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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是中译本格推理小说的“大年”,出版种类与数量之多属近年罕见,许多推理迷早已风闻的口碑佳作也有幸得到译介。然而作品总体质量仍良莠不齐,一些老作者表现不佳,一些作品的腰封宣传打上“本格推理”(即以解谜为主要元素的正统推理小说)字眼,内容却令本格迷们大跌眼镜。

有鉴于此,兼篇幅所限,以下仅介绍2025年度部分中译本格推理小说,篇目及评价较为主观,仅供诸君参考。

未来文学之密钥:设定系本格推理

设定系本格推理,是以“只要服务于解谜,一切脑洞不限”为主要特征的新本格推理小说中炙手可热的流脉。所谓设定,即设定条件,只要有适当的因缘和合,即可构造、有效分泌出新颖谜团的华丽舞台。如常见的重生设定就在本年度井喷。在南海游的《永劫馆超连续杀人事件:魔女决定与X赴死》中译版推出之际,日本新本格的代表人物、老牌科幻推理作家西泽保彦不幸逝世。西泽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名作《死了七次的男人》中令人惊艳的“限定性重生”,在南海游手中焕发了不同的光彩。值得一提的是,英国科幻推理作家特顿也是类似设定的高手,将其前作《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七次死亡》和今年中译的《世界尽头最后的谋杀案》与西泽、南海互参,便可知西式纠缠与日式“中二”如何在同类设定中相映成趣。

设定变化多端,作品亦可长短自如,如新生代作家阿津川辰海的短篇集《套娃之夜》,就展示了轻设定与短篇小说体量完美结合的多种方式。而从设定条件的繁简和对整体叙事结构的渗透程度来说,长篇设定亦有轻重之分。同样采用了死后复生梗的五条纪夫的《所有人都死了的天国》就是轻设定系:几个被杀死的人先后在小岛宅邸内外醒来并失忆,只能猜测这里是大家的共同意识所构成的过渡空间,需要根据环境情况推理出该时空的规则,确认彼此当初的身份和凶手。该作以经典的封闭空间和连环谋杀为基础,与前述《永劫馆》一样,结合了东方民俗中常见的死亡观和观察者空间理论,但递出的设定条件相对简单,作品气氛轻松欢脱,仿若度假般蜜意休闲。

《限时七日的委托》,[日]方丈贵惠 著,任虹雁 译,新星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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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时七日的委托》,[日]方丈贵惠 著,任虹雁 译,新星出版社2025年出版

相对地,方丈贵惠的《限时七日的委托》就是精微复杂的重设定了。故事讲一位刚刚被害、只能存在七天的幽灵侦探和一名双亲被杀的小学生联手揪出真凶的过程,需要及时洞察并有效利用自身处境的局限和优势,才能避开重重陷阱,揪出狡猾且残忍的幕后黑手。该作是我心中本年度综合指数最高的设定系佳品,叙事流畅,伏笔千里,反转契机,更难得的是,设定、诡计、逻辑、人物、主题、世界观等要素彼此融合,多重解答完整收束,达到了美妙的相对平衡。京都大学推理协会出身的作者是新本格阵营中少见的优质女作家,脑洞大而幽深,放得开,收得住,鲜少出现“天谜地解”的尴尬情况。她在本年度的上海、北京书展上与陆秋槎等中国作家的精彩交流,也令现场的推理迷大为满足。

设定系推理不仅是推理迷的天堂,它更重要的价值,在于为AI时代剧烈变革中的文学形态提供了可能的重塑方式。当有人开始用量化方法检验传统的文学作品、引发争议和反弹之际,设定系推理却以其独有的本体特征,无心插柳地为突破文学的当下困境提供了豁口:推理文学历经百年,原型早已被开发殆尽,作家一直处在“诡计不够用”的恐惧之中。以设定条件来形成变奏,不仅是推理小说的自救,也正相应于AI大模型看似复杂、其实朴素的内在原理:收集、归纳和重组原型。正是在数据整合的过程中,才可能重新定义,什么可以交付AI,什么仍然属于作家创意。

CPU真经不起烧:逻辑流与诡计流

在热衷解谜的本格推理界,谜题的构成一直有两大方向:逻辑流和诡计流。前者重视逻辑链条的严谨性,以从线索到结论严密推导、直到拼图最后一块的掌控感来吸引读者;后者则以诡计的创新性、迷惑性和意外性来制造被骗也心服口服的阅读惊喜。以推理小说黄金时代(20世纪20—40年代)的“三驾马车”来说,阿加莎·克里斯蒂和约翰·狄克森·卡尔重诡计,埃勒里·奎因则重逻辑,两者皆后继有人,佳作不断。与方丈贵惠一样出身于京都大学推理协会的中西智明于23岁时创作的长篇《消失!》,便是本年度令人惊艳的诡计流新译旧作。故事讲某市发生三起命案,凶手和受害者均从现场凭空消失。在新本格派初生不久的1990年,年轻的作者便将魔术师的障眼法直截了当地运用于推理舞台,构成一部野心勃勃的“欺骗之书”。有趣的是,中西本人不仅真的当过魔术师,还演出了一场“出道即闭幕”的魔术:该作之后,他也在读者面前“消失”了。

《消失!》,[日]中西智明 著,白 夜 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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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日]中西智明 著,白 夜 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25年出版

本年度逻辑流推理的主打同样是一部旧作:阿根廷作家马丁内斯写于2003年的名作《无限接近于0》(又译《牛津迷案》)。与阿加莎的《ABC谋杀案》将心证推理与人性刻画付诸有秩序感的连环案不同,身为数学系教授的马丁内斯直接运用数理逻辑学的思考模式——将人看成一个由其行为本身组成的序列,由此来解读连环谋杀,让谋杀本身化为抽象符号,展现生命中的秩序之殇。

马丁内斯的创作是典型的“行内人”视角,离开此专业领域,要在已传承近200年的推理文学中合理展现逻辑之美,同样需要设定条件。纸城镜介的系列作品《你的谜题由我作答》(推迷喜用其简称《你谜我解》),运用二次元轻小说常见的校园设定:美少女拥有直指真相的瞬间洞察力,却无法解释自己的推理过程;以当律师为目标的少年则负责还原、论证、阐释少女的推理。如此便形成了以少年为主视角的复杂而迷人的二重解读:一是自己推理案件发生的过程,一是推理对方的直觉路径。从本质来说,这也正是侦探推理小说在哲学起源上的两大要素:庄子与笛卡尔,直觉灵感与逻辑实证的完美结合。

在推理的悬崖边缘反复试探:崩坏系推理

推理小说依赖严谨的论证闭环,构建通往确定性答案的阅读通路。但正像欧几里得的公理也要有假设性前提一般,你总要找到一个虚拟的支点,才能在理论上撬动地球。就此而言,推理小说之成立,仍然需要一个与读者心照不宣的语义和叙事契约,只有默认了这些条款,才可能顺畅地产生阅读快感。但有一伙作家却致力于撕毁这纸契约:从逻辑规则到人设套路,推理史上的约定俗成无所不破。这就是新本格推理自身生产出的阴影与魔鬼:崩坏系推理。

在此,我们首先祭出被读者誉为新本格推理之“新神”(注:“旧神”是早坂吝)的白井智之。从《名侦探的献祭》《无人逝去》到《死神广播》《象之首》,白井以其重口味的设定震惊文坛,被称为“鬼畜系设定掌门人”。就谜题的构型来说,他是典型的设定系诡计流作家,诡计严谨细密,叙事并不脱线,但从文本氛围上来说,名之为“崩坏”绝不为过。在古典本格推理中,连环谋杀往往只是解谜趣味的道具,描述简洁、阅读无痛,白井却塑造了比崇尚怪异惊悚的变格派始祖的江户川乱步更猎奇、更黑暗的故事氛围,没有一定心理准备的读者,常会被他的出格设定打击得“外焦里嫩”。本年度的中译短篇集《上瘾谜题》在“白井宇宙”中虽属清淡小菜,仍请诸君谨慎食用。

氛围崩坏不打紧,我们看诡计;如果诡计也崩坏呢?诡计崩坏,逻辑在线亦可;如果逻辑也崩坏呢?逻辑崩坏,还有侦探闪闪发光;如果人设也崩坏呢?——这就是崩坏系的正宗教祖麻耶雄嵩。《有翼之暗》是他早年的出道成名作,继此之后,《夏与冬的奏鸣曲》《独眼少女》《麦卡托如是说》……作者始终不改初心,以破坏读者预期为乐,直指逻辑学的核心悖论,将由逻辑闭环导致的推理文学问题——“后期奎因问题”玩出高度,玩出水平,在他笔下,结局与解谜过程断裂,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义被涂鸦,被无数推迷视为神圣的公平性原则和真相确定论早成了黑色笑话。更糟糕的是,福尔摩斯以来总是高贵、自信、道德洁癖、置身案件之外洞察全局的侦探形象也被他从神坛抛向泥潭,孤岛别墅连环谋杀这些老元素不仅不会破坏读者惯性的解谜快感,反而成为哲学家喜爱的、处处长刺的思想实验。

有趣的是,在这个难以捉摸的时代,这样的全面崩坏却对了很多人的胃口,越是熟悉推理史的读者,越有可能对他的操作感到认同。对崩坏的需要,进一步促发了近年流行的“笨蛋推理”,如霞流一的《监棺馆事件》等,将正统诡计、麻耶式崩坏与无厘头的滑稽喜剧相结合,形成不同于白井式暗黑的“欢脱鬼畜”。推理文学是最具人工性的文学,反感的人常评价它做作匠气,笨蛋推理作家们则回答:好的,匠气已经改装成笑气了,请尽情享用!

其实,无论是结构颠覆还是氛围狂欢,都是崩坏系的思想利刃,它是另一个维面的设定系:原来鱼不知水,人不知风,你所认为的真实生活和不可动摇的常识,本身就是“设定”出来的。

向古典的夕晖致敬:永远受欢迎的怀旧本格

崩坏与古典,恰为镜像。什么都想要的读者在突破常识极限的狂欢之后,总爱回到最古早、最正统的古典解谜中安放自我。本年度的古典和仿古典译作均成绩斐然。日系本格推理的中期名作如西村京太郎的《杀戮的双曲线》(初版于1979年)、新本格的前哨作家二阶堂黎人的《久月邸事件》(初版于1992年),均以经典、正统的推理元素打动读者:亡灵古宅、密室诡计、无足迹雪地谋杀、双胞胎诡计、双线式布局,这就是古典诡计之美。

对黄金时期推理小说的仿古,更别有一番风味。2024年起陆续引进的英国作家汤姆·米德的“大魔术师”系列,便是对喜欢结合物理诡计和古典魔术技巧的约翰·狄克森·卡尔的深度致敬。本年度《谋杀之轮》和《死亡卡巴莱》俱风味十足,尤其是后者,富翁豪宅、多重不可能犯罪和反转叙事叠加,可谓古典解谜派诚意十足的盛宴。

《死亡卡巴莱》,[英]汤姆·米德 著,刘清山 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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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卡巴莱》,[英]汤姆·米德 著,刘清山 译,上海文化出版社2025年出版

每年都为出版社带来新收益的,还是永远的阿加莎·克里斯蒂。2025年12月5日,由其同名小说和戏剧改编的经典好莱坞电影《控方证人》重映,便是“谋杀女王”魅力经久不衰的明证。安东尼·赫洛维兹的福尔摩斯仿作《丝之屋》有柯南·道尔产权会认证,阿加莎·克里斯蒂基金会也有其认证的“阿婆”模仿者——法国作家苏菲·汉娜。从早先的《字母袖扣谋杀案》,到本年度中译的《3/4迷案》《开棺疑云》,均以对大侦探波洛系列的模仿为卖点。然而在我看来,这些基于对阿加莎式“人性公式”的理解而创作的“高仿”小说其实雕琢过甚,恰恰印证了看似简单的阿加莎,实际上有多么难以复刻。

心理诡计有怎样的魅力?且看伽古屋圭市对连城三纪彦风格的致敬——短篇集《繁花将逝》,便将连城式日系人性公式潜隐在清淡优美的物哀叙事中,对女性的命运一唱三叹。本格诡计+日式幽玄美学,与阿加莎明媚的英式下午茶一起,共同构成了东西方推理文化对“人性公式”的理解之模板。

《第八个侦探》,[英]亚历克斯·帕维西 著,梁清新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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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个侦探》,[英]亚历克斯·帕维西 著,梁清新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出版

一提到公式、模板,就会引起部分纯文学爱好者的反感,似乎人性的复杂与不可捉摸,不应有套路可循。然而,本年度最突出的套路梳理型作品《第八个侦探》却试图挑战这一思维:它以作中作的形式,将侦探小说中的侦探、凶手、嫌疑人、受害人的排列组合方式一一列举,形成繁复的变体,既是对推理小说黄金时代主要模板的精彩总结,也是对现代社会基本特征的概括:所谓现代,就是模板的时代。它不仅是工业流水线的模板化产业革命,也是文艺界的产业革命。正因为有了从民间故事、民间童话中提取和归纳人类故事原型的叙事学和民俗学,19世纪后期的世界文学生产力才呈现了几何级数的增长。实际上,从博尔赫斯到卡尔维诺,20世纪的纯文学经典本身即建立在对模板的深刻总结和更高层面的洞察之上。

这就是为什么,推理小说是类型文学中的元类型:言情小说家不一定要读同行的作品,推理小说家却必须是推理文学的资深读者,因为作品的要害在于谜题的建构和解答,不读别家,就难免遭遇撞梗门或抄袭门。由这种文本特征促成的不成文行规,客观上使本格推理越来越趋向于呈现出强互文性的特征。作家们在作品中频繁致敬前人,在同一具棋盘上再找豁口,旧瓶新酒,新瓶旧酒,在创作中一再地加强着自我理论化和文学史化。这种有趣的文学现象再一次印证了:AI革命并不独属于理工科,工程学思维非但不该被排斥在“文学性”之外,还恰恰是文学性的构成条件之一,因为人类在基因深处,就爱归纳和总结——在对无限的好奇与恐惧中,洞见有限的结构与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