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极度贫寒与极度心寒

2019年底,前苏州大学硕士、中科院博士、北大博士后王先生突然之间成了“网红”,事情缘起于家人父母的找寻。二十年前的1999年,王博士去了美国,此后一直杳无音信,现在身在老家的母亲重病,似乎到了弥留之际,思儿甚切,于是家人求助媒体。现代网络社会里,普通身份的人都无所遁形,很快王先生被找出来并确定工作、生活于亚特兰大。被“人肉”出来的王先生请最终联系上他的在美华人向小舅舅转达信息:希望家人不要再通过媒体寻找他。至于是否会回国探亲,他答复了七个字:“清官难断家务事”——舆论哗然,这何止是不听话的孩子,狗屁“精英”,简直就是忤逆之徒,不孝之子,丧心病狂的白眼狼!吃瓜群众们牙根痒痒几欲撕了这厮才解气,但随着后续对实情的深入了解,一边倒的声音又终于稍微平歇。王先生1969年出生于常州农村,上有一哥一姐。一家人靠父亲卖老鼠药为生,兄弟姐妹们到学龄后,父母到处借钱,苦苦送读。王先生用功发奋,1987年考上苏州大学后又本硕连读取得硕士学位,毕业后的王先生并不短视,没进单位、企业拿工资,转而进入中科院物理研究所读博,后来又进入北大做博士后,这时他年仅28岁。王家人乃至王家亲戚都因以他为荣,自觉脸上沾光。后来,王先生娶了北大某教授的女儿,似乎前程锦绣。不过此时的王先生更加志存高远,决定和妻子去日本从业并挣钱,因为他获知以他的资质在日本一年至少能赚10多万,这对一路苦过来的王先生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只需工作一年,就能给家里买套大房子,于是夫妻二人告别家人奔赴日本。然而在日本的王先生后来和妻子居然离了婚,独自去了美国,此后也就再未联系自己的家人父母。父母设法在北京找到北大的教授亲家,才知道亲家已变成“前亲家”,而且被告知儿、媳离婚的主因是他们的索求无度和从不停歇的压榨!所以亲家要求他们:“以后别再来烦我们!”可是亲家的话也阻挡不了他们的不断滋扰,教授一家无奈卖房搬家。原来,王先生自幼基本在舅舅家长大,十八岁前,一次次被含辛茹苦的父母要求辍学,外出打工养家。四年大学,家里分文未出,1987年的大学是免学费的,并且除了提供饭票,每月还能有4元助学金,父母在这时候就开始追债一样要钱,王先生很困顿,在同学面前更是窘迫。为稳住父母,他总是把节省下来的4元钱寄回家。随着他开始读硕,父母的胃口也开始张大,那时读硕工资每月72元,王先生没敢向父母说实话,否则只有毫无保留地寄回家。读硕三年,父母的不满就有三年,还反复要求他帮亲帮友,比如要帮残疾哥哥在苏州找工作,帮二大爷家的堂哥的孩子上苏州大学,没办到的话,父母就到学校找他,让他颜面尽失。王先生读博选择了逃离江苏,到了北京的中科院。但是父母常常来信,诉说家中贫病交加的境况,让王先生担当起来。博士月薪已有120元,但是他有了女友要谈婚论嫁,父母紧盯着他的薪水,他都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的婚恋进展。读完博士进北大做博士后时,王先生准备结婚,父母坚持要到北京参加婚礼,还要他出1000多元路费、住宿费,他就耐心、谨慎地劝服父母不要来,因此耗费了巨大的时间精力,影响了博士后工作,差点被导师开除。后来王先生夫妇要去日本时,父母也非要跟着去,甚至要求他带上兄长,他无奈地说:“我去日本挣钱,不是去享福。我一年挣18万,回来给你们盖房子,享清福。你们都去了,赚的钱就没了。”父母依然纠缠不休,这次王先生没有妥协,带着妻子跑了。在日本,父母时不时来电,每次还是要钱,屡屡开口如狮子,以致王先生夫妻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大,所以就有了前述的离婚和王先生独自赴美这一段。再后来,王先生就断绝了和家人父母的联系。

上大学就开始“不听话”的王先生,大概早已因这些家事三番五次地心力交瘁,这次又被推到风口浪尖,应是绝不再想回到从前那种旋涡和无休止的纠缠中了——连见母亲最后一面都不愿或不敢了,所以最后转回来的话决绝而言简意赅,“清官难断家务事”本也合乎成年人的心理,只留给我们大众有如“子非鱼”的无尽遐思。他看似成功了,出息了,内心的凄苦却是不言而喻的,否则跟父母的关系何至于此?父母一辈子、日复一日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关于儿子,听到的和所想的,无非就是香火,就是抚育图报恩,养儿为防老,就是读书考状元、当官发大财——譬如我的姥姥,就没有因为我表弟考上了本科而之前我读的是大专而更欣喜,在我老家那里,“专”、“官”同读“官”字的音,老人家以为大专就是“大官”。面对从极度贫寒中挣扎过来的父母和老人,我们又怎能责难他们的这种情结和念想,谁又能改变他们那与新时代格格不入的思想观念?更何况所谓新时代的观念还正在急剧变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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