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 德 莱 尔
太阳
沿着古老的城郊，沿着纷纷放下百叶窗、
掩护人们偷香窃玉、寻欢作乐的破房，
当冷酷无情的骄阳把火辣辣的箭
不断射向城市与乡村，射向屋舍与麦田，
我每每独自去练习我想象的剑术，
从每一个角落闻出埋伏着韵脚的去处，
仿佛在碎石堆里一般在文字丛中绊来绊去，
偶尔撞着寻觅已久、梦寐以求的佳句。
这位养育之父，这萎黄病的冤家，
在田野里唤醒诗情，宛如唤醒玫瑰花；
他使烦恼化作烟雾飞向碧霄，
使蜜充满蜂房又充满头脑。
正是他使那些扶杖老人恢复青春，
使他们像姑娘一样快乐又温存，
并吩咐即将收割的庄稼在始终希望开出
鲜花的永不荒芜的心田上生长、成熟！
一旦像诗人一样来到都会，
他就使最卑贱的事物变得高贵，
又像国王一样，偏不带任何侍从，
悄悄地潜入所有的医院，潜入所有的桂殿兰宫。
盲人
凝视他们吧，我的灵魂；他们真是其貌不扬！
宛若木偶一般；略微有些滑稽；
像梦游者那样可怕，又怪异；
他们那神秘的眼球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他们那失去神圣的闪光的眼睛仿佛
正向远处眺望，仿佛总是抬向蓝天；
你永远也不会发现他们向地面
漫不经心地低下沉重的头颅。
他们就这样穿过那永恒的沉寂的兄弟——
无穷无尽的黑暗。啊，都市！
当你在我们的周围发出歌声、笑声与叫声，
醉心于寻欢作乐，直至残忍的地步，
看吧！我也在挣扎！只是比他们更麻木，
我暗问：“他们究竟从天上找什么呢，所有这些盲人？”
沉思
啊，我的痛苦，请千万保持安静，别再折腾。
你盼望着黄昏；暮色渐渐降临；夜终于来到：
一种朦胧而不可捉摸的气氛笼罩着全城，
给一些人带来安宁, 给另一些人带来烦恼。
当一大群庸俗无聊的人
在享乐这无情的刽子手的鞭子下
纷纷走向奴隶的筵席迎接悔恨，
啊，我的痛苦，请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到这儿来吧，
请远离他们。请看那匆匆流逝的年代
穿着陈旧的衣裙俯瞰天国的阳台；
满面笑容的惆怅从碧波深处突然出现；
奄奄一息的夕阳正在桥拱下进入梦境，
仿佛一条长长的裹尸布拖向东方一般，
听吧，我亲爱的，请谛听这美妙的夜的足音。
致一位过路女子
大街在我的周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有位修长苗条、穿戴重孝、神情哀愁、
形容端庄的女子忽然走过，用一只闪出钻戒光彩的手
撩起并揺动饰有月牙形花边的长裙，
体态轻盈而雍容，露出玉雕般的小腿。
我呀，竟像个精神失常的人那样颤抖不已，
从她宛如孕育暴风雨的青灰色天空一般的眼波里
痛饮那令人销魂的快乐与令人陶醉的妩媚。
一道闪电……随后是黑暗！——啊，转瞬即逝的美人，
你的目光竟使我突然复活，
难道自此我只能与你重逢于来生？
离去了，走远了！太迟了！也许永远无可奈何！
因为我不知道你的下落，你也不知道我的归宿，
啊，我竟爱上你，你即使洞察我的心也毫无用处！
被冒犯的月亮
啊, 我们的祖先暗自爱慕的月亮,
我古老的辛西娅①，我们尘世的明灯，
光芒四射的宫殿，群星将纷纷步你的后尘，
宛如娇艳的随从，从蓝色王国般的青穹顶上
你可看见一对对情侣正安睡
在洋溢着幸福的床上，露出口中的皓齿？
你可看见诗人正搜索枯肠，埋头吟诗？
你可看见蝰蛇正在干草丛中交尾？
难道你竟要悄然潜行，撩起黄色的长裙，
像从前一样，从黄昏直到早晨，
亲吻恩底弥翁②早已不似昔日那般英俊的脸？
“——啊，这贫穷时代的孩子，我看见
你的母亲对着镜子端详久经岁月摧残的容颜，
又往哺育过你的乳房上熟练地抹上一层厚厚的粉！”
【注】
① 辛西娅，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别名。
② 恩底弥翁，希腊神话中的男子。
虚幻的爱
当我看见你走过，啊，我亲爱而懒散的情侣，
迎着回荡于天花板下的乐器的歌声，
停下你舒徐而揺曳多姿的步履，
从你深沉的眼神中流露出烦闷；
当我凝视你这苍白却因煤气灯的火焰
而泛起红晕、 因娇弱的魅力而格外令人赏心、
宛如黄昏的火炬燃起晨曦一般的容颜
与你这双仿佛一幅肖像中的眼睛一样动人的眼睛，
我不禁感叹：“她多么美！鲜艳得令人吃惊！
纷至沓来的回忆，好似庄严而巍峨的钟楼一样
环绕着她，她那犹如桃子一般留下伤痕的心
像她的肉体一样成熟，她对爱情已经了如指掌。”
你可是秋天的味美无比的果实？
你可是等待几颗泪珠的阴郁的瓦罐？
你可是令人想起遥远绿洲的香气？
你可是温柔的枕头或芬芳的花篮?
啊，苍天！我知道有些眼睛比你
更空虚，更深沉，更郁郁不乐，
并不藏有珍贵的秘密，
犹如没有肖像的颈饰，犹如没有珠宝的首饰盒。
然而，你拥有外表，难道不足以
使一颗逃避真实的心倾倒？
你的愚蠢或冷淡有什么关系？
啊，假面具或艳丽的假象，你好！我爱慕你的美貌。
（张秋红译）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821.04.09 — 1867.08.31）
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一生只写过一本诗集《恶之花》，却成为现代诗歌的奠基著作。此外，他还著有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艺术评论集《1845年的沙龙》《1846年的沙龙》《人工天堂》《现代生活的画家》等，并翻译了爱伦坡的小说《怪异故事集》和《新怪异故事集》。
波德莱尔被认为是使欧洲人的经验方式和写作方式发生重大变革的作家，他的美学理论在诗歌和艺术史上是一个重大转折点，是现代主义各流派灵感与理论的不尽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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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对赤裸的岁月冥思遐想……”》《信天翁》《人与海》《女巨人》《永如是》《秋歌》《苦闷与漂泊》《首饰》《忧郁（“雨月对着全城大发雷霆……”）》《艺术家之死》《为一位过路女子而作》《阳台》《秀发》
本篇诗选自江西人民出版社《恶之花》，由“诗歌岛”编辑制作，版权所有，转载请与本微信号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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