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几家欢喜几家酸
第二天清晨,一家人站在院子前,都有些感觉像是在做梦。
阳光洒在青色的砖墙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彭素梅和彭素兰两个大一点的女孩,像两只快乐的小燕子,围着新房子跑来跑去。
小手在粗糙却坚硬的青砖上摸了又摸,眼睛里全是新奇和不敢置信。
彭建军也跟着姐姐们疯跑,跑累了就扒在还没上漆的木门框上,探着小脑袋往里瞧,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他对刘芳喊:“阿妈,阿妈,这就是咱们的新家吗?比牛栏屋大好多呀!”
彭卫国背着手,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像只刚打鸣的大公鸡,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看一眼气派的新房,又扭头看一眼旁边那座低矮破旧、摇摇欲坠的牛栏屋,嘴咧得快要到耳根。
刘芳站在他身边,手里牵着刚学会走路没多久的素菊,肚子也已经显怀了。
她看着眼前这一切,眼睛里湿漉漉的。
那一个个烧砖的日日夜夜,那一次次挑水时踉跄的脚步,那饿着肚子喝野菜粥反胃的滋味。
还有那压在心头将近两百块钱的巨债……就像一座座大山。
现在,山终于搬开了。
眼前的青砖房,就是她用命换来的奖杯。
彭卫国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挥,中气十足地喊道,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谁也别想再赶咱们走!”
昨天匆忙搬了些家当就住下了,还没好好看一看这新房子。
他迈开大步,一脚踏进了新房的门槛,一家人跟着他走了进去。
厅堂不大,但很亮堂。
地面是用三合土反复夯实的,虽然不如水泥地光滑,但平整又干净,踩上去“哒哒”作响,硬邦邦的,心里特别踏实。
孩子们兴奋的叫声,在屋子里回响着。
两间卧室一左一右,虽然里面还是空荡荡的,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
但那种遮风避雨的安全感,是牛栏屋给不了的。
最让刘芳满意的,是那个连着屋子的厨房。
再也不用在外面搭个破棚子,一边生火一边还得防着雨水浇灭灶膛了。
“阿芳,你看,”彭卫国指着厨房里新砌的灶台,那是他特意让陈师傅加宽的。
“以后你做饭,再也不用被风吹雨淋了。”
刘芳摸着那崭新的灶台,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她点点头,想笑,眼泪却终究是没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灶台上,洇湿了一小块。
她赶紧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抹去,生怕破坏了这喜庆的气氛。
选了个好日子,真正的搬家入伙。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搬的。
几床破旧的棉被,几件打满补丁的衣服,一口黑锅,几个缺了口的碗,还有墙角那袋快要见底的红薯。
寒酸的家当,配不上气派的新房。
可彭卫国非要把阵仗搞得大大的。
他一大早就起来,把那挂留着过年才舍得放的鞭炮拿了出来,挂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点燃。
“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声响,瞬间打破了清晨彭家村的宁静,那一阵阵红色的烟雾腾起,也把全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哟,卫国今天搬新家啊!”
“恭喜恭喜!这房子盖得真气派!”
村里人陆陆续续都围了过来,有真心道贺的,也有纯粹来看热闹的,更有那眼红得直撇嘴的。
男人们递上自家卷的旱烟,围着彭卫国,对着新房子啧啧称赞,时不时伸手敲敲墙壁,听个响。
女人们则拉着刘芳的手,问东问西,眼神里全是羡慕。
“哎呀,刘芳,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卫国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这么能干,给你盖了这么好的房子!”
“这墙砌得,多厚实!这瓦,一片片跟鱼鳞似的,密得连只苍蝇都钻不进,镇上大户人家也就这样了吧?”
“这得花多少钱哦?卫国这是发大财了?是不是挖到金疙瘩了?”
刘芳被众人围在中间,听着一句句或真心或羡慕的话,脸颊微红。
她只是一个劲地笑着点头,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就是为了孩子有个窝”、“大家快进屋坐,只有白开水别嫌弃”。
她嘴上谦虚,心里却像是被温水泡着,熨帖又舒服。
从嫁到彭家村,因为娘家穷,因为第一胎生了女儿,她听得最多的是嘲笑。
那些眼神像刀子一样,刮了她这么多年。
今天,她第一次在这些人面前,堂堂正正地抬起了头。
彭卫国更是得意非凡。
他被一群男人簇拥着,嘴里的烟换了一根又一根,吐出的烟圈都带着几分意气风发。
他大声地跟人介绍着自己的房子,从地基怎么打,到墙怎么砌,再到房梁怎么上,说得眉飞色舞,好像他才是那个手艺最好的陈师傅。
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卫国,你小子可以啊!从哪弄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偷偷去抢信用社了?还是在外面发了横财没告诉兄弟?”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
彭卫国猛地收住笑,挺着胸膛,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大声说:
“抢什么信用社!我这房子,是我婆娘,一担谷一担花生地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是我们,没日没夜,一块砖一块砖地烧出来的!是我这几个娃,一根柴一根柴地捡回来的!”
他指着身后的青砖房,喊道:“我们家没钱,穷得叮当响!但我们有的是力气!有的是骨气!”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了刘芳,和她那几个穿着补丁旧衣裳、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身上。
刘芳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个平时有些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功劳分给她一半。
她看着男人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发亮的眼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这个男人,虽然有时候混账,有时候让她生气,可他心里,终究是记着她的好的,也是想把这个家撑起来的。
就在这时,看热闹的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
大伯彭卫林和他老婆张小凤,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张小凤穿着的确良新衣裳,一双三角眼跟探照灯似的,飞快地把新房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当她看到那平整的墙面和崭新的瓦片时,眼里的嫉妒藏都藏不住,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了一下。
“哎哟,三弟,三弟妹,恭喜啊。这房子,还真让你们给盖起来了。”
她拉长了调子,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还以为得盖个十年八年呢。”
“大哥,大嫂。”彭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托你们的福,紧赶慢赶,总算是盖好了。来看看,随便看。”
张小凤也不客气,扭着腰就进了厅堂。
她先是用手摸了摸门框,又用手指在窗台上狠狠划了一下,似乎想找点灰尘或者瑕疵出来。
结果,窗台干净得能照出人影,她的手指反而显得有些粗糙。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又走进厨房,对着新灶台左看右看。
“这灶台砌得……也就那样吧,口太大,费柴火。”
她不情不愿地评价了一句,然后又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屋顶,阴阳怪气地说:
“就是这瓦,看着是新,不知道牢不牢靠。别是样子货,下场大雨就漏水了,到时候还得拿盆接。”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村民的脸色都有些变了。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也太晦气了。
彭卫国脸色一沉,拳头都捏紧了,正要开口,刘芳却抢先一步。
她微笑着,语气温和却有力:“大嫂放心,这瓦是陈师傅亲自带人盖上去的,他说牢靠得很。
再说,漏不漏水,总比住四面漏风的牛栏屋强。哪怕真漏了,那是自家屋顶,补补就是了,不用看人脸色。”
张小凤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她没想到,平时闷声不响,任她怎么挤兑都不吭声的刘芳,今天竟然敢当众顶撞她,而且还顶得让她没法回嘴。
“你……”她指着刘芳,气得胸口起伏,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卫林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只是背着手,装模作样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此刻见自己老婆吃了瘪,他脸上也挂不住了。
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摆出大哥的架子:“行了,房子也看了,就这样吧。
老三,别有了几块砖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欠那么多外债,有的你们哭的时候。”
说完,他看也不看彭卫国一眼,转身就走。
张小凤狠狠地瞪了刘芳一眼,这才扭着腰,骂骂咧咧地跟在自家男人后面,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大哥大嫂那副吃瘪的样子,彭卫国心里痛快极了,比喝了二两酒还爽。
他转头看着刘芳,朝她竖了个大拇指,眼里全是赞赏。
婆婆赵大脚,是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过来的。
她一进院子,就板着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把正在道贺的妯娌们都唬得安静了不少。
她没有像张小凤那样挑三拣四,而是径直走进屋里,从厅堂到卧室,再到厨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连墙角的缝隙都没放过。
彭卫国和刘芳跟在她身后,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老太太又要挑什么刺。
赵大脚看完,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中央,站定。
她看着眼前这栋崭新的青砖瓦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破败的牛栏屋,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自家那老房子也是这么一点点盖起来的。
半晌,她才转过头,目光落在刘芳身上,眼神复杂。
“哼,还算有点用处。”
她对着刘芳哼了一声,然后提高了音量,对着周围的几个妯娌和邻居说:
“我这三儿媳,别看平时闷不吭声的,是个会过日子的。知道疼男人,也知道怎么把家撑起来。不像有些败家娘们,只会吃闲饭,搬弄是非!”
这话一出,几个平日里爱嚼舌根的妯娌面面相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谁不知道,赵大脚这话是在指桑骂槐,敲打她们呢。
而刘芳,则彻底愣住了。
这是她嫁进彭家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婆婆在外人面前夸她。
不是讽刺,不是挖苦,是实实在在的夸奖。
她的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散了不少。
赵大脚说完,目光又在刘芳隆起的肚子上停了停,眼神变得尖锐了几分:
“你也别高兴太早。房子盖好了,这肚子也得争气。只要这胎是个带把的,你在彭家的腰杆子才算真正直起来。要是再……”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芳,然后对彭卫国说:“今天搬新家,晚上把老大、老二和老四他们一家都叫过来,一起吃顿饭。”
说完,也不等彭卫国回答,就背着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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