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自从随着薛家上京,到贾府做客以来,受到了许不少人认可。比如周瑞家的,就夸赞她的容貌气质很像秦可卿,“兼美”;比如凤姐,就夸曾夸她温柔安静,行动举止连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都跟不上她;比如各位主子姑娘,没有不跟她好的。
然而,这样深受其他人物与读者喜爱的香菱,却始终得不到夏金桂的青眼,最终更是因为夏金桂而死。
在批判夏金桂恶毒的同时,不禁思考:香菱那种讨喜的性格,为什么在面对夏金桂时,却连活着的可能都失去了呢?
1香菱对待夏金桂的方式只能助长其气焰
咱们先来看看夏金桂对香菱的态度与做法。
第七十九回,(夏金桂)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做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压得住人……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如果夏金桂只是想要拿出威风让香菱屈服于自己,那么香菱还是有一线生机的。起码,香菱还能清楚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接纳自己。
然而,夏金桂对待她的想法很明确,就是要把香菱完全从薛家赶出去,甚至让她消失于世。这种态度,才是她对付香菱的核心目的,也是行动宗旨。与凤姐对付尤二姐之心,不相上下。
夏金桂对待整个薛家人的态度,宝钗早已洞察,而后薛姨妈和薛蟠也气不过,都有所了解。唯独香菱始终都不大能想透夏金桂折磨她的原因,只知道一心一意地要挽回夏金桂。
第八十回,香菱忙笑道:“奶奶(夏金桂)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
夏金桂对待薛家的每个人都有一套法子。其中,对付宝钗的,基本完全失效;对付薛姨妈的,薛姨妈虽然气个人仰马翻,却还算能够识破她的动机;对付薛蟠的,也只是成功了一半,到底输了薛蟠的心。
唯独她在对付香菱时,香菱却是心甘情愿、完完全全地走进了她的套子里。香菱越想要挽回夏金桂、越否定自己,就越是会让夏金桂的法子得逞。
这个过程中,香菱自身的原因不能被忽视。
第八十回,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借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手帕子),不防正预见他二人(薛蟠与宝蟾)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
香菱的性格特点:一,急于获得更高位置的人的认可,急于加入更向往的阵营;二,她认为自己一定是哪里做错了,才会遭受不好的事。这两个特点就使得香菱始终被夏金桂玩弄于手掌中。
那么她的这两点性格是怎么形成的呢?
2香菱儿时的遭遇与性格之间有因果关系
香菱原名甄英莲(以下统一称呼她香菱),四五岁之前的生活环境很是不错。
第一回,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癞头和尚本来要让甄士隐把女儿舍给他,但是甄士隐不肯。于是癞头和尚就念诗嘲笑他,其中有一句“惯养娇生笑你痴”。可见甄士隐虽然膝下无子,不得志,但是对女儿也是“惯养娇生”,从不怠慢。
一个稳定安全的家庭环境,就能够让孩子安心成长。而香菱性格的最底层颜色,就来自于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她继承了嫡母的贤淑、识大体,所以从来不会因为薛蟠娶妻而吃醋妒忌。
在嫡妻封氏的贤淑影响下,甄士隐的妻妾之间,一定会有一个比较稳定的家庭氛围,没有太多矛盾冲突。这就给香菱留下了一种“家庭样貌”的范本。即,正妻嫡室是贤淑容人的人,自然会与小妾相处和谐。这也正是香菱从来没有预料到妻妾之间会发生相斗相杀的情况的原因。
可是好景不长,香菱不过四五岁,就匆匆结束了这样安逸的生活。
香菱被拐子拐走后,生活环境一下子发生了巨大改变。疼爱她的父母不在身边,取而代之的是以卖她牟利为目的的拐子;物质供给充足的环境也一下子消失,变成了一个可能随时被断粮断水的境地。
香菱必然会产生恐惧,哭闹着要父母。以往她哭闹起来,都会有父母来抱着哄着,这时候招引来的却是拐子的一顿毒打、饿着她渴着她的“惩罚”。
小香菱无能为力,她太弱小,逃不掉。她只能选择去改变自己、适应环境,拐子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不闹、不逃,就是拐子想要的,香菱只有“达标”才能保证生活过得去。
拐子为了防止万一,也必然让生人去试探过英莲,使得她不敢向人求助逃生。这才使得她足够让拐子放心,将她独自一人锁在租来的房子里。
第四回,门子: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甄英莲)。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之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冯渊)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英莲)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得冯公子三日后才娶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
这时候的香菱,在思想上形成了她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观念,即:她认为自己所受的磨难,是上天给她的惩处,是她应该承受的。所以,当她知道自己能够脱离拐子时,才会觉得上天给她的惩罚终于可以结束了,“罪孽终于可以补偿满了”。
却不成想,等待夏金桂出现之后,“上天对她的惩罚”竟然还在继续。这种始终不能摆脱“惩罚”的状态,必然会让她陷入一种无法逃脱的绝望之中,进而完全否定自我。
香菱的逆来顺受、否定自己,是从被拐的生活里习得的;而上进求好、急于求好,却是她以往经历的综合影响之下才形成的性格特点。
比如,香菱听说冯公子要买她,表现出来的是欣慰的态度;听说她还得等三天,又马上表现出忧愁之态。或者因为担心夜长梦多产生变故,或者因为担心这三天内还要遭受非人待遇,她似乎连三天也等不得。
她经历过最好的生活(在甄家),也过过最差的日子(在拐子那)。正因为两种生活的差距巨大,才会让人能够分辨出,最想要、最急于要的是哪种生活。
虽然香菱说她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可是她的潜意识却是印象深刻的。如果她从没有过过好日子,一直都活在压抑的环境下,她未必会敢于、急于迎接未来触手可得的美好。香菱的“急”在此刻展露无疑。这也是她一住进大观园,看着条件允许就得陇望蜀,急着让宝钗教她写诗的动力原因。
第十六回,凤姐:也因姨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她的这个“急于向高处、更好处看齐”性格特点,在一段时间里,都让她受益无穷。在薛家、贾家这些人的大圈子里,她就使用了这个性格特点,让自己成为了“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都跟不上”的人,从而得到了人们的认可。
也就是说,在香菱进入薛家之前,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两点性格特点就已然形成。之后香菱所有的成长、发展,都是在这两个性格特点之上展开的。成也是因它,败也是因它。
3香菱的性格蒙住了她的双眼
香菱的性格已经稳定下来,等待她的“坎儿”会是什么呢?
香菱血分中有病,不能生育,因此薛姨妈在她身上很是着急。香菱自以为薛蟠娶妻后,她身上就能够分去一部分重担,仿佛得了就行一般,就急盼着救星早到。
因此,在香菱看来,夏金桂嫁入薛家,是来做她的主子救星的,跟她是同一个阵营里的人,而非劲敌。
第七十九回,宝玉冷笑道:“虽然如此说(香菱夸赞夏金桂,急盼她进门),但只我听这话就不知怎么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当她把这些事说给宝玉,宝玉感慨着提醒了一番。她却以为宝玉是在说:夏金桂进了门,是分走了香菱的丈夫,故此他才替她担心。因此大感宝玉之言唐突。
香菱却没想过,宝玉这种“虑后”是更加担心她会遭遇“凤姐对尤二姐”那类的作为。
香菱对夏金桂是有着许多“预先认定”的,认定她是自己生母一样的贤淑正妻,会与妾室和美相处;认定她是自己的盟友,能够共同承担薛家子嗣的重担;认定她是黛玉、探春一类的诗书友人,可以一起品茗论诗。这种“认定”就是香菱的“呆”处。
香菱“呆”到看不清现实状况,只以自己的脑子里所想的为“事实”。这才导致她无法做到看清夏金桂目的,让自己避险,最终落入她的罗网里。
香菱此生最大的挫折,就在夏金桂这里。
以香菱以往的经验来看,无论她在拐子、薛家还是贾家,她的性格特点都能让她获得一个相对不错的生活状态。毕竟,拐子有着自己的目的,香菱只要满足他的要求,就能获得相对平静;薛家虽是主子,却也宽厚得很,只要香菱表现得好,就会对她极好;贾家待她是客边,自然不差。这都得益于她的急于求认可、常思自己错的性格特点。
唯有夏金桂,她的目的就是要折磨香菱,甚至坑害她。在夏金桂这样的目的之下,香菱以往的经验都变成了废纸一张,毫无借鉴可言。
夏金桂看准并利用了香菱这点,这才能够用一个小小计策,便让薛蟠彻底厌弃香菱。香菱同时遭受双重打击:一重,是心爱的丈夫薛蟠,开始对他非打即骂;第二重,则是她始终不解夏金桂为什么要那么对待她,使她深陷对自我的否定当中。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香菱的这个性格特点,注定会在夏金桂手中折损。并不是说一定是夏金桂才会让香菱遇到绝境,而是说,她遇到一些打心眼里就想要折磨她、挤兑她的人时,就一定会走入困境,甚至是绝境。没有夏金桂,还会有夏银桂、夏铜桂。偶然与必然,不仅存在于《红楼梦》的整体悲剧中,也存在于香菱的命运悲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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