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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落选诺贝尔文学奖,已是年度例行公事。 尽管作家本人说争奖似跑马,不愿多谈,但世界各地传媒仍爱惯性发布消息:「村上又热门 Ladbrokes 赔率排第二」,读者也争相关注。 至于第一是谁、得奖者是谁,反倒次要,或者干脆说没有所谓。

虽然国际间村上春树获奖呼声甚高,不过日本风景却多少不一样。 去年有日本传媒做网上投票,问读者是否觉得村上 2017 年会获奖,超过九成的人说「不觉得会」。 结果多少反映这位作家在日本人气虽旺,读者数多,但与他在西方的评价相比,仍有颇大距离。 在日本,一方面村上新书每次发布仍会引起话题,但不少日本文学人对村上春树评价低下,当中著名者有如筑波大学名誉教授黒古一夫。 他曾谈述村上春树与诺奖无缘的原因,指「诺贝尔奖重要的不是『人气』,而是文学中蕴含的讯息」,「无法不认为村上春树文学的『无国籍性』,正是其缺点/弱点所在」。

「无国籍性」,向来是村上春树文学的一大话题。 翻译家 Stephen Snyder 去年 11 月在杂志 NER 发表的文章《村上春树效应 ( The Murakami Effect )》对此有深刻探讨。 此文透过讨论村上春树作品如何翻译并介绍到外国,解释这位作家红遍全球的原因,及这现象背后潜藏的危机。

Stephen Snyder 是美国 Middlebury College(米德尔伯里学院)的语言学院院长,曾翻译包括小川洋子及大江健三郎等作家的著作,过去十年他一直研究东京及纽约出版业生态, 探讨两地出版商是如何选取作品翻译并介绍予对方。 当然出版商考虑的不纯粹是作品的文学质量(归根究柢,如何定义作品的文学质量? ),而涉及商业等多方面因素。 以日本文学翻译到美国为例,Stephen Snyder 发现,因种种因素受捧红的「巨著」,很可能大幅脱离其日文原文盛载的文化,而更接近美国对日本文化的想象。

他以 1950 年代及 60 年代做例子。 当时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作品西传到美国时,就被翻译家、出版商,以至国际专家有意无意塑造为易入口的日本禅宗美学标志,以洗刷日本二战遗下的好勇斗狠形象。 这新形象对日本固然有好处,就美国而言亦有必要,因为当时正值冷战时期,日本与美国正站在同一阵线。 当然,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的作品,在日本无论文学界还是出版业,都鲜有被视为「禅宗美学标志」。

Stephen Snyder 认为,村上春树亦有类似于上述二人的情况。 他指出,日本在 1980 年代经济泡沫爆破后,开始从工业及科技产业大国,转型为输出文化资本。 「本田与 Sony 被 Pokémon 与动画和寿司取代」。 这时代冒起的村上春树,就是 Pokémon 与动画与寿司的一员。

Stephen Snyder 续指,村上春树的发展路径之所以能够一路向西,要归因于他与英语市场的关系。 比如他创作首部小说《听风的歌》开段时,是先写英文再自行译作日文;他本身亦是美国小说翻译家,深知怎样的作品才能取得广大英语读者群;他悉心经营的国际个人事业,如从较不知名的译者、出版商、编辑,一步步转换至国际知名品牌 ;他刻意抢攻美国最重要的文学堡垒之一—《纽约客 (New Yorker)》杂志。 Stephen Snyder 认为,村上春树专注研究 Raymond Carver 在内的《纽约客》小说作者,令他的作品在翻译到英语时,自然而然具有《纽约客》风格,进而使他成为过去四分一世纪以来最常出现在该杂志的作家之一。

当然小说家的成功不只靠经营。 Stephen Snyder 认为,在内容方面,村上春树作品的特点亦与英语市场有关,这关系主要体现于「翻译」这门作业:「村上春树的故事是生于翻译、紧扣于翻译的。 」他的小说内容风格,往往较少与难解的日本文化扣连,而具有更强的国际(西方)色彩,因此较易翻译到西方。 以短篇小说《恋爱的萨姆沙》(中文版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为例,这作品建基于卡夫卡名作《变形记》,而卡夫卡的《变形记》则延伸于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同名作品。 当村上春树阅读卡夫卡英文或日文的翻译著作,用现代日语动笔,而这日语完成品又在英文译者 Ted Goosen 笔下,转化为接近于 19 世纪中期卡夫卡英文翻译风格,这多重翻译与再创造,就表现出村上春树创作与「 翻译」这行为密不可分的关系。

讽刺的是,卡夫卡作品本身从内容到叙事风格均以模糊著称。 以《变形记》为例,我们不知道主角是何许人,为何故事会发生在他身上,故事「中心思想」(如有的话)又是甚么。 一如 Susan Sontag 所言,卡夫卡的文字仅仅「存在」,而无其他。 无法准确解读的文字,自然无法准确翻译,因此卡夫卡的作品本身是拒绝翻译的。 然而村上春树却在《变形记》之上,撰写了一个明确的故事。 Stephen Snyder 如是说:「他(村上春树)用意义取代了无义,用可解取代了无解。 」由此亦可见「翻译」二字对村上春树的创作而言,具有核心地位。

并不是所有作家的文章都如此强调翻译,Stephen Snyder 提出另一日本小说家的例子作对照:比村上春树小两年的水村美苗。 水村美苗与村上春树从成长背景到创作均完全相反。 村上春树生于日本、长于日本,父母均是传统日本文学老师,他本人却爱好西方文化:小说、电影、爵士乐,以至意大利粉。 相反,水村美苗却在少年时代已随家人自日本移居美国,在耶鲁大学毕业的她却钟情日本传统文学。 其作品亦与日本传统文学关系厚重,如处女作《续明暗》便是延伸自夏目漱石的遗作《明暗》,若不理解系后者的情节风格及日本文学史地位,就难以读通前者。 仅是这一点就令此书难以翻译,事实上此作至今仍未有英文译本。 在水村美苗的网页上,她如此介绍自己:「一个用日文撰写现代日本文学的小说家」,看似理所当然的一句,彷佛暗示「某些人」并非如此。

水村美苗与村上春树。 二人的差异引领我们思考小说的全球化问题。 评论家 Tim Parks 曾在 New York Reviews of Books 文章《沉闷的新全球小说 (The Dull New Global Novel)》中讨论这一点。 他认为,趋向全球化与同质化的世界,令「伟大」作家必须拥有国际读者群。 而在英语强势的时代,这意味作品非得翻译成英语,接触英语读者不可。 这状况很容易抬高像村上春树一类翻译意识强的作家,或促使市场将作家包装成「村上春树模式」。 Stephen Snyder 直言,村上春树的成功,大大建构了西方、尤其是美国人对日本当代小说的想象,进而令许多其他日本作家均被市场「村上春树化」,如桐野夏生、小川洋子的英文译本在书封介绍上就不时与村上春树扯上关系。 因此,Tim Parks 写道:「注定要消失的,或者最少有机会被忽视的,是浸淫其自身语言及文学文化的作品,和对某个语言群体生命或歌颂或攻击的书写。 这个环球文学市场没有 Barbara Pyms 及 Natalia Ginzburgs 的位置。 莎翁不会有玩双关语的空间,新的 Jane Austen 也毋须妄想诺奖。 」

Stephen Snyder 在文末提到两年前 Svetlana Alexievich 获诺贝尔奖时,现代日本文学评论家 John Treat 的话:「这是 Alexievich 的好消息、反核的好消息、厌恶村上春树的好消息。 」作为日本文学译者,Stephen Snyder 指他可以理解 John Treat 的心情,毕竟「 村上春树的叙事主导了我们事业大部份的论述」,然而他认为,像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也有其必要,毕竟像水村美苗一类挑战异文化理解的创作,某程度上也是托那些「沉闷的新全球小说」— 当然是指村上春树 — 之福,才得以受国际文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