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厝垵的深夜格外漫长,处处笙歌处处美食香,无数红男绿女借着劲歌和精酿,宣泄着自己的孤独。

为什么闹成如今的光景呢?

为什么闹成如今的光景呢?

晚上11点多钟,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显示着哥哥的电话,心猛地一惊,犹疑中接起来,寥寥的话语间透露着让我做好返程奔丧的心理准备。原来奶奶已经病入膏肓,朝不虑夕。我心下一怔,怎么会,我那厉害精壮的奶奶怎么就病来如山倒了呢!为什么报讯的不是春节期间终日护理在侧的妈妈?

他只是淡淡地提及妈妈昨日被奶奶精神恍惚的话刺激到,躲去了姨妈家。那么,妈妈怎么会在莫名奶奶一般见识,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这样反常的举动一定另有隐情。挂了电话,沿着僻静处走下去,信步走到大冰的小屋。如灵堂一般肃穆的装饰,昏暗的堂前围了一堆人,不知名的歌手浅唱低吟着忧伤的小众民谣,却无从开解我内心的苦闷。心就这样一点点沉下去,无处附着。

妈妈为了照看久病卧床的奶奶,搁置了春节来杭的计划。大年初二,还和我提及看着奶奶被疾病折磨的蜡黄面容,千疮百孔的身子,难过地食不知味。久病床前无孝子,叔叔和伯伯们都围着自己的小家庭和生意转。奶奶如今尚且需要仰仗妈妈端屎端尿地伺候,寸步不离地守候,有什么理由气走妈妈呢?

电视剧里总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何奶奶回光返照的光景下反而复归至往昔刻薄偏执的情态呢?那个童年里处处与妈妈唱反调的刁蛮女金刚怎么又回来了呢?

是的,那个所谓的奶奶,曾经怀着所有后妈都有坏心肠的偏见,私下给哥哥各种开小灶。如果哥哥不在家,饼干点心放到变质也不会拿给我。曾经怀着重男轻女的成见,各种偏袒哥哥任其发展,而骄傲如妈妈,哪怕各种被非议被中伤后,却从来不和她一般见识。这些年,本分地尽着儿媳和妈妈的职责,逢年过节不忘给她置办衣物,抽空回老家必定帮她拆洗被褥,病重时尽心尽力地侍奉。还时常督促我置办各种营养品,略表心意。

我理不出头绪,拼命灌醉自己,不知今夕何夕,沉沉睡去。

那个壮怀激烈的奶奶去了

那个壮怀激烈的奶奶去了

待第二日醒转,手机上已被哥哥“奶奶去了”的留言刷屏。回过神来,奔赴车站各种退车票退船票退门票,预订当晚的机票。瘫坐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六神无主地拆掉头上五彩斑斓的发辫,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印象里,奶奶是个自强精干的妇人,一双小脚骑着三轮车驰骋在早市里,一双鹰眼睥睨下决胜于菜场。闲暇时,凑在黑白电视机前看激烈的《武林风》,窝在躺椅里听壮怀的《穆桂英挂帅》。我很少去她的屋子,连仅有的几次拜年都是应付差事。

不禁想到,也许在哥哥的回忆里,她应该是激切的护犊王。在我和哥哥因开小差同时被施以惩罚时,奶奶不问缘由地护着他,动辄撒泼耍赖地坐在地上,大喊着“放开我大孙子,你要打他,先冲我来!”我努力搜寻与她的温情回忆,实在无果。

死别是个我无法参透的议题

死别是个我无法参透的议题

从厦门的烈日炎炎穿越到南阳的寒风凛冽,心如枯木,顾不得近乡情更怯,裹紧衣帽头也不抬地往家干。刚踏进花圈盈门的院门,还没喝上一口水,多年未见的堂姐踱步过来,抱着一头戴白帽挂着绿色流苏的娃娃嗔怪道:“怎么才回来!”我羞愧地无法出一言以复,悻悻地径直去灵堂跪拜。

门外的孙子辈披麻戴孝地跪坐在两旁,我径直而入,望着她慈眉善目的遗照,端端正正地三拜后,眼底并无流泪的冲动。一旁的叔叔婶婶大概看我波澜不惊的面容,脸色勃然变了样。堂姐戚戚然地走上前来挽着我的胳膊,道“以后我们都是没奶的人了,再来看奶奶一眼吧”,那一声哭腔闻者皆悲,我的鸡皮疙瘩骤然起来了。

第一眼见到水晶棺里奶奶的遗容时,仔细打量着她衔着金的嘴角,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玉,心内多半是惊惶。她真的就这样匆匆去了?今夕何夕,不觉恍了神。

上一次与她独处是16年G20休假,我独自回老家,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身边蹲着一只斑点猫,脏兮兮的流浪狗趴在脚边,尽显苍凉落寞。那时候,她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与她说话要刻意提高语调。我抱着猫咪坐在她身边,她像独守宫门的怨妇一样,埋怨大家都不回来看望她。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无力的言辞安慰或哄骗她,赶紧拿出特意给她买的麦片奶粉,她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我应付不来这矫情场面,正瞧见院子里的核桃树已挂果,记忆里还是院子角落的一小株,有一年被哥哥掰扯了几片叶,把奶奶心疼坏了。她自豪地念叨着“前年就开始挂果了,晒了好些还拿出去卖了呢”,遂蹒跚着小脚,拿出一把长长的扫把,颤巍巍地开始打核桃。尽管我一再强调,我只是对探究核桃的外壳感兴趣,她却充耳不闻,偏执地要抓住我的注意力似的,坚持捡了半塑料袋的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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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灵莫不是一场真人秀

哭灵莫不是一场真人秀

默默地跪在寒气阵阵的水晶棺旁,从呆滞的状态回过神来。不一会,妈妈拉我去吃饭,劝我不要一直直愣愣跪着。我才发现,只有亲朋好友祭拜时,门外的男丁们才会连不跌地跪拜,屋内的婶婶们才会动辄哭出声来。其余的空档,哥哥们背对着玩手机,婶婶们聊着琐碎的家长里短。

跪到后半晌,一些久未谋面的远方亲戚纷纷跪倒在灵前,一副不忍见遗容的模样。两个堂姐复又花枝招展地奔进屋来,一边挽着老公的胳膊一遍哭天抢。我突然明白大家初见我时异样的神情,人家那些无太多交集的街坊邻居都能一秒入戏哭出声来,我这榆木疙瘩没有泪痕,亦无悲容,当属大逆不道了。

默默看着形形色色的人间悲喜剧,暗思,难道我是个钝感力的人么?想起高中时曾一本正经地逼问好朋友“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疯了一样找我么?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悲恸欲绝么?”长大后遇到的第一件丧事,虽不至像庄子一样豁达地为亡妻鼓盆而歌,竟如此迟钝。

你可知为你擦身的是被你气走的儿媳

你可知为你擦身的是被你气走的儿媳

妈妈见我呆呆地跪着,亦陪着我跪坐。方才知道奶奶临终前像被魔灵附身了般,无端怀疑妈妈不安好心,连交代存款的事都刻意瞒着她,气得她老毛病又犯了,吓得姨妈赶快来接她离开。妈妈对奶奶的突然故去有点懊悔,低声说道,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不管肚子怎么难受都不会走的。

复又自我安慰道:“还好我是第一个赶到家的媳妇,我本来放心不下就准备回来了,待赶回家时,她的身体还没冷,把她身体料理干净了,身子是软的,还能穿丧服。你奶奶去世的时候,够痛苦的,身上管子拔掉后,各种的内脏……”她不忍描述,我亦不问。

傍晚时去公路边送程,妈妈被堂哥搀扶着走在队伍前列,哥哥嫂子像状元一样戴着红色的挽花跟在后面,我被安排走在队伍末尾。鞭炮声中,望着爸爸凄惨得像老了十几岁的神色,有些伤感,有些心疼,有些悲凉。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送程归来,大家伙热热闹闹地吃着大锅菜,悲伤一点点被酒精替代。洗了热水澡,复又去守灵。大家商量着晚上如何消磨守夜的事,叔伯们开始在褥子上打牌,婶婶早早陪娃睡觉去了,嫂子静静地陪着哥哥打王者荣耀。心下甚是凄凉,这是奶奶最为疼爱的孙子啊。奶奶泉下有知,该有多嘲讽。默默地回屋拿了纸笔抄写《大悲咒》,不知抄了多少遍,妈妈劝我回房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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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下葬仪式。早早起来去跪拜,堂姐亲热地拉着我攀谈,尽管语调甚低,但在灵前被催男友还是尴尬不已。所幸主理人很快来到院里给棺木铺锦缎,才把我解救出来。把奶奶抬至棺材时,孝子贤孙们轮番去拽棉絮,大家跟着唢呐的节奏哭得此起彼伏。站在角落里,怯生生地看着悲伤的人群,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

冷风中一行人,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眼泪早已被寒风吹干。下葬是件专业的活,主理人一丝不苟地计算着爷爷旧坟砖墙的高度,爸爸带着灰色的挽花,悲伤地站在土堆边,和晨曦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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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理人说,儿媳妇需要抓一把土坷垃,拿衣角裹着,然后快步跑开,一定不能回头。这个习俗蛮有深意,大概是取自“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它也是没主的丧家犬了

它也是没主的丧家犬了

回家后,拆掉孝布,喝上一碗胡辣汤,清扫丧事留下的痕迹。生活好像翻开了新的篇章,大家一秒切换回生活的常态,开始规划着回程的节奏,开始说着浑话约着牌友……

妈妈婶婶们开始清理奶奶的遗物,突然听到前面废弃小院里狗叫的声音。赶忙跑去查看,原来是奶奶养的流浪狗,怕丧礼期间咬人特意拴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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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它回到大院里,给它油条萝卜或是猪肉,它都只是用鼻子嗅嗅。大家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知怎么打发这条狗,毕竟我们都是即将返程的人。我念叨道,你也将是没主的丧家狗了。不知它是否听懂,呜呜叫着衰衰地趴在核桃树下。可怜的奶奶的遗物,亦不知它未来的境遇。

收拾房间,瞥见角落里有半蛇皮袋的核桃,于是默默听着长辈们闲话往事,兴致盎然地拿了核桃钳,坐在核桃树下开始夹核桃。如果说她有留下什么遗产的话,大概是这颗心肝宝贝般的核桃树。还记得前些年盖房子,奶奶力排众议保下这棵树。几年光阴匆匆过,如今已亭亭如立,连年硕果,不知觉又想起奶奶蹒跚着小脚擦叶子打核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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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皮硬如磐石,不一会手上就被划了好几道伤口。谈笑风生的婶婶见我倒腾的不亦乐乎,拈了几粒嚷道:“怕是坏了吧,这么苦,屋里还堆了大半袋呢”。我尝了几粒,有的确实苦不堪言,有的只是长相丑一些罢了味道还不错。

第三天早餐时,特意过了水做椒盐核桃。同桌的远房亲戚看着黑乎乎的模样玩笑了几句,几乎没有动筷,反倒是妈妈特别买账,不断说好吃。我想,大概是奶奶留下的核桃,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吧。

一棵玲珑心难道不会疼么?

一棵玲珑心难道不会疼么?

妈妈莫名其妙地命我去看望舅舅,待我大包小包准备买礼物,妈妈斥责我乱花钱。我突然明白,原来她只是想让我陪同她回娘家,诉一诉苦水。

我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妈妈像一个孩子一样,向舅舅激动地诉说这些日子家庭的变故、纷争,她承受的委曲、压力。在舅舅的劝说下,复又提及奶奶昔日用什么偏方做枕头,奶奶如何擅长烙饼的往事,言语也轻快起来。

我这时才明白,尽管妈妈总是把“对得起良心”挂嘴上,似乎从来不理会旁人的说辞,到底一颗柔软的心也会疼。坚韧如她,刚强如她,也需要被认同、被接纳、被宽慰。也许我无法感同身受,那种像大考过后一颗石头落了地的解放感,那种需要一吐为快的解脱感,大概只有舅舅懂得吧。

走在少时玩耍的田垄上,突然想起逝去多年的外婆。外婆去世那年,我年少意气,不知人情更不懂事,怨恨她偏心眼势利眼,别人怎么说都掉不出眼泪。可是后来很多年过去了,总是在梦里见到抱着猪崽的她在人流里回头。似乎一切心结在生死前都可以无足轻重,怀旧的味蕾会在早上想念咸面疙瘩的味道,可是哪怕料再足,都做不出外婆那专属的味道。

也许那半袋核桃是你留下的礼物

也许那半袋核桃是你留下的礼物

奶奶之死对我意味着什么,反射弧长的我尚且不知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也许她留下的核桃树,会是我怀念她的载体,亦放下过往的契机吧。

坐在暮春的满觉陇茶座里,我盯着手里的茶碗,语无伦次地把第一次参加葬礼的情景说给风铃听。风铃啜了一口茶,笑道:“你知道么,你教会了我体谅。或者,你可以把那半袋核桃当作奶奶留给你的礼物”。我愕然,如此这个故事还蛮温暖。时代不是我能改变的,我依然无法懂得生活的真意,我只是需要完成对自己的救赎。与她和解,与过去蜷曲的我和解。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愿生者无悔,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