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刘荣恩(1908-2001)这个名字,不要说一般读者感到十分陌生,就是海内外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专家学者,恐怕大多数也不甚了然。他是新诗人、书评家、翻译家,又擅绘画,更是西洋古典音乐爱好者,却长期以来很少被人提及。

不过,这也是事出有因。刘荣恩无论写诗还是写书评,都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他生于杭州一个基督教家庭,自小随父母移居上海。1930年毕业于北平燕京大学英文文学专业,即执教天津南开大学。沦陷时期执教天津工商学院,抗战胜利后又执教南开大学西洋文学系。1948年赴英国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访学,后定居英国,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翻译,出版过《六出元杂剧》等书,更对水彩画创作入迷。关于他和他的家人在英国的生活,友人陈晓维在《好书之徒·刘荣恩诗集》中已介绍颇详。

刘荣恩最初受到新文坛关注是由于他的书评。萧乾1935年7月进入大公报社主编《大公报·小公园》,同年9月接替沈从文主编《文艺副刊》与《小公园》合并的《大公报·文艺》,大力提倡书评。从1936年2月至次年6月,刘荣恩撰写的书评频频出现于《大公报·文艺》,总共有七篇之多,清一色评论英文文学作品和译文集,包括吉卜龄的《金姆》和《吉卜龄自传》、勃克夫人(即赛珍珠)的《流犯》、爱克登和陈世骧合译的《现代中国诗选》、日本小钿重良英译《李白诗集》、T.S.爱略脱的《礼拜寺中的谋杀》《赫斯曼诗拾遗》等书,俨然成为《大公报·文艺》书评的主要作者之一。难怪萧乾后来回忆说,他编《大公报·文艺》,“组织起一支书评队伍:杨刚、宗珏、常风、李影心、刘荣恩等”(萧乾:《未完成的梦——〈书评面面观〉序》)。

诚然,刘荣恩的文学成就主要还是在新诗创作上。他曾在沦陷时期的天津组织新诗社,创办并主编《现代诗》季刊。从1938年到1945年,他先后印过六本新诗集,即《刘荣恩诗集》(1938)、《十四行诗八十首》(1939)、《五十五首诗》(1940)、《诗》(1944)、《诗二集》(1945)和《诗三集》(1945),一律“私人藏版限定版”,每种印数仅百册,非卖品。换言之,这些诗集都是自费少量印刷,秘而不示众人,送赠同好以博一粲而已。而且,这些诗集的书名与大多数新诗集不同,朴实无华,好几种只标明这是诗集、集中收录了多少首诗而已,这在众星灿烂的中国新诗人中也绝对是个异数。

尽管如此低调,不求张扬,只对自己和友人“说着古老的故事”,但刘荣恩的诗还是获得了文坛的关注和好评。其同事、小说家毕基初就曾在1944年8月《中国文学》第一卷第八期发表书评《五十五首诗》热情推介。1990年代《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问世,刘荣恩有《十四行》《江雨中》《长安夜》等五首新诗入选,编者认为刘荣恩的诗“讲求新鲜的意象、独特的色彩、深沉的哲理,力图探索使新诗摆脱对音乐、图画等艺术的依附而表现诗独立的艺术价值,用现代人的观点重新审视诗的内容与形式,受废名诗歌观点的影响较大。其诗作在当时华北沦陷区诗坛上有着鲜明的艺术个性”(封世辉:《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史料卷·刘荣恩小传》)。

然而,笔者对刘荣恩最感兴趣的是他咏赞西洋古典音乐的那些诗作。不久前,笔者有幸购得他的《诗二集》,版权页作:“诗二集 私人藏版限定版壹佰本 此本为第陆拾柒本”,“陆拾柒”为小楷毛笔书写,题词页印有“给荫”两字,即题献给夫人程荫。在书的前环衬有原收藏者的铅笔题词:

抗战期间于天津工商附中听过刘荣恩先生的英语课(刘先生还举行过个人画展) 赵令谦 1961.1.25西单

在《诗二集》卷三中,我欣喜地发现了刘荣恩咏赞作曲家萧邦和德尔德拉的两首小诗。第一首题作Nocturne in E minor (Chopin, op.72),全诗如下:

那夜,萧邦

你想的是什么?

无穷的温柔,忧郁,

无穷尽流浪的黄昏凄凉。

轻轻微微,

偷偷摸摸的

藏在Nocturne里。

今黄昏

伴着流浪人的黄昏凄凉,

我难受极了

想找一个人说说。

“钢琴诗人”萧邦(1810-1849)的《夜曲》系列是其迷人的钢琴世界中的精华,是“浪漫派一代人的梦幻和叹息”(B.加沃蒂:《萧邦传》),充满优雅的感伤,晶莹剔透。这首萧邦身后才出版的被列为“op.72 No.1(遗作)”的E小调《夜曲》是萧邦的早期作品,在《夜曲》系列中“并不出色”,虽然也自有其特点。刘荣恩为这首相对较少受人注意的萧邦《夜曲》写下这首诗,触景生情,赞叹萧邦把“无穷的温柔,忧郁”“轻轻微微,偷偷摸摸的藏在Nocturne里”,说明他是懂得萧邦的。

第二首题作Franz Drdla:Souvenir,全诗如下:

回忆像

鱼在音乐底湖面上

蹦着。

像用刀

把鱼鳞

倒片下来。

今夜听

Souvenir

铁针在脸上写。

弗朗兹·德尔德拉(1868-1944)是捷克作曲家、小提琴家,在十九世纪后期的西方音乐家中算是高寿了。他虽不是大家、名家,但也写过轻歌剧、钢琴曲和艺术歌曲,也有一些作品传世,最有名的就是《小夜曲》和这首《纪念曲》。刘荣恩为这样一位较为冷僻的作曲家写诗,抒发夜深人静之时聆听《纪念曲》的感受,全诗九行才三十多个字,用字极为简练,意象更是奇特,令人过目难忘。此诗既可见刘荣恩对古典音乐的入迷,也可见他诗艺的别具一格。

这两首小诗只是刘荣恩咏赞古典音乐新诗的一小部分。据笔者所知,他还写过许多,单是已经收集的就有《悲多芬:第九交响乐》《“维也娜森林故事” 》《圆舞曲》《Tchaikovsky:Symphony No.4》《Sonata in F Minor(“Appassionata”)》(即贝多芬《热情奏鸣曲》)、《莫扎脱某交响乐》等多首,涉及莫扎特、贝多芬、柴科夫斯基、施特劳斯等古典音乐大师。因此,若说刘荣恩是中国现代诗人中写诗咏赞西洋古典音乐成果最多的一位,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刘荣恩当年在国内聆赏西洋古典音乐,大概主要只能借助于老式的慢转唱片,而仍能独有会心,化作精美的诗句,殊为难得。他晚年定居英伦,欣赏古典音乐的条件已今非昔比。但据说中文“诗歌创作,是基本上停止了……有兴致的时候也零零星星写过几首英文诗”(陈晓维:《好事之徒·刘荣恩诗集》)。那么,其中有没有咏赞古典音乐的乐章?笔者好奇,也有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