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英雄

伐柴商心事:Fachai_story

作者:大帅去伐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中年。

老马问我借过两次钱,第一次是为了买房。第二次,是为了他妈。

第一次见老马,就知道是个老实人。他皮肤黝黑,身材敦实,胳膊上都是结实的疙瘩肉。他曾向我说过,他一个人一早上能把家里蔬菜大棚全扯上草席子。我对这没概念,但从他说话时的表情,我知道,很厉害。

老马的爸妈是地道的农民,只是以前种庄稼,后来种菜。几年前因为腿脚不好,就把大棚包给了别人,也没赶上这两年菜价飞涨。老两口本来供着老马和弟弟两个大学生,对于一个普通北方农村家庭,挺不容易。弟弟在大三时出车祸没了,老马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后来,老马毕业后留京,在国企上班。对于他的工作,爸妈很满意:“给国家干事”。然而真实的情况,只有老马自知。

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老马也算单位的技术骨干,按他的说法,单位现在离不开他。但收入真是一言难尽,开始其实也算满意,可在大约5年前就基本陷入了停滞。“竞争太激烈,机制体制不行,不够灵活”,老马说来头头是道,可他作为底层员工,也只能抱怨这几句。

日子犹如温水煮青蛙,不仅表现在薪水的长年零增长上,更表现在人的心气上。多劳并不意味着多得,反而背的锅越来越多。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在一个“打铁还需关系硬”的单位,自己从当年的小马熬成了马师傅,还不过是个小组长。最初是不甘心,到后来“关系”也成为他劝慰自己的全部理由。

老马也不是没想过离开。只是由于所在国企的性质,他负责的产品要求稳定可靠、鲁棒性好。于是用的技术总是比市场上落后上两代,有的甚至代差更大。老马引以为傲的让单位“离不开”的技术也在慢慢脱节。到现在,他发现,是自己真的离不开这一锅温水了。

因为钱不多,所以老马一直在仰望房价。他本能地相信调控,相信空军房价会降的种种分析,因此从未上车。直到三年前,看着房价再次飞升,他再也坐不住了,在良乡出手了一套小三居。首付还差20来万,老两口看着这唯一的儿子,一咬牙把棺材本给了他,剩下的零碎,老马还是拿不出来,就借到了我这。谁想到三年来,整个京城房价稳中有降,老马站岗了。不过对于刚需来说,站不站岗,已经没那么重要。

今年五一,老马的妈总说肩膀疼,家里人也没太注意。等过了一个月再检查,肺癌晚期。老马把老人接到北京,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先去看看孩子,晚上再跑到病房,撑个小床伺候老人。他每天都困透了,结果晚上还不敢睡熟,总会突然惊醒,看看他妈,确认没事后再昏沉睡去,如此往复多次。没过两个星期,他就憔悴的像换了个人。

之所以再问我借钱,是因为异地就医,前前后后已经花了20万,新农合流程也没操作好,只给报三成不到,花费大的靶向药也是自费。老人一听,直接要回老家,说要落叶归根。

老马死活不同意。他记得在查出病之前他妈妈叮嘱他的话,多存点钱,如果哪天她真的不行了,让他直接拔管子,别治了。

大刘的脖子最近歪了,但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按照他的话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大刘是我认识的人中间智商最高的,理解力好、学东西快,不搭界的事情没几天就能说得有模有样。上到量子力学、下到名贵多肉的养植他都能搞定。最传奇的是经过一年多的钻研,他的占卜水平居然日渐精进。由于还要用专业的蓍草,仪式感满满,唬住了周围许多人,成功成为了他们的人生导师。

不过,这些闲情逸致其实都快荒废了。大刘供职于国内一家以狼性著称的科技公司。刚毕业时,每天十点下班以后还有心思和精力去琢磨些科学和玄学的边界。进入而立之年后,最明显的感觉就是熬不动夜了,以前这些兴趣爱好,回家能折腾到一两点,还能电话处理公司的棘手问题。现在回家,睡觉是唯一的主题。

随着年龄增长,压力也在增大。尤其是今年,公司颁布了新的政策:停止社招。从去年持续至今的贸易战,让大刘所在的企业感到了压力,于是有了这个收缩战线、节约成本的政策。但别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调整在大刘眼里却没这么简单。

公司有严格的淘汰机制,层层下发。到了大刘所在的部门,每年综合评定要是垫底,基本就可以拜拜了。公司员工分为两种,一种是像大刘这种毕业至今未挪窝的土著,还有就是社招进来的外来户。对于领导而言,在评定末位的时候,外来户总是优先考虑的重点。如今,停止社招,潜规则没了对象,土著们压力自然大了不少。毕竟,这是一份工资、年终奖和股票分红加起来有百万的工作。虽然大刘水平不错,但每年的评级就像头上的达摩利斯克之剑,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

这段时间,大刘总觉得有些头晕,直到前两天打了一个喷嚏,脖子就直不起来了。他自己却舒了一口气,说自己是颈椎病,职业病,小意思。我想,他大概也对频繁的码农猝死消息心有余悸。

不过他口中更重要的事却和工作、脖子没有半毛钱关系,他的大事是——传宗接代。大刘的老婆是某三甲医院急诊科的大夫,在这个处于医院鄙视链最底层的科室待久了,有一种近乎冷血的理性。当大刘跟我吹嘘他用种种才艺震住他老婆的时候,直接被她怼地无地自容:“我是看他懂挺多,生孩子智商应该有保障。”

没想到,一语成谶。他们结婚六年了,一直没孩子。起初都没在意,两个人像比着忙似的,性生活都成了奢侈品。一年一年过去,才发现根本不是时机和精力的问题。各种检查都做遍了,也没什么大问题,但就是中不了。时间久了,他们对亲戚们的焦虑已经天然屏蔽,但在心里,孩子这事已经变成他们俩的执念。

去年开始,大刘和老婆开始尝试试管婴儿,但移植两次都没有成功。大刘觉得对不起老婆,花了钱和时间,吃了药、胖了一圈,手术时还很痛苦,但这些都比不上这种在希望中失望的折磨。看惯生死的老婆也常常在梦里哭醒,问他为什么?大刘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得不变成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两天前我办事路过他家,叫他出来吃个饭。大刘上来就要了瓶白酒,让我好好陪他喝两杯。我愣了一下,但也没多问,于是两个人一口一口喝着闷酒。我本想缓解下气氛,让他帮我算算运势,没想到他直接飙了句:“算命有个XX用”,这是他在这长夜里唯一情绪激动的一次。

老张这两年的朋友圈高大上了许多,与知名导演共飨大碗宽面,和小明星们勾肩搭背,还假装和编剧一起探讨剧本。虽然日渐稀疏的头发和隆起的肚腩让他看起来像中年版的洪金宝,但仍不妨碍身边的小姑娘不停地换。

老张是几家二线影院的老板,在这之前他一直混迹餐饮圈,是龙虾达人、串串老爹和蟹煲大叔。身份的转变发生在2015年。很多人只记得那年疯狂的股市,其实,那也是资本开始大规模进入院线的一年。

老张以前的几家餐厅因为口味好、工业风的装修调性足,成为了当时的热门店,按照几年后的话说,是网红餐厅,生意火爆。在朋友的鼓动下,他盘下了周围一个有大露台的商场顶层,改造成了一家餐影结合的电影院。他自信满满,觉得按照自己餐厅的经营能力,既能给电影院带来流量,又能提高餐厅的利润,一举两得。

起初生意的确如他所愿,红红火火,电影院上座率高、新餐厅在晚上和周末经常排队。老张看到了希望,他把两家餐厅转了出去,贷款加借钱又陆续开了三家电影院,准备大干一场。

谁知道,想大干一场的人太多了。之后的两年,资本加速流入院线,老张第一家电影院所在的商圈,方圆3公里之内,就有11家电影院。网红餐厅也随着各类媒体营销越来越多,老张的餐厅也开始逐渐落伍。雪上加霜的是去年崔永元开的那一枪,直接干倒了整个影视圈。再加上大环境因素,影视剧投资锐减,影院生意差了很多。

坐在他餐厅的包间里,老张给我算了一笔账,一家影院投资大概1000-1500万不等,大概800个座。按照大概每个座位一年1万的产出算,能挣800万。这800万,除去税和票房分账后,剩下大概一半。其他包括小吃饮料等卖品能挣40万,广告20万,加起来一年毛利460万。成本主要是工资、房租、水电,分别是一年90万、100万和30万,再加上设备维护10万。一年的净利大概230万。

不过,这是前几年上座率好的时候,如今的电影院,一场电影只有几个人是常有的事。全靠春节或者类似复联首映来撑,一个星期能顶平常一个月。现在全年上座率大概也就20%左右,老张的460万,还要打个7折,即便成本不变,一年只能挣90万。这还算几家电影院里经营最好的。

迫不得已,只能戏精上身。他的朋友圈里其实都是戏,不得不高大上,也必须高大上。否则,都以为玩不下去了,都来催账,谁给借钱?没钱,连一千多万外债的利息都还不上。说完,老张感叹了一句:“这么多年真的要白忙活了”。

要不是听着老张亲口跟我算账,我真以为电影院是个十足赚钱的生意。两瓶酒下肚后,老张舌头也变直了,更别提算这些辛酸的数字了。他仰面嵌在椅子里,看着头顶黄晕的灯光,告诉我,他活这么大,有两件事最痛苦。第一件,是他最早被公司辞退,老婆嫌他没本事和他离婚。我想了想他身边的姑娘们,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前一段时间,他从北京到霍尔果斯,从政府到资本,从导演到明星,纸醉金迷。那是一群人的狂欢,自己也产生了幻觉,感觉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跟着躁动。

然后,大风一过,哗啦一下,老张发现就自己一个人站在原地裸奔,像个疯子。

尾声

20年前的1999年,《南方周末》在新年献词写到:“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精神,它让我们抖擞精神;总有一种力量,它驱使我们不断寻求‘正义、爱心、良知’。”读到这样的句子,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让人充满力量。

那时,是少年。

20年后的2019年,少年已成中年,那些感人的力量、放纵的眼泪和高尚的精神如同泛黄的报纸,慢慢被封存。宏大如趋势、周期和国运,细碎如柴米油盐,落在他们身上的,不过是生活。这些驶过青春的列车,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努力着、承受着、坚强着,也平凡着。

时光流转。这一年,新的献词写着:“每一个这样的你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