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虽得天下,却终负一人。”

陈聿那一日仿佛大醉,红透双眸负手立于荒野之中,在她绝尘而去的马车之后。喃喃的话语带着尽数的艰辛,散在瑟瑟风中。

而后马蹄声惊起,天一下暗去,余生遥遥,他再也寻不到曾经当年的月色,也再遇不到那一日玉花潭边,惊鸿一瞥的故人。

一如他的心,将随此时大雪,自此死去,永不复生。

1

陈聿是最不得志的一位皇子,这在朝野,是人尽皆知的。

不光光是因为他多病孱弱的身子,亦是因为他卑贱的出身。母妃曾是皇后的掌茶侍女,几番心计最终夺得一夜圣恩。因而他的耻辱自他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携带,而后的十九年里,时光长远,都未能令这些异样的眼光消散。

所以他的身边极少有人陪伴,除了,裴瑗。

他们的相遇是在那一年的月夜,裴将军在平定寇乱中殉国,是陈聿在苍茫暗夜里将她救起,予她绝望黑夜中唯一一丝光线。眸光相接的地方,有情感在边缘循着痕迹缓缓升起,裴瑗只觉视线模糊,心底亦开始潮湿了一大片。

从那以后,陈聿便将她收留在自己的府中。而后不出三个月,府中便已传出裴瑗双目失明,已成废人的消息。当日的寇乱中她的双眸曾受重创,如今好好坏坏,最终还是落了这样一个结局。

裴瑗想过死,却第二次被陈聿救下。他抱着她从潭水中翻身而起,落在岸边,几近压抑的喘息,带着呵斥意味的话语落在她的耳畔,而她却红了脸。

裴瑗说陈聿给了自己两次命,自己还他一腔深情,并不为奇。而陈聿却只是摆首,而后笑笑:“阿瑗还小,未来还有许多可能。”

她却执拗坚信在那些更多的可能里面,再也不会有人将陈聿这个名字代替。

此后的他们便这样互相宽慰般相伴,因为裴瑗眼疾的缘故,所以陈聿几乎日日都将她带在身侧。

只可惜宫内到底是起了流言,难听至极的言语,道的是:“庶出和卑贱母妃的身世,这姻缘当真是匹配。”

裴瑗是庶出,这一点陈聿是知道的。他亦深知在这传言慢慢传至皇宫深处以后,他那从未对自己抬眼看过的父皇,怕是再也坐不住了。

三日之后,皇帝当真送来一纸召见。

“聿儿竟也到了娶亲之年。”皇帝不温不火的话语将来意点破,“是时候该为你择一位名门之女了。”

虽然自己是不得宠的皇子,但这不代表自己丢脸的时候不会影响到座上一袭黄袍之人的心情。皇帝觉得没了颜面,自己的儿子终日跟一个小将军庶出的女儿混在一起,流言让他无法承受。

陈聿却只是笑,恭敬叩首,温顺作答:“已有人选。”

皇帝愕然,带着愠怒的质疑目光远远探去,询问他可是那个小小的将军之女,得到的却是陈聿的再摇头。皇帝稍作愣怔,忽而在这一瞬失去了再问的兴趣。

只是这话,却被在窗外的裴瑗给听到了。

“会是谁?”回家的路上,她一双无神的眸子缓缓转向他的方向,却好似依旧能够看到眼底落寞的光,“她漂亮不漂亮,是否像聿哥哥一样能写好看的字,作好听的诗词?”

他笑,握住她纤细的手指紧了又紧:“阿瑗还小,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

裴瑗沉默,心知他故意错开的真正回答必不是她心中所期所想,霎时心里便空去了大半。

“若是你的身上染上了他人的胭脂香,阿瑗便再也找不到你了。”她咬紧唇畔,话轻声地落下,陈聿的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蓦然击中。那孩子,一直都是靠寻他身上的一抹檀香气,来辨别他的所在,他是知道的。

“不会。”陈聿怔怔回答,继而的话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阿瑗这般为我,我又怎会舍弃你,若有那一日,我亦必会带着你。”

裴瑗凄然一笑,他虽未明说,却已是给了她两次相同的回答。第一次点破那一人选确实存在,第二次则点破那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盈盈月色落在裴瑗的眸间,照亮了她的容颜,那是凄然过后,何其沉沉的,满心悲恸。

2

不需要很久,裴瑗便知道了陈聿那一日话中人所指。

丞相生辰那日邀请了诸多王侯,陈聿亦在被邀之列。裴瑗跟在他的身后行至酒席缓缓坐下,就听到一串悦耳的嗓音响起在陈聿的身侧。

“陈聿。”来人在笑,带着娇宠的意味,直呼他的名字。裴瑗没有转身,看不到她的模样,心里却一凉。

“为何不穿得多一些,今日秋风很重。”裴瑗侧耳,听到衣衫摩擦的声响,她能幻想的是她的陈聿捉起那人的一双纤手,置于唇畔,为她吹出自己永远奢望不及的温度。

有欢快的脚步声带着羞涩跳开,银铃般的笑声渐渐消失在远处。裴瑗绞着手指横身拦住他探寻的视线,轻声地笑:“还看,人都已经跑远了。”

陈聿一愣,而后像是不经意间,笑着说出口:“你怎知晓我看的是哪个方向,我刚才一直盯着的,可是裴瑗。”

少女的心思如何经得起他这样一番挑拨,裴瑗的一张小脸霎时红到了耳根。陈聿笑着摇摇头,眸底却隐了一丝黯然。

之后酒宴便开始,裴瑗坐在陈聿的身侧,听着他给自己一个一个讲着台上庆寿的节目,裴瑗听得兴起,却发现陈聿蓦然止住了嗓音。

“现在台上的是谁?”裴瑗一时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微妙,低头吃着盘子里的糕点,笑着好奇发问。只是话方出口,就已后悔。

能让他瞬间失了思绪,忘了言语的,怕也只有那一人。

而那高台之上,不出裴瑗所想,当真是丞相之女。身旁的官员们开始断断续续地议论起来,都道是:“丞相之女天姿绝色,满腹才华,舞姿又这样的美,当真是如今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裴瑗听到陈聿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的声音,以此反复,他醉了,想来心已大乱。

“聿哥哥……可是喜欢她?”裴瑗抿去眼角的苦涩,轻声一笑,像大人般拍拍他的肩膀,“喜欢就去争取呀,这样闷着怎么能行。”

令陈聿万没能想到的,是裴瑗竟心下一横,挥臂将酒杯尽数扫落,破碎的声响惊住在座的上百宾客,连带着丞相一瞬黯去的目光都向着这边探过来。

“何人?”丞相缓缓站起来,视线扫过陈聿的脸,虽然他向来看不起这一位皇子,到底也还是忌惮几分:“哦?原来是三皇子的人。”

“丞相恕罪。”裴瑗清脆的嗓音落地,一双无神的双眸看向他,却又好像扫过止住舞步的女子,“都是小女之错,明知自己有眼疾还不加小心,扫了穆小姐的雅兴。”

她故意点破自己的残缺,若是如此丞相还会怪罪于他,便会有太过计较之名。依她所想,丞相笑笑,拂袖说道:“无妨无妨,倒是姑娘是三皇子带来的,是我照顾不周了,我令小女继续便是。”

整个过程中,陈聿那双深邃的目光从未自裴瑗的脸上移开。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慢慢回身,对着丞相盈然一笑:“怎能就此罢了,终究是我带来的人闯了祸,她身体不好,便由我向穆小姐做以弥补吧。”

他知道自己不能枉了裴瑗的心意,她人小鬼大,竟是在为自己创造与穆小姐更多相处的机会。是而他盈着笑意起身向前,竟是随着穆小姐的舞步,即兴吟起长长的诗篇。

句句是为面前女子,句句带着缱绻的情意。

裴瑗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双灰蒙蒙的眼瞳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亦好像有太多的悲伤,已然难捱。

那一日宴会结束,裴瑗破天荒走在了陈聿的前面。没有他牵着自己,她仿佛像个醉酒的孩子,摇摇晃晃。陈聿走向前,一把捉住她的手:“我带着你走,不要自己一个人。”

“早晚都会孤独,何不早一日习惯呢。”她灿然一笑,像是不经意间问起:“穆小姐舞毕后,可找了你?”

陈聿一愣,而后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恩,要我把给她的那首诗写下来,来日送予她。”

“好。”她淡淡地答,晚风瑟瑟,在他们隔着的距离之间穿梭,陈聿听着她几乎凄然的话语,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得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3

而后的一个月,裴瑗几次在陈聿的宫外遇到穆黎。穆黎一改娇纵的秉性,竟是乖乖站在门边等候陈聿的到来。

她应该是早就对陈聿生了情,只是受父亲独爱多年,孤傲不愿袒露自己高高在上的情意。如今只是需要一个人,帮她点破罢了。

裴瑗笑笑,循着她唤着自己名字的方向走过去,对着她俯首一笑:“见过穆小姐。”

“陈聿在里面吗?”穆黎报以莞尔,轻声问道。在得到裴瑗肯定的回答后,她径直走过她的身旁,落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裴姑娘亦快到了及笄之年了吧。”

裴瑗愕然,而后迅速醒悟她话中所指,垂首答道:“是,裴瑗因而也满心欢喜,就快可以自己出去闯荡了。”

尚未与陈聿有所结果,她已将自己视为眼中异物。这是情之使然,裴瑗亦无话可说,只能给她一个心能安定的回答。

穆黎笑笑,摇着头看她:“怪不得陈聿愿意收留你,当真是个聪明讨喜的孩子。”

裴瑗涩涩一笑:“姑娘过奖。”

话音才落,她竟像是心急一般,匆匆离去。穆黎狐疑转过身,发现陈聿原来早已在后面站了许久,她笑,欣喜万分地唤道:“陈聿!我在这儿!”

身后一双人影伴着笑声渐渐远去,裴瑗的脚步却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她只得缓缓蹲下来,啜泣的声音再也难捱。

夜里,陈聿几番想去找她,却只是徘徊在她的门前。等到鼓起勇气轻叩房门的那刻,得来的却是她已睡下的消息。

陈聿索性就倚靠在她的门边,合着眼眸等着天亮。

第二日清晨,他怕她尚还在睡,便未让下人惊扰。站在虚掩的门前,看到的是方才睡醒的裴瑗。她胡乱寻着自己的衣衫,一个没扶稳竟是眼看着就要跌下地来。陈聿想也没想冲进去,将她接住抱在怀前。

她闻得出他身上的檀香味,开心地笑:“起得这样早,天还很凉。”

陈聿竟觉得双手滚烫。他惶惶中忙将她安置在榻上,嘱咐了一句穿好衣服出来吃早膳就走了,裴瑗涩然一笑,怔怔看着他的脚步声消散的方向,眸光渐渐黯然。

这半年的时光,陈聿笼络的不只是穆黎的一颗心。丞相因为女儿的缘故,亦慢慢心甘情愿与他交好。裴瑗清晰明白,这才是陈聿心中的,真正所想。

他想要的,是他一直都被别人所亏欠的。

而事实很快证实了她的想法。

二皇子亲征塞外动乱,凯旋归来之时与穆丞相齐齐跪于大殿之上。皇帝尚未封赏,便已被丞相的当堂奏折震惊得无以复加。二皇子勾结塞外的异族,以屈辱之尊去掠夺边境百姓钱财向其求饶,换取异族官兵退回本地的决定。

“什么狗屁凯旋,你倒是给我丢尽了脸!”皇帝未出意料,龙颜大怒,拂袖下令,将二皇子发配边境,固守封地,永不许再回。

那一天,陈聿的心情很好。他带着裴瑗逛了宫内的百花园,种种花香缭绕在裴瑗的身旁,熏得人都醉。裴瑗趁着暖意,笑着对他说:“那些证据,是你给丞相的。”

“那日我无意间听到你与丞相所说,事情件件皆与边境异族有关。除去了二皇子,帮助自己未来的女婿,对于丞相来说,亦不是一件坏事。”

“所以,他帮了你。”

陈聿猛然抬头,睁大双眸看着她,继而心下索然:“你……可是对我失望。”

“这些花虽香,可是瑗儿却是看不见的。”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这样说,“可是聿哥哥对于我来说,却是不同的。你的香气,我虽然看不见,却依旧能够清晰记在心里。”

“一个在我心里住着的人,我又怎么会对他失望呢。”

她蓦然回身,脸上带着不染风尘的清澈笑意,伴以深情与执着:“只是好好照顾自己,在你的所想得到以前,用你所可用的一切,只要不伤害自己。”

她对他有着超越生死的爱意,因为在她对他叮嘱的那个可以牺牲的一切里面,从来都不排除她自己。

“所以,必要的时候,请送我入相府。”她是这样,轻轻地说。

4

陈聿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真的跟自己提了这样的一个要求。

三月春花烂漫时,裴瑗迎来了自己的及笄之礼。就在那场酒宴上,她不顾他的劝阻,连饮了数杯,醉醺醺地当着众人的面,要离开他,去穆小姐的府中。

“总是跟着一个大男人在一起,害得我都不像一个女子了。”她笑,笑容里仿佛不带忧愁,“让我去穆小姐的府里吧,穆小姐琴棋书画都会,我跟她好好学,将来还能嫁一个好人家。”

她不知她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觉得整颗心的情绪都被抽离了。那个夜里她便开始收拾她的衣物,他就站在她的门边,静默地看着她。

“穆黎她并不喜欢你。”陈聿的嗓音哑哑的,那是他不曾直说的心疼,“你过去,我怕你会不习惯。”

“她会愿意接纳我的。”裴瑗的后背一僵,而后干涩笑笑,“她是那样喜欢你,怎么会愿意让别的女子日日守在你的身旁。把我留在她自己的身边,日日看着,可不比我留在你的府里要好许多?”

“裴瑗。”他像是被激起尘封已久的情绪那般,竟第一次直直喊出她的名字,走向前,生生将她的身体扳向了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自己不可以,你是在看轻我,所以才这样为难你自己,对吗?”

只是片刻的愕然,之后的裴瑗对他却是报以暖暖一笑:“我从未这样想过。”

“那你就留下来,哪里也不要去!”陈聿眼中的涩然终于迸发到了极致,他在微微发抖。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裴瑗竟意外答得平静。

“好。”

她这样说,他兀自怔住,再不知该怎样回答。裴瑗天真无邪地笑笑:“好啦,你快出去吧,我要睡了。”

她将他推出门,对着他挥手。虽然心底有着万般情绪,陈聿却只是张张嘴,再没有推开那扇已然合住的房门。

第二日凌晨,他只觉不安,向着她的住处疾步走来,看到的,不出意外,是她屋中空空如也的场景。

她还是走了。陈聿咬了牙,像是心已乱极,一拳打在了桌子上。

裴瑗没有想到,在这之后的第七日,她和他能够再次相见,竟是因为另一个男人。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太子陈桉。

款款的脚步在大殿中前行,一声低沉的“儿臣参见父皇”打在她的心里,而后是皇帝宠溺至极的朗声笑意。裴瑗诧异,为的是他竟有同陈聿如出一辙的周身檀香。

忽而在这一刻悲怆意识到,或者这一抹香气从来都不是自陈聿而伊始。明明是两个几乎同样优秀的皇子,而陈聿却因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不为父皇所爱,皇位是哥哥的,爱是哥哥的,即便他执拗到去模仿一心向佛的大哥,却依旧换不来父皇的片刻目光。

她明晰他心中之苦,她懂得无法要他不恨。

太子为陈国祈福三载,如今归来之际,自是满宫皆喜。她和陈聿真正的再相见,是在穆黎有事离了酒宴的那时。

他笑,走过去对她说:“我的瑗儿长高了。”

猝不及防的这样一句,裴瑗心中苦涩就这样被他揪起,却还红着眼睛强笑:“聿哥哥这样说,我可就要理解为,是因为哥哥已许久未来看过瑗儿了。”

他愣了一愣,继而温柔一笑:“原来瑗儿怪我了。”

裴瑗假意撇撇嘴抿去嘴角的一抹涩意,只沉默片刻后,忽然话锋一转,盈着笑意,对他讲:“聿哥哥,太子殿下长得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只这一瞬就让陈聿平稳的体温霎时冷去:“哦?瑗儿为何好奇起他来了?”

“皇兄容貌是诸位皇子之首,亦风姿翩然。如何,阿瑗可是心动了?”他有些紧张,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脸,却看到她唇角里掩盖不住的盎然笑意。

他忽然就心下一松,这丫头,竟是敢拿了自己取笑了。而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般仿佛回到曾经的时光,彼此的笑容属于旁人再也穿插不进的默契。

而穆黎,却在一旁无人发觉的角落里,将眼底的光,慢慢深邃……

5

裴瑗受伤的消息传出时,陈聿意外地,到得很快。

深可见骨的一道伤口向外沁着血,陈聿将裴瑗打横抱起,目光凛冽扫过一旁瑟瑟发抖的众人,未发一言就向着医阁大步走去。

听闻消息后,穆黎整颗心都凉了。只怕是自己下属办事不力,想解决的人未能一刀毙命,而自己的所爱,也要离她而去。想到这里,她只觉周身惶恐,心中恨意愈发蔓延。

好在伤口并未击中要害,陈聿眸光深深地看了躺在床榻上,已平安睡去的裴瑗一眼,而后提了衣衫,走出门:“来人,叫丞相过来。”

丞相急急赶来,对他垂首。陈聿将袖子中的带血匕首掷在地上,那是令人心跳漏去一拍的惊人声响。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穆黎的贴身匕首。丞相大人,你要作何解释。”他从未有过这般寒冷的声音,因而此时他的情绪必然已是怒极。

丞相沉默片刻后,有话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愿以三皇子曾向老身商议之事,作为恕我小女之罪的条件。”

“好。”陈聿冷冷一笑,“希望丞相不要食言。”

陈聿走后,丞相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心攥得青筋都突出。他明知陈聿乃故意而为的这一切,却因为自己女儿的愚蠢中计,只得被迫屈辱答应他的所求。

陈聿回了医阁的时候,裴瑗已经醒了。

她虽然虚弱至极,听到他的脚步声,却还是笑了:“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聿哥哥的时候,当时的我就在想,原来皇子是这样的好看。”

陈聿一愣,而后被她逗笑:“看来要恢复好了是吗,小丫头,还有心思打趣我。”

她摇摇头,灰蒙的眼睛只是看着他的方向,继而的话像是那般的漫不经心:“大概就是因为哥哥如此风华,又那样了解穆小姐,才会让她那么心动,甘愿这样的吧!”

她不理会已然惊骇的陈聿,继续道:“那日宴会我们那般笑谈,在已平静的几日以后,想必会再一次激起穆黎心中的怨恨之意。而当有人向我扑来的时候,我知道你就站在窗外的,那时,有檀香传进来。”

“所以这一切你都是早就预料得到的。”

他凛凛目光看定她,沉默许久以后,却终是没有反驳半句:“裴瑗,你应该恨我。”

“不,你说错了。我当感激你,你第三次救我于刀下,这样,我又欠了你一命。”她说得自然,额头还有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汗,陈聿只觉心都绞在了一起。

另外还有一种情绪,在心底跃然而出的,是焦躁难捱的愤怒,它来自于裴瑗误以为是他的那抹檀香。

没错,那一日他清晰料到穆黎或许会下了毒手,急急赶来之时,却是另外一袭浅黄衣衫立于阴影之中。

那人抱着属于他的裴瑗,眸中有心疼的情绪,任凭血色染红了随风扬起的衣角。

而彼时,站在远处看尽一切的陈聿,将眼神慢慢黯去,喊了一声:“皇兄。”

6

他不知道陈桉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裴瑗的。

她不过是一个盲女,没有任何值得他堂堂太子殿下欣赏的地方,更没有理由一见钟情,然而在他救出裴瑗的那时,自己却还是清楚看到陈桉双目中的情愫流淌。

彼此无言相互对视的瞬间,是本不该属于兄弟之间的冷漠,唯一让二人动作都柔和的,是陈桉将裴瑗转交于他手的瞬间。

“她还有救。”陈桉话语极淡,像是叙述却又带着凛冽的语气,“只是不知道若一直这样执着于你的话,她还能活多久。”

陈聿接过裴瑗的身体,冷声一笑:“倒还轮不到太子殿下您挂心。”陈桉永远不知,方才他落在裴瑗身上的目光,让陈聿只觉心中大骇,如坐针毡。

深夜里的他,静静看着在床榻安眠的裴瑗,嘴角闪过一丝苦涩难捱的笑意,有些决定,在心底已经无法再消去了。

三日后,陈聿提衫下跪,在大殿之上。

所为二事,均惹得龙颜大怒,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无不人人自危。其一状告太子谋反,其二请求圣上,另择太子人选。

陈桉大惊,竟然看到穆丞相狼狈跪地,将件件罪足致死的证据指向自己。此刻他终于明白,陈聿是拿爱女之心,来换这位高高在上的丞相来牺牲自己。他势单力薄,陈聿有心陷害,如何逃得过。

他冷了容颜,在整个过程里未发一言,只在丞相帮助陈聿拿出所谓铁证的那一刻,身有动摇。那是他在进寺庙为国祈福之时求来的一枚玉佩,救起裴瑗的那个夜里,该是不慎掉在了地上,竟然成了自己无法解释的,同丞相夜里私通的罪证。

他要如何解释?在酒宴上的一瞥,让自己心若迷魂翻墙而入,只想再看一眼那抹倩丽身影。皇室的感情,从来都是两个极端,或是予她荣华,或是害她丧命。

只这太子的身份,就已确之凿凿,为她带来的,必定是后者了。令陈聿诧异的是,陈桉竟就这样跪下来,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毫无辩驳的的一句:“儿臣知罪。”

他爱裴瑗,只缘一见。

这是陈聿从未预料到的一步棋。

那一日,陈国变了天。除却太子被罢,陈聿继位的消息外,还有一则消息,轰动了整个京城。

丞相穆远因身陷谋反之罪,被处以死刑。当日新任太子忘却旧情,向圣上提议迎娶将军遗孤裴瑗,消息传到相府之后,丞相之女穆黎于房梁自缢。

7

陈聿再去看望裴瑗的时候,她侧身躺着,没有看他。是而不知来时的他,已大醉。

“瑗儿。”他轻声唤她,知道她此时并未入睡,必然清醒。

“父皇同意了,我和你……”他带着醉意苦涩地笑着,“以后,你便不再孤单了。”

只这一句,仿佛尽数的艰辛在一瞬都变得有意义,裴瑗紧闭了双眼,有泪滂沱坠下。陈聿俯下身,涩然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落下一声又一声的,长长叹息。

婚期择在三月后的吉日。

慢慢的,那一天已快来临,裴瑗的身体也已渐好。她盈着满满的笑意,在他们常去的玉花潭边等着陈聿的到来。

身后有款款的脚步声,一方温暖的怀抱罩住自己瘦小的身体。裴瑗笑笑,轻喊一声:“这一抹檀香,总是出卖了你。”

“我倒庆幸有这一抹檀香,要是没有,你还这么任由一个男子抱上来,怕是我要生气的。”

他有意打趣她,在她弯了眉眼的那瞬,却是慢慢黯然。眸光里的情绪,好像他就快要失去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

婚期那日,裴瑗凤冠霞帔,等待着陈聿。只可惜那一日她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等到房门被开启的那一刻,是没有一丝檀香的,几个男人。

那个深夜,暗淡无光,裴瑗的一双眼眸,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而她等的陈聿,一直未来。

裴瑗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直到有人身带檀香,将她抱起。她窝在他的怀里,泪水打湿他的衣衫,感受着他的颤抖。

“为什么要来?”听到她的发问,那人身形一滞,忽然停住脚步。少女嘶哑的嗓音让人心碎,凄然的苦笑打在那人的心底,再难平息:“陈桉,如今我终于知道你与聿哥哥有何不同了。”

“你太傻,从不知保护你自己。你明明知道他今日邀请你来,是意有所图,为什么还是要来?”

“那年第一次相见,我就已是很喜欢你。”他清楚感受到裴瑗此时心如死灰般的苦涩之意,他的心亦如被利刃割开。陈聿为了彻底将他处死,竟然在他们的婚期之际,假意邀请他来,却私下买通他的手下,玷污了裴瑗,而后将整个罪名,扣给自己。

“阿瑗,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盲女。”他如此惊人地点破她的秘密,凄然继续他的话语:“你骗了所有人,但是骗不了我,你服过药,致使你的眼睛能够有假盲的效果。”

“盲女的身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轻易被他人怀疑。你用这样的身份来帮助他夺位。是你此生爱他的方式。”

“即便我知道你爱他,可是我依旧担心你。我不得不来。”真正的爱意便是如此的简单,不需要太多的表述。裴瑗合上眼眸,终于在这一方怀抱中,肆意哭泣。

此时的身后传来那抹熟悉的嗓音,是陈聿冷漠至极的那声:

“来人,把桉王给我拿下。”

8

在这一刻裴瑗终于知晓,自己的双眼从未盲过,盲的是那颗情深意长的痴心。

新太子上任,求娶失明的将军庶女,新婚夜她才知是噩梦开端

陈聿身负重罪,被押入大牢。裴瑗就跪在陈聿的门前,久久不起。她任由自己双膝都已无力,任由他心急想将自己抱起,却都执拗着不动。

“你放了他。”她在求他,陈聿的眼中有一丝痛苦闪过:“你竟会为了一个男人,来求我。”

“或者你放了我。”裴瑗答得平静,“放我走吧,任何地方,只要没有你。”

陈聿的眸光里满是神伤,而后红透双眼,终于大怒。他拂袖几乎颤抖着,对她低吼:“你走吧,随你走到哪里!”

裴瑗竟就这样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慢慢远去。

她果然去救了他。

夜里,一路畅通无阻到令人诧异,裴瑗牵着陈桉的手欣然一笑,从牢中仓皇逃出来,坐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而陈聿就站在他们的身后,不被察觉的地方,眸光慢慢转深,哀怆至极。

那是他见过的,她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笑容,可惜这笑容,竟然不是为了自己。

陈聿那一日仿佛大醉,红透双眸负手立于荒野之中,在她绝尘而去的马车之后。喃喃的话语带着尽数的艰辛,散在瑟瑟风中。

他自始至终都爱她,只可惜这么多年来,她不知,他自己竟也不知,是何其悲哀。凄悲语气将他毕生唯一的一次落魄摆在尘世的面前,仿佛人生的一场大错已经夺取他所有的情绪,自此以后,都将是一具再无情感的躯壳。

而后马蹄声惊起,是因他下令埋伏的士兵将马车之人斩尽杀绝。他看到她的裴瑗从马车上缓缓滚落,那一瞬,天空落下了绵绵大雪。天一下暗去。

余生遥遥,他再也寻不到曾经当年的月色,也再遇不到那一日玉花潭边,惊鸿一瞥的故人。

一如他的心,将随此时大雪,自此死去,永不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