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俱乐部 · 病中
嗯咳咳……前几天的广州突然就从三十几度的夏季进入了秋季，又是下雨又是台风的。弱不禁风的组长，终是挨不住转季的日子，病倒了！那天，岛君从北京回来，一见我就说：“怎么病了一年还没好？！”
岛君，这一年中，我也有不病的时候呀，只是碰巧你回来了，又犯病了。
昨晚临睡前，看了海桑的诗集《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海桑也是生病了，在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他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寄希望于问鬼神，却也无可奈何。他的女儿问他，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好好的，我的爸爸却总是生病呢？海桑说：“孩子，不怨天，不尤人。地上的人这么多，不幸撞进来了，它总要撞上谁的，为什么撞上的不能是我呢？”这话不仅是在安慰他女儿，一并也安慰他自己吧！
“我躺在床上生病 / 忽然感到了幸福 /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诗人海桑坦然面对病痛，依然阔达写下调皮捣蛋、爱意满满的诗，读着读着，组长仿佛也给治愈了——
病日记（节选）
一
在出血。
看不见，但是在出血
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
不慌不忙，在出血
女儿用八岁的眼泪
望望医生，望望我
问会不会死
医生笑了，我也笑了
我的笑和医生的笑不一样
二
女儿倒出她全部的零花钱
说钱不够了就用她的
我摸摸她的头说：好。
三
想着自己不是来看医生的
是来看护士的
病就温软起来
这个春天我哪儿都不去
病也哪儿都不去
我就是它的春天
它就是我的花朵
四
那个护士
手掌胖胖的
说话胖胖的
笑声也胖胖的
她长得不太好看
她扎针扎得不疼
我想喊她声姐姐
她已转过身去
五
小手术
没什么大不了的
术后可能会疼
可能恶心，可能发烧
或者三天，或者五日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体温开始上爬
三十八度，三十九度
还不够高
那就四十度，四十点五度
可真有你的
没想到我竟如此耐烧
说不定还真是一块金子
六
发烧的日子里
我不需要天空
不需要大地
不需要春天
我只要一张病床
一支退烧针
七
把二姐叫过来吧
从二百里之外
从乡下
从锅台边
从麦田里
把二姐叫过来吧
她身上沾着泥土的腥气
和着麦苗的清香
她坐在我的床边
我浑身是疼
她不说话
她用眼睛摸我
我翻转过身去
竟没能忍住泪水
八
二姐
小时候你领我过家家
就已经当过妈妈
这个游戏
咱们得再玩一回
你给我洗脸
我脸上才有眼睛和鼻子
你给我擦手
我的手才长出五根指头
你给我弄饭吃打水喝
病床就是个摇篮
你盼着我下地跑呢
九
一天，两天，三天
不吃，不动，不说话
再起身时
起床已成为隆重的仪式
缓慢而庄严
那只越冬的苍蝇相貌堂堂
就做个司仪好了
十
突然之间，空气存在了
可以伸手去摸它
拨开它柔软的白羽毛
将脸埋进去，不说话
我能感觉到身体的不疼不痒
它是舒服的
今天
什么人什么东西我都认识
如果你不打招呼就和我攀谈
我不会奇怪
我活过的时间多么久啊
几乎容得下千万年
我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待在原来的地方
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我已经感到幸福
病中，写给二姐
二姐是最没出息的
大姐做了教师
弟弟当了兵
我上了大学
二姐是最没出息的
只会做做饭，种种地
她从小小儿麻痹
手脚不大灵便
嫁了个男人
老实、胆小
只知道干活
二姐是最没出息的
遇事心软，不讲原则
动不动就哭
婆婆一直住在她家里
有四个儿子的婆婆
一直住在她家里
二姐是最没出息的
她有些空闲时间
大姐有事喊她
弟弟有事喊她
我在二百里之外
病了也喊她
病中，写给命运
健康做健康的事
生病做生病的事
病自有好了的时候
如果病不好，我又在等谁
你呀这个叫命运的朋友
是个老朋友了
我投身过程，你说出结果
病没好，我好了
病中，写给妻子
你住在我的生命里
安顿我流浪的身体
给它穿干净衣服，吃热饭
让它在这困难的世上多活些时日
你的恩爱平淡无奇
日日，月月，年年
你有情有义，知冷知暖
总有一天会让我泪流满面
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常事物
我想抱抱它们
我已经准备好做一个小老头
看上你这个小老太太
过马路时拉着你的手
不过马路时拉着你的手
就像刚刚爱上
病中，写给女儿
你是个女孩，而不是男孩
肯定是故意的
大概这世界太过坚硬了
想多一些柔软的事物
比如花朵，比如女儿
困难中有你，困难也是好的
生病中有你，生病就别有用意
因为你，我不羡慕别人
我羡慕自己
看着你一瓣瓣美好地生长
听见你明亮地喊我爸爸
想象你已经长大成人，生儿育女
那一天，我抱着你的女儿
随口便喊出你的名字
病中，想起父母
今天我又病了
我的病时好时坏
你们如果活着，一定还会心疼
除了心疼，怕也没别的办法
清晨女儿一觉醒来
她泪流满面
说是梦见爷爷奶奶死了
虽然她从来不曾见过你们
你们也不曾见过她
不说了，等我好些了
就去看望你们
带着女儿，到你们的坟头坐坐
虽然坐在坟头也只能想想你们
虽然你们再也不需要我
病中，写给我的身体
当初你来到这个世上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
你左手在左，右手在右
此外不能有更好的安排
你在水里游泳
你在空气里游泳
你在尘土里游泳
光溜溜的
谁也捉不住你
你说世界可以一把抱住
那个女孩，只能看
好吧，我听你的
你把我带到万物面前
留给我时间，让我慢慢爱上
现在你病了
不言不语，忍着疼
仍然在日夜工作
直到你一个个部件都坏了
无法修补
你才会舍弃我
那时候
你舍弃我，我舍弃你
舍弃就是爱
可我多想看你活到一塌糊涂
满脸皱纹，如一段枯木
那时候，死亡就是问候
接我回宁静里去
病中，偶然想起
维摩诘病了
在病榻上
说出了维摩诘经
佛陀病了
他隐忍着，强撑着
他说他还有三个月
他要走到拘尸那城
我的心周游世界
回到自己的身体
我的思想五颜六色
渐渐变成雪白
我躺在床上生病
我躺在床上生病
忽然感到了幸福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窗外的雪纷纷下着
我听见雪地上的欢闹
并不缺少我一个
女儿用红红的小手
捧来白白的小雪
我说小雪和小手都好吃
她就咯咯地笑了
我的身体病了
我心中有许多健康的想法
也许疾病是另一种养人的粮食
留给我慢慢咀嚼
养病
养病就像养孩子
胖了，瘦了
一年，两年
海桑
海桑，本名王海桑，1972年生于河南省辉县常村乡万桑村，先后就读于辉县一中、湘潭机电专科学校。大学时期开始写诗，曾自印诗集《我怎么了》。毕业后到北京漂泊，继续诗歌创作。著有诗集《我是你流浪过的一个地方》、《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
本篇诗选自新星出版社《不如让每天发生些小事情》，由“诗歌岛”编辑制作，版权所有，转载请与本微信号后台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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