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有个小村庄叫薛家集,村里有个荀家,虽不是多重要大家族,其家庭命运却两起两落,很有戏剧性,也很有代表性。
最初的荀家,有两个特点:
一是相对富裕,是薛家集首富之家。几个细节可证明这一点:荀老爹一次给村里观音庵捐油五十斤;村里闹龙灯敛份子,荀家独出一半钱;村里花钱请周进教书,荀家出钱最多,还时常弄点吃喝照顾老师生活……
二是被吃大户,甚至被仇富。譬如闹龙灯敛份子,荀家出钱最多,却未必是自愿,因为夏总甲下指示称“像这荀老爹,田地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村里众人“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
后来,荀家孩子荀玫在村里私塾上学,因城里王举人说做梦与个叫荀玫的是同科进士,村里便谣言四起,孩子们跟荀玫叫“荀进士”,大人们“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这其实属于软暴力。
之后,因为荀老爹常给可怜的教书先生周进送点吃喝,村里人便连周进也不喜欢起来,终至打发他了事。
作为富户,荀老爹没少为村里花钱,却并未因此跻身村里权力层,甚至没能得到有权力者(夏总甲、申祥甫)的支持。
想来,这是因为他只肯把钱花在集体工作(如闹龙灯、请教书先生),以及同情可怜人身上(如给和尚送油,给周进送吃喝),却没有打点巴结夏总甲、申祥甫等村里权贵。
荀老爹这样的行为,得到弱势群体的赞扬,像观音庵和尚说“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而周进在发达后专门交代学生范进查访并照顾荀玫。
但这样的怜贫行为,不可能得到其他人的认可,甚至会因此招来更多人的嫉恨和排斥。
果然,荀家出问题了。
第七回,荀玫成功进学(中秀才)后,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
之后,势利眼的村里人凑份子为荀玫祝贺,“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
从这些细节看,当年村里第一富户荀家,到荀玫进学之前,已经没落到靠典当过日子。
幸好,苦读多年的荀玫终于迎来人生转机:进学为秀才,乡试中举人,会试成进士,殿试得二甲,官授工部主事……
荀玫成了荀老爷,靠典当度日的荀家成成了薛家集乃至汶上县、兖州府的豪门。
至此,有个问题来了,作者为何这样写荀家命运的两次转折?
荀老爹靠辛苦操持、善良为人积攒了财富,成了村里首富,但不肯巴结,得不到当权者的支持,甚至受到打压和排斥,这是他家由富到穷的根本原因。至于荀母说的“年岁不好”,至多算衰败原因之一,并非主因,因为年岁不好影响的是所有人。
而荀家命运的再次转机,靠的是荀玫科举有成进入官僚阶层。
吴敬梓或有意或无意对荀家命运的这种安排,正反映了当时社会一个较为普遍的认知:靠读书进入士绅官僚阶层,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兴盛发达的正途。
而通过正途发达起来的荀玫,在后来官至盐运史时,却因抵挡不住社会大染缸的腐蚀,终于贪赃落马。
于是,一切再次成空,靠科举发达起来的荀家重新衰败,而且这次带来的很可能是从此一蹶不振,再无翻身机会。
这样的个人和家庭命运的一转再转,看似有不确定性,甚至充满戏剧性,却正表现出作者的态度和褒贬——让所有人趋之如骛的科举之路,到底是正途还是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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