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人物,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在他们各自的人设之中。可是,他们也跟生活里的真人一样,也会有一些反常的举动。比如,某年端午前后,最关心女孩的贾宝玉却踢起人来,还跟女孩儿吵架;比如,最是“无情无我”的薛宝钗却大哭一夜。
宝玉忽然对女孩儿大发脾气,这还比较好理解。
他先是与黛玉争吵,后又被宝钗讽刺,再被黛玉奚落,然后调戏金钏之时被打散。以往他心中如有不快,不过是出门打打小厮发泄发泄,可是他跑回大观园里,哪里来得小厮?他一肚子不爽,又赶上下大雨,被关在怡红院门外,没人给他开门,淋得他落汤鸡一般。
导火索一旦上火,之前积累的情绪就成了炸药包,真是谁碰到就要炸了谁。袭人被他踢了一脚之后,宝玉心里的不快算是发泄了一大半,这才会“笑着”去扶袭人。可是,地震还有余震呢,更何况天气炎热,宝玉的烦躁正好赶上晴雯的伶牙利嘴,这才又大吵大闹起来。
宝玉平日里对女孩儿,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这回又是踢人又是骂人的。真真是情绪如水,总压抑着,迟早会洪水猛涨、冲开大坝,产生极强的破坏力。这才使得宝玉做出了反常举动。
红楼的故事,时常用对比的方式,来比较不同人物的性格、命运。在宝玉反常地打骂女孩儿之后,不久,宝钗这个从不动声色的人,却也反常地哭了一夜。
她的反常,也是因为情绪的累积。只是宝玉累积的是“气愤”的情绪,所以最后以“攻击”的方式表现出来;而宝钗累积的是“委屈”的情绪,所以最后以“哭泣”的方式发泄。
那么,宝钗都积累了怎样的委屈呢?这些委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急剧累积的呢?
第一件事,就要数元妃有意让她与宝玉凑成一对了。
第二十八回,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往日里有着那些“金玉”说法,一来宝钗因为当时女孩儿家的闺中规则,所以远着宝玉;二则,宝钗对宝玉本身其实并不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呢?此前,宝钗与宝玉二人听说了金玉之说,就两相相看。宝钗这时候才知宝玉虽然杂学旁收,但是真真没有太多学识,不过是一个不思进取的顽童而已。
不仅如此,宝玉还十分看重黛玉,而黛玉又总爱耍小性儿。如果宝钗真的嫁给宝玉,那么黛玉就是那种刁钻欺压嫂子的小姑子(以当时黛玉对宝钗的态度,确实如此)。宝钗的丈夫被小姑子缠住,怎么看,这个事儿都别扭。她身份处境,没理由去管,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罢了。
此时,元春借着端午节的时机,所赐赏赐之物蕴含着一些没有言明的意味。似乎婚姻已经定了下来。宝钗怎么能不烦心?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宝钗不会反对,只会想办法调整自己,去适应这样的婚姻,适应当时所处的状况。
元春吩咐打平安醮,却被凤姐、贾母等人曲解为:去清虚观热闹一番。宝钗本来不想去,可是贾母吩咐一声,她不得不耐着性子跟去。
宝钗客居贾府,白天晨昏定省、陪着长辈说话,夜里要刺绣作活儿,基本没有自己的独处时间。这种事情,如果放在现代的女孩儿身上,如果总不能安得自在,恐怕大部分人都会不适应,甚至生出反感来。
清虚观打醮的过程中,本来宝钗与宝玉的婚事已经隐约作定,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张道士,非要拉着宝玉给说亲。贾母虽然拒绝张道士,却也没明说宝玉已经与薛家将要定亲。
读者不妨将自己换位到宝钗的角色里,体会她此时处境的尴尬。
一边是在张道士等外人眼中,宝钗这个正在与宝玉说亲的人家,忽然被视作隐形的透明人,丝毫没有“存在”之说;一边是在贾府知情人眼中,宝钗却已经一脚踏入了宝玉婚姻的大门,却在场面上看着好像没这么回事儿似的。宝钗被卡在了半中间,别人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这份尴尬她自己怎么可能不感受到呢?
可是话说回来,若贾母真的直言,当众说明宝玉已经与宝钗在议亲了,恐怕更加会让宝钗的名声受损,宝钗也会因此羞得无地自容。
明说不得,不说也不得,反正左右都是尴尬。
一向得体大方的宝钗,却被宝玉的婚事之说拖入这样境地,她怎么还会对这桩婚事很有好感呢?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她要嫁的那个人,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是个不会说话、不懂人情世故的。
第三十回,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
宝玉先是与黛玉秀了一回“负荆请罪”,后又当众直刺宝钗,将话题引到女孩儿的“身体”上来,难怪宝钗听着生气。可是她感知到宝玉冒犯了自己,却又不能怎么发作,只好用借扇双敲。
宝钗急于摆脱“金玉良缘”与清虚观事件给她的负面感受,恰好此时湘云来到贾府做客,也恰好有金麒麟之说,才让她解脱一二。
黛玉却把婚姻与恋情分得很清楚,即便湘云已经定亲,她仍担心湘云因为金麒麟的事,会跟宝玉产生什么情缘,就跑去怡红院随机应变,势必守住爱情。她还没进屋,就退了出来,却被宝玉追上来诉说了好一顿衷肠。
第三十二回,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也为你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宝玉回过神之后,才发现这顿要说给黛玉的表白,却是抓着袭人的手说的。慌的他羞红了脸,拿来扇子就跑。
袭人看着宝玉远去,自己发呆落泪。这时候,宝钗才从“那边”走来。“那边”是哪边呢?
从大观园的院落、路径分布来看,宝玉表白、宝钗出场,这个场景正好发生在怡红院门口出来的路径上,正赶上一处分岔路口。这个分叉路口可通往大观园南门,亦可通往潇湘馆,又可往北面通其他院落。而宝钗从“那边”过来,她应该是从北面她自己的院子方向走来,路过这个分岔路口。或是要往荣国府去,又或者本来打算往怡红院里看湘云。
为什么说宝钗走过来的方向以及情节发生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呢?
第三十二回,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
宝玉握着袭人的手,说出的那番表白之言,宝钗听了个全儿。但她知道这顿表白是宝玉对着黛玉的吗?还是说,她可能误会成,是对袭人的表白?
宝钗从北面而来,恰好听见宝玉说话。说明此时,她正好看见黛玉离开分岔路口,往潇湘馆而去。且宝玉说的很明白,是对“妹妹”的情愫,这又怎么可能是对袭人姐姐说的话呢!宝钗先前只是大概明白黛玉对宝玉的小性儿和倾慕,如今才真正发现,宝玉对黛玉的那份深情。
只是,情意再深,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吗?在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世界里,这样的私欲私情,能让人知道吗?
宝钗并没有在宝玉一离开,就马上出现。而是等袭人思考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跳出来,走入袭人的视野。这说明,她此刻的举动起码是经过了一定思考之后,才决定的行为。
宝钗从前在园子里发现了隐秘事,都巴不得自己装作不知道。此时却偏偏要出现在袭人眼前,又故意言明她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这却是为什么?
宝玉与黛玉恋情,此时此刻对金玉姻缘没有任何冲击力。毕竟,那个年代,那个贾府里,是不容许有儿女私情的礼教世界。如果宝玉与黛玉私下这样的表白,被别人说了出去,恐怕宝玉的名声会毁掉,而黛玉就不得不用生命来为名声殉葬。
宝钗并不了解袭人的为人,经过一番权衡,走了出来,假意说明:宝玉刚刚那番话是对袭人说的。意在告诫袭人,让她对此事缄口不言:如果事情传了出去,就在你身上了。
宝玉是宝钗未来的丈夫,爱的却是别人。宝钗却还得为了他们的性命、名声,及时出面给他们善后。试问,有哪个未婚妻,能做到这个程度?其中酸楚求全,只有宝钗自己知道。
可是,更让宝钗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王夫人房里的丫环金钏死了。宝钗通过察言观色,发现金钏的死跟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换言之,她发现自己未来的丈夫,也害死了一条人命(生命中重要的男人,怎么都害死过人命?比如,薛蟠)。
虽然宝钗表现得对任何人与事都并不在意,却也无法让人相信她对此事毫无想法。
说话间,宝玉就惹怒了贾政,被贾政拉住痛打。宝玉被打得皮开肉绽之时,正好她们姐妹们闻讯赶来,宝钗定然也对那个场景看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宝钗看到了宝玉衣衫上的大片血痕,才会不禁心疼起来。这却无关爱情。
第三十三回,焙茗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
当晚,宝钗放心不下,手里托着药丸,从怡红院大门进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此次前来,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可是,秉着这样坦然的姿态,听说宝玉挨打的原因里,却有他们薛家的事儿,她岂能不来回思量?
住在亲戚家,亲戚却因为他们薛家的人而挨了打,打得又是未来的夫家……宝钗只得把宝玉往日行径与今日因果剖析明白,又嘱咐了一回袭人,全当为薛蟠善后,之后才走出怡红院。
捋一捋宝钗此前所忍耐的那些委屈:无法自在生活、被动接受金玉姻缘、因清虚观之事而尴尬、受到宝玉无端奚落、确认了宝黛恋情、不得不跳出来维系宝黛声名、得知宝玉行为不堪、得知宝玉挨打是因为她哥哥……
事事都在压抑着她,事事都需要她出面化解。几乎她所有的委屈,都在两三天之内急速累积,几乎样样委屈都跟宝玉有关。而这些委屈积累在宝钗的心里,她该怎么疏通?
她听说宝玉挨打其中原因有薛蟠的事,她便连夜跑回家,说教她的哥哥。可是前面的委屈还没疏通出来,又被自己的哥哥又添上了一层。
第三十四回,(薛蟠)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薛蟠这番话对宝钗的冲击可不是一点点。
首先,在那个礼教社会里,谈婚论嫁的女孩儿,如果表现出对未来夫家的“爱慕”之情,会被人认为是不合适的,甚至是一种丢脸的表现。宝钗一直都是远着宝玉,即使与宝玉来往,也都保持着距离、心存着避忌,大大方方、坦坦然然。此时被亲哥哥说成“私情蜜意”,宝钗心中怎么会好受?
其次,宝钗才在怡红院回护了薛蟠,此时薛蟠不知就里,却反派宝钗不是,说她处处护着宝玉。宝钗受了薛蟠的冤枉。
再次,薛蟠言语中大有一种,宝钗好像很享受金玉姻缘之说带来的“好处”的意思。可是,这几天下来,宝钗就已经因为宝玉与金玉姻缘,早被淹没在各种事情之中。她又怎么能觉得其中还有什么“好处”?
薛蟠的这番话之于宝钗,就如同宝玉站在怡红院门外遇到的那场大雨、遇到的那个无人应门的场景,都是情绪爆发的导火索。
宝钗她无法把这些情绪诉说出来,更不肯让母亲担心,只好独自回去园里,哭上一夜。
宝钗之哭,所有委屈的来源都是在“金玉姻缘”与“贾宝玉”上。在那个婚姻就是命运归宿的封建社会里,宝钗此时就已经意识到,她将来要嫁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将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了。一种“命运被钉死在不幸婚姻之上”的死局,在这里就定了下来。
最不幸的,不是“不幸”本身,而是宝钗早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不幸。
此时再拿宝玉的反常与宝钗的反常相对比,宝玉不过是为了日常而烦恼,宝钗却为的是此生的归宿。对宝钗的心疼,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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