的男人样貌,与陈阿铭的特征颇为吻合。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阿铭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信。
陆景澄几乎把整个苏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案件陷入了僵局。
周夫人的电话一天比一天催得紧,局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陆景澄寝食难安,嘴上起了燎泡。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重新拿起了那些署名“鹤年”的信件,想到了“无线电报同好会”的线索。
一个骗子,就算逃亡,也需要钱。
他最擅长的就是骗女人,那么他很可能还会重操旧业。
而这个“同好会”,就是他的作案平台。
陆景澄化名“秋白”,也在同好会里注了册,开始以一个昆曲爱好者的身份,与各地的会员通信。
他广撒网,不放过任何一个与“鹤年”有过接触的人。
苏州、无锡、南京……他发出去的电报比他这辈子写过的报告都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半个月后,一个南京的会员回信说,她最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也叫“鹤年”,昆曲唱得极好,人也风趣。
他还给她寄过一封信,邮戳是南京夫子庙的。
陆景澄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申请了去南京的出差令,带着那张“眼斜额凸”的户籍照片,直奔夫子庙。
秦淮河畔,画舫凌波,夫子庙一带自古便是风流蕴藉之地。
陆景澄带着两个便衣警员,在人潮汹涌的街巷里穿梭。
他们拿着照片,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这个“眼斜额凸”的男人。
可问了一整天都毫无线索。
陆景澄开始怀疑是不是情报有误。
傍晚时分,他们走进一家临河的昆曲茶社。
台上,一个青衣正在唱《牡丹亭》的皂罗袍,水袖轻舒,嗓音婉转。陆景澄无心听曲,目光在茶客中逡巡。
就在这时,他看到角落里的一桌,坐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背对着他,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得体的藏青色长衫。
陆景澄隐约直觉这人就是他们要找的嫌犯。
他慢慢走过去,在离那桌还有三五步远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阿铭。”
这是陈阿铭的娘喊他的方式。
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过头来。
陆景澄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哪里有半分“眼斜额凸”的影子?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忧郁的文人气质。
陆景澄瞬间明白了。
那张户籍照片因为拍摄条件太差,加上当时陈阿铭可能刚好眼疾未愈,才拍成了那副尊容。
他本人,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难怪张若雁会为他神魂颠倒,难怪他在逃亡路上还能靠着这张脸和一张嘴骗得别的女人团团转。
看到陆景澄和他身后的警察,陈阿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想跑,但已经晚了。
两个警员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按在座位上。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那双“会写字”的手。
审讯室里,陈阿铭矢口否认。
“我没有杀人。”他一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委屈,“张小姐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可能害她?案发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南京了。”
他的心理素质极好,对于陆景澄抛出的所有证据,都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他承认自己拿了张若雁的钱,但坚称那只是“借”,并且两人是和平分手。
审讯陷入了僵局。
陆景澄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男人,决定用最后一招。
他派人连夜赶回苏州,将陈阿铭的老母亲接到了南京。
当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现在铁窗外时,陈阿铭一直故作镇定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阿铭……你跟娘说实话,张小姐的死,到底跟你有没关系?”
陈阿铭别过头,不去看她。
老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听人说了,张小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阿铭,那腹中也是你的骨肉啊!若真是你做的,你就如实招了吧。张家是名门望族,他们说了,只要你肯认,就不会赶尽杀绝,兴许……兴许还能留你一条命……”
“你的骨肉”这四个字,瞬间打破了陈阿铭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张若雁提过想和他结婚。
他当时只觉得恐惧。
他不想被束缚,不想承担责任,更害怕自己骗子的身份一旦暴露张家人不会放过他。
他只想拿到一笔钱远走高飞,继续过他那种游戏人间的生活。
那天,张若雁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她欲言又止,陈阿铭非常不耐烦地回应着。
张若雁还没来得及说出怀孕的事情,陈阿铭失去了理智。
他看到楼梯扶手上挂画用的那根蚕丝绳,一个邪恶的念头窜了上来。
他把她打晕,用绳子勒住了她的脖子。他看着她的脸由红变紫,身体慢慢停止了挣扎。
他慌乱之下,将她摆成了失足摔倒的样子,然后反锁后门,偷走了她的身份证件和一些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书信,连夜潜逃。
“是我……是我做的……”
陈阿铭的身体垮了下来,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这桩轰动姑苏城的“枕碧园奇案”,最终以陈阿铭的坦白而告终。
他因“故意杀人罪”被起诉。
周夫人来狱中和陈阿铭私下密谈了一次,陈阿铭当天晚上就疯疯癫癫,彻底失去了理智。
张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极力要求判处死刑,法院最终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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