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像本《金瓶梅》與《秋水堂論金瓶梅》對讀記

文\李佳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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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便想讀《金瓶梅》,但一直苦無善本(不是真無善本,只是圍城裡的普通讀者難得一見)。直到2015年下半年,才從朋友處得到了陳少卿手抄夢梅館校本《金瓶梅詞話》的電子版,於是便迫不及待地將之打印出來,讀了幾回。無奈當時正在第二次考研,雖有千般不情、萬般不願,終究還是得把書放下,準備考試。等到考研結束,終於從牢籠中衝脫出來,第一件事便是把這個手抄本通讀一過了。遺憾的是,當時讀過之後,除了隨文批注,沒有留下什麼文字,以致“感覺”現在都消失了。

最近又購得台灣曉園出版社1990年版《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以及香港三聯書店2011年重訂版。雖說是“重訂”,但修改似乎不多,兩者頁碼完全相同,錯誤之處亦多有沿襲,如第五十六回“常峙節得鈔傲妻兒”一節,曉園版眉批:

“止此一物,其未得也,婦人怨之、罵之,而啞口不能對;其既得也,則冷譏熱訕,使之陪、陪笑不已,使之下淚。寫貧家一種有柴米而無恩愛夫妻情景,真令人欲哭。”(第733頁)

這裡的“哭”字顯然是“笑”字之訛,標點作“使之陪哭、陪笑不已”亦屬誤會文義。核驗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本(即本書點校所據之底本),字正作“笑”,即:“其既得也,則冷譏熱訕,使之陪笑,陪笑不已,使之下淚。”三聯重訂版仍延續此誤,而未改正。再如第1243頁“不爭被周忠説這兩句話,有分交,這婦人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及第1383頁“當時只因這陸秉義説出這庄事,有分教,數箇人死於非命”,“有分交”、“有分教”下皆不當有逗號,而三聯重訂版亦未能改正。當然,瑕不掩瑜,這個本子仍是目前為止備受推崇的“善本”。

既得繡像本“善本”,便忍不住馬上通讀一過。即便有“不務正業”、“浪費時間”的焦慮,但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優秀作品的誘惑。而同時對讀田曉菲的《秋水堂論金瓶梅》,更是曼妙無比、美不勝收。田曉菲在書中對詞話本和繡像本的差別,有很多具體的分析。特別是對由文本差異所帶來的人物形象、藝術手法、思想境界之差異,都有很多慧心獨照的見解。此外,對於繡像本中草蛇灰線般的伏筆,隨處可見的對照、諷刺,人物之間往往兩兩成對的“鏡像”效果,也有很好的揭示,鑒賞能力可謂一流。

讀到後面二十回,看著西門慶死後一幕幕“花果飄零”的景象,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所謂“閱一書如歷一世”,大概便是如此了。讀完之後,更是念念不忘,連續幾天都不能靜下心來校釋《荀子》,甚至晚上一躺在床上,腦海里便浮現出許多鮮活的人物來,恍惚中幾有入夢之感。或許只有為這部偉大的作品寫點什麼,宣洩一下,才能重歸於安寧了。

但《金瓶梅》是一本“心中縱覺千般好,落到筆端道不出”的書,如:金蓮辛辣妙語背後的心酸;瓶兒臨終前的無限眷戀與流連;月娘面對“人去園空”時的孤苦無援、清冷淒涼;讓人為她的癡蠢傻氣急到跺腳的秋菊;真心希望能和來旺從屋頂逃脫,一起過“小日子”的雪娥;唯一讓我感到厭惡的春梅;常峙節借錢時的尷尬徘徊,以及借到後“由恭轉倨”,而妻子則“由倨轉恭”的神態(第五十六回);薛姑子勸印《陀羅經》為官哥祈福,但既印經而官哥死,薛姑子卻反引《陀羅經》,說出一段因果來安慰李瓶兒(亦是為自己開脫),說幸虧印了經,讓官哥死了,了解了此段孽緣,否則結果會更糟(第五十九回);蔡狀元、安進士與西門慶初次相識,便每人送了西門慶一部書(第三十六回),後來蔡御史又送了西門慶一部文集(第四十九回),宋御史、安郎中又每人送了西門慶一部書,且宋御史見西門慶家中“書畫文物極一時之盛”(第七十四回),這些書西門慶當然不會看,他連邸報上的字都認不全,繡像本中這些書有一個“巧妙”的用處,那便是李瓶兒生病請任醫官來診脈時,先後把右手和左手“用帕兒包着,閣在書上”(繡像本將瓶兒診脈“費了半日功夫遮掩,卻又全體露出”的場景寫得宛然如畫,極具戲劇性與視覺效果,而詞話本則平淡無奇,亦無把手擱在書上的情節。第五十四回)……凡此種種,或令人愛,或令人憐,或令人大笑,或令人悲歎,或令人憤怒,或令人著急,都是只能玩味於心,自覺其妙,而難以言說的。下面僅就田曉菲書中論及的兩個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

一、詞話本與繡像本之關係

對於詞話本和繡像本之間的“文本關係”,學界一般認為是詞話本在前,繡像本在後;繡像本據詞話本改寫而來,兩者是“母子關係”,而非“兄弟關係”(見王汝梅:《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前言》,曉園版,第8-12頁)。對此,田曉菲則頗有質疑,認為:

“既然在這兩大版本系統中,無論詞話本還是繡像本的初刻本都已不存在了,更不用提最原始的手抄本,詞話本系統版本和繡像本系統版本以及原始手抄本之間的相互關係,似乎還不是可以截然下定論的。”(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頁)

並在腳注中進一步說:

“在兩大版本系統的先後以及相互關係方面,有許多問題還沒有解決,而且,在更多的證據出現之前,雖然可以多方揣測,但是無法‘蓋棺定論’。許多研究者各執一端,曲為之說,但細察其論據,未免不能完全服人。此外,我對於‘從俗到雅、從繁到簡’(因此一定是從詞話本到繡像本)的指導思想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蓋人們往往傾向於認為大眾文學一定都是被文人加工和雅化,民間文學一定都是被士大夫階層拿去改造,卻忽略了文學史上許多的相反事例也。”(《秋水堂論金瓶梅》,第8頁)

從理論上講,田曉菲所說不無可能。但若仔細對比兩個版本的文字差異,則詞話本在前,繡像本在後,繡像本據詞話本修改而成,其痕跡是非常明顯的。下面先看兩個版本與《水滸傳》重合部分的文字差異。田曉菲在書中已指出多處詞話本同於《水滸傳》,而異於繡像本者,如:

1.《水滸傳》中稱西門慶為“破落戶財主”,詞話本同,繡像本則完全看不見“破落戶”三字,反稱西門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秋水堂論金瓶梅》,第30頁)

2.王婆叮囑他快使人送那充當誘餌的衣料來,“休要忘了”。王婆之急切,只是為了自己貪便宜要衣料,當然不是替西門慶著急,這一點西門慶看得十分清楚。在原作中,西門慶回答:“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似乎認為衣料只是給王婆的報酬而已,所以“不敢失信”,這話便說得糊塗而無力。但在《金瓶梅》繡像本裏,西門慶答:“乾娘,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五個字斬截有力,不僅毫不糊塗,而且甚至微微對王婆的急切流露出諷刺之意。此處詞話本未改,仍作“乾娘如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秋水堂論金瓶梅》,第41-42頁)

3.繡像本的金蓮在此回中,自從見到西門慶,前後凡七次低頭(我們想到武松在金蓮面前的三次低頭)。在《水滸傳》和詞話本中,她問西門慶“沒了大娘子得幾年了”,情見乎外;然而在繡像本裏,她所有的說話都只是回答,沒有一句主動,多半是在聽王婆與西門慶對話。(《秋水堂論金瓶梅》,第42頁)

4.《水滸傳》與詞話本有許多西門慶、王婆假意稱讚武大郎的文字,以及金蓮的謙辭,在繡像本中都沒有,直接續入王婆一番對西門慶的褒揚。(《秋水堂論金瓶梅》,第44頁)

5.《水滸傳》和詞話本中,都寫西門慶拂落了一雙箸,繡像本偏要寫只拂落了一支箸而已。(《秋水堂論金瓶梅》,第47頁)

6.繡像本寫王婆闖入之後:“那婦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紅著臉,低了頭,只說得一聲:‘乾娘饒恕。’”金蓮的紅臉、低頭,都描畫其初次偷情,廉恥尚存,不是所謂久慣牢成的淫婦。後來王婆提條件:“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甘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金蓮又“羞得要不的,再說不出來”,被王婆催逼不過,才“藏轉著頭,低聲道:‘來便是了。’”這與《水滸傳》以及詞話本裏面,金蓮不僅不慌不羞,而且一口答應、毫不作難,簡直大相徑庭。(《秋水堂論金瓶梅》,第49頁)

7.比起《水滸傳》和詞話本,繡像本多了何九的一段心理描寫,言其本來打算留著銀子等武二回家做見證,轉念又想“落得用了再說”。(《秋水堂論金瓶梅》,第59頁)

《金瓶梅》從《水滸傳》中脫出,而以上數處詞話本同於《水滸傳》而異於繡像本者,可證詞話本和《水滸傳》的關係,要比繡像本和《水滸傳》的關係更為密切。最大的可能性,便是:繡像本是在詞話本的基礎上修改而來的。

此外,在脫離《水滸傳》之後的部分,也能明顯看到繡像本在詞話本基礎上修改的痕跡,如第五十九回雪獅子唬死官哥一節,詞話本作:

卻説潘金蓮房中,養活的一隻白獅子貓兒[1],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唤“雪裡送炭”,又名“雪獅子”。又善會口啣汗巾兒,拾扇兒。西門慶不在房中,婦人晚夕常抱着他在被窩裡睡[2]。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婦人吃飯,常蹲在肩上喂他飯[3],呼之即至,揮之即去。婦人常唤他是“雪賊”。每日不吃牛肝乾魚,只吃生肉半斤[4],調養得十分肥壯,毛内可藏一鷄蛋。甚是愛惜他,終日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兒官哥兒平昔怕貓,尋常無人處,在房裡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5]。

也是合當有事[6],官哥兒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鋪着小褥子兒頑耍[7]。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拿着碗吃飯[8]。不料金蓮房中這雪獅子[9],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着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10]。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11]。慌的奶子丟下飯碗,摟抱在懷,只顧唾噦與他收驚。那貓還來趕着他要撾,被迎春打出外邊去了。

……

看官聽説:常言道,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這潘金蓮平日見李瓶兒從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每日爭妍競寵,心中常懷嫉妒不平之氣。今日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休道眼前無報應,古往今來放過誰?[12](梅節校訂:《金瓶梅詞話》,里仁書局2009年修訂一版,第921-923頁)

繡像本:[1]無“活”字,更簡潔。[2]無“着”字。[3]無“婦人吃飯,常蹲在肩上喂他飯”一句。下文云雪獅子只吃生肉,則潘金蓮吃飯時不可能“喂他飯”。[4]無“半斤”二字。貓之食量小,一天食半斤生肉,恐不合情理。[5]無“抱在膝上摸弄,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兒官哥兒平昔怕貓,尋常無人處”。按詞話本,雪獅子唬死官哥是金蓮有意之陰謀;按繡像本,則金蓮本無此意。[6]“也是”前多“這日”二字。[7]無“鋪着小褥子兒”。[8]無“拿著碗”三字。吃飯當然是“拿著碗”吃,且下文云“慌的奶子丟下飯碗”,則此處“拿著碗”實屬贅餘。[9]無“金蓮房中”四字。雪獅子當然是“金蓮房中”的,不必重複介紹。[10]無“撲”字。“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連讀。[11]無“被”字。“手腳俱被風搐起來”義不可通,“被”字宜刪。[12]此段作:“看官聽説:潘金蓮見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百依百隨,要一奉十,故行此陰謀之事,馴養此貓,必欲諕死其子,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復親於己。就如昔日屠岸賈養神獒,害趙盾丞相一般。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曉園版,第780-781頁)

通過以上文字比勘,則繡像本在詞話本的基礎上修改而來,實是一目了然的。更嚴謹一些,即便繡像本不是在今天所見萬曆刻本《新刻金瓶梅詞話》的基礎上修改而來,也應該是在同屬詞話本

系統的其他本子(或抄本、或早期刻本)的基礎上修改而來的。若按田曉菲的思路,認為也有可能是:在繡像本和詞話本之前有一個更早的本子,繡像本和詞話本是據這個共同底本“分頭”修改而來,所以兩者並非“母子關係”,而是“兄弟關係”,只是現在這個“共同底本”亡佚了,不能確證——則是“鑽牛角尖”了。

二、論“看官聽說”宜全刪

對於小說中不時跳出來的畫外音“看官聽說”,田曉菲也有分析:

1.就是在故事正文中,詞話本的敘述者也往往喜歡採取“看官聽說”的插話方式,向讀者諄諄講述某段敘事之中的道德寓意,似乎惟恐讀者粗心錯過。(《秋水堂論金瓶梅》,第14頁)

2.一般來說,繡像本比詞話本簡潔得多。詞話本中敘述者的插入,尤其是以“看官聽說”為開頭的道德說教,繡像本中往往沒有,只憑藉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讓讀者自去回味。比如本回中薛嫂說媒,詞話本比繡像本多出“世上這媒人們只一味圖賺錢,不顧人死活,無官的說做有官,把偏房說做正房,一味瞞天大謊,全無半點兒真實”五十字。(《秋水堂論金瓶梅》,第62頁)

3.又詞本一段對和尚的議論,盛言和尚乃“色中餓鬼”,又引詩為證,道此輩“不堪引入畫堂中”云云,共二百三十二字,繡像本無。一來繡本很少長篇大論的道德說教,二來對這些無道和尚的譴責態度已經通過他們見到金蓮時的癲狂寫得相當淋漓盡致,三來繡像本在譴責和尚、尼姑時總是只批判具體人物,並不批判尼僧的抽象本體,因為尼僧固然有像報恩寺和尚、後來的王薛二尼這樣的不法之輩,也有像普靜那樣的得道高僧也。(《秋水堂論金瓶梅》,第67頁)

這幾段議論的核心觀點有二:(1)“詞話本中敘述者的插入,尤其是以‘看官聽說’為開頭的道德說教,繡像本中往往沒有,只憑藉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讓讀者自去回味。”(2)“繡像本在譴責和尚、尼姑時總是只批判具體人物,並不批判尼僧的抽象本體。”這都是很有洞見的觀察。

翻檢第五十一至一百回,繡像本用“看官聽說”者有17處(手工翻檢,或有遺漏),詞話本用“看官聽說”者有20處。有兩本重合者;有詞話本有而繡像本刪之者,如第六十八回對尼姑的總體性批判,第六十九回對婦人的總體性批判,第八十四回勸人不要送好兒好女去寺廟出家的道德訓誡,都是田曉菲之說的例證;亦有詞話本無“看官聽說”四字,而繡像本反補之者,如第五十七回。

綜覽《金瓶梅》以“看官聽說”引出的內容,大致可分為四種情況:一是道德訓誡,二是對某一類人的總體性批判,三是補充、解釋相關情節,四是透露下文劇情。詞話本四者兼而有之,而繡像本則刪掉了很多道德訓誡,以及對某一類人的總體性批判(然未刪者亦不少),剩下部分則以補充、解釋相關情節,或透露下文劇情為主。以繡像本第五十一至一百回為例,在17條以“看官聽說”引出的文字中,仍有5條屬於道德訓誡,3條屬於對某一類人的總體性批判,但補釋情節、透露劇情者加在一起,則有13條之多,詳情如下:

1.第五十七回:“看官聽說: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賣蒸餅兒生理。……”(曉園版,第747頁。詞話本無“看官聽說”四字。)【補釋情節】按:“原來”已有補釋之義,“看官聽說”四字宜刪。

2.第五十九回:即上文所引“看官聽説,潘金蓮見李瓶兒有了官哥兒”云云一節。【補釋情節】按:此宜全文刪除。

3.第六十二回:“看官聽説:只這一句話,就感觸月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曉園版,第837頁。詞話本同。)【透露劇情】按:此宜全文刪除。

4.第七十二回:“看官聽説:大抵妾婦之道,鼓惑其夫,無所不至,雖屈身忍辱,殆不為恥。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豈肯為也!”(曉園版,第998頁。詞話本同。)【對某類人的總體性評價】按:此宜全文刪除。“正室之妻”,又如何不肯為此?

5.第七十四回:“看官聽說:古婦人懷孕,不側坐,不偃臥,不聽淫聲,不視邪色,常玩詩書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聰慧,此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懷孕,不宜令僧尼宣卷,聽其死生輪迴之説。後來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奪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緣,蓋可惜哉!正是:前程黑暗路途險,十二時中自着迷。”(曉園版,第1035頁。詞話本與此文字小異,一看即知繡像本是在詞話本的基礎上修改而來。)【道德訓誡、透露劇情】按:此宜全文刪除。

6.第七十八回:“看官聽説: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原來賁四老婆先與玳安有姦,這玳安剛打發西門慶進去了,因傅夥計又沒在鋪子里<裏>上宿,他與平安兒打了兩大壺酒,就在老婆屋裏吃到有二更時分,平安在鋪子里<裏>歇了,他就和老婆在屋裏睡了一宿。有這等的事!正是:滿眼風流滿眼迷,殘花何事濫如泥?拾琴暫息商陵操,惹得山禽遶樹啼。”(曉園版,第1112頁。詞話本與此文字頗異,亦一看可知繡像本是在詞話本的基礎上刪改而來。)【道德訓誡、補釋情節】按:“原來”已有補釋之義,“看官聽説,自古上梁不正則下梁歪”兩句宜刪。

7.第七十八回:“看官聽説:明月不常圓,彩雲容易散,樂極悲生,否極泰來,自然之理。西門慶但知爭名奪利,縱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惡盈,鬼錄來追,死限臨頭。”(曉園版,第1133頁。詞話本文字微異。)【道德訓誡、透露劇情】按:此宜全文刪除。

8.第七十九回:“看官听説: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慾無窮。又曰:嗜慾深者,其生機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曉園版,第1143頁。詞話本較此多出一大段文字。)【道德訓誡】按:此宜全文刪除。

9.第八十回:“看官听説: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晨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後門接児子。棄舊憐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後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有詩為證:堪笑烟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造就百般嬌艷態,生成一片假心腸。饒君總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曉園版,第1168頁。詞話本較此多出數句。)【對某類人的總體性評價】按:此宜全文刪除。

10.第八十回:“看官聽説:但凡世上幫閒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詩為證:昔年意氣似金蘭,百計趨承不等閑。今日西門身死後,紛紛謀妾伴人眠。”(曉園版,第1170-1171頁。詞話本較此多出一大段文字。)【對某類人的總體性評價】按:此宜全文刪除。

11.第八十三回:“看官聽説:雖是月娘不信秋菊説話,只恐金蓮少女嫩婦沒了漢子,日久一時心邪,着了道兒,恐傳出去被外人唇舌。又以愛女之故,不教大姐遠出門,把李嬌兒廂房挪與大姐住,教他兩口兒搬進後邊儀門裏來。遇着傅夥計家去,方教敬濟輪番在鋪子裡上宿,取衣物薬材,俱同玳安兒出入。各處門户,都上了鎖鑰,丫鬟婦女無事不許往外邊去。凡事都嚴緊,這潘金蓮與敬濟兩箇熱突突恩情,都間阻了。正是:世間好事多間阻,就裏風光不久長。有詩為證:幾向天台訪玉真,三山不見海沉沉。侯門一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曉園版,第1199頁。詞話本較此多出一大段文字。)【補釋情節】按:“看官聽說”四字宜刪,直接寫出月娘之考量及安排即可。

12.第八十七回:“看官聽説:大段潘金蓮生有地而死有處。不爭被周忠説這兩句話,有分交這婦人從前作過事,今朝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人生雖未有前知,禍福因繇更問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曉園版,第1243頁。詞話本同。)【道德訓誡、透露劇情】按:此宜全文刪除。又點校本“有分交”下有逗號,誤,今刪。

13.第九十一回:“看官聽説: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着線牽。那日郊外,孟玉樓看見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風流博浪……”(曉園版,第1289-1290頁。)【補釋情節】按:“看官聽説,當時沒巧不成話,自古姻緣着線牽”宜刪,直接用“原來那日郊外”開頭,引出補釋情節即可。

14.第九十二回:“看官聽説,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墻高萬丈;紅粉無情,總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箇癡蠢之人,不如敬濟,敬濟便下得這箇鍬鐝着。如今嫁這李衙内,有前程,又且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他又抅你做甚?休説平日又無連手。這箇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泄機與他,到吃婆娘哄賺了。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曉園版,第1307頁。詞話本同。)【透露劇情】按:此宜全文刪除。

15.第九十六回:“看官聽説:當時春梅為甚教妓女唱此詞?一向心中牽掛陳敬濟在外,不得相會,情種心苗,故有所感,發于吟咏。”(曉園版,第1362頁。詞話本同。)【補釋情節】按:此宜全文刪除。文中既已全錄《懶畫眉》唱詞,當留與讀者自己體會春梅之用心,而不當直接道出。

16.第九十七回:“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並不留心管他家閒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夏提刑一班官長,並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裡還想的到西門慶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只認是春梅姑表兄弟。”(曉園版,第1370-1371頁。)【補釋情節】按:“看官聽說”四字宜刪,直接補釋情節即可。

17.第九十八回:“看官聽説:當時只因這陸秉義説出這庄事,有分教數箇人死於非命。陳敬濟一種死,死之太苦;一種亡,亡之太屈。正是:非干前定數,半點不由人。”(曉園版,第1383頁。詞話本較此多出三句。)【透露劇情】按:此宜全文刪除。又點校本“有分教”下有逗號,誤,今刪。

在我看來,以“看官聽說”引出的陳腐、俗套的道德訓誡,以及對某一類人的整體批判,固宜全文刪之。此外,透露下文劇情者,亦宜全部刪除。讀者看到後面,自可前後聯繫,玩味於心,若提前透露劇情,則索然無味也。補釋相關情節者,若非必要,亦宜全部刪除;不得不補釋者,可以用“原來”二字引出,而不當用“看官聽說”這樣的“說唱體”來加以說明,使文氣收到阻斷。

此外,有一些“心際”之事,本是模糊、微妙的,唯其模糊、微妙,才更有回味的空間,若明確說出人物心事,則流於下乘矣。如上文所引第五十九回雪獅子唬死官哥一節,繡像本既已刪去“不是生好意,因李瓶兒官哥兒平昔怕貓,尋常無人處”幾句話,即不明確以雪獅子唬死官為金蓮之預謀,實不當再以“看官聽說”的形式,坐實金蓮之“謀殺罪”。繡像本批評者對此有一條很精當的眉批:“此亦在有意無意間,未必如所言者之甚也。”(曉園版,第781頁)有意無意間,方是妙處。

2020年8月27日,於清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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