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鼓吹忠君吗?
文|鲍鹏山
对孔子了解不深的人,往往以为孔子是极端忠君思想的鼓吹者。事实呢,恰恰相反。
首先,“忠”字,在《论语》里,并不包含后世所谓愚忠的意思。
《论语》中,涉及“忠”的有以下十六则:
曾子日:“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另9.25、12.10“主忠信”基本相同)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以上十六则,主要涉及两方面:一是指对朋友或一般人际交往之间的诚信和尽责;一是指在政府机关任职时忠于职守。最让人怀疑是否有“忠君”嫌疑的,是“季康子问”和“定公问”两则,但是,这两则实际仍然指向的是忠于职守。以忠事君,不是忠君,而是以忠于职守的行为和态度来侍奉国君,与直接忠于君主本人的行为大不同。
我们再看《孟子 · 膝文公下》的一则记载:
孟子日:“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齐景公打猎,用旌旗召唤虞人(猎场管理员),虞人不来,齐景公就要杀他。为什么这个虞人不应召呢?因为古代君王打猎时有所召唤,要用特定的东西召唤特定身份的人:旌旗是召唤大夫的,弓是召唤士的,皮冠才是召唤虞人的。这个虞人因为齐景公不按礼的规定召唤他,他就坚持不应召,甚至为此不怕弃尸山沟,不怕掉脑袋。如此坚持职守,孔子很欣赏他。
这个故事很好地诠释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理念。显然,这个虞人的行为,和我们后世理解的所谓“忠君”完全不同,而孔子所赞赏和鼓吹的,乃此“忠”而非彼“忠”,此“忠”,其实指“忠于原则”。
《韩非子·二柄》中也有一个故事,可以看成是先秦人对职守的近乎刻板的遵守:
昔者韩昭侯醉而寝,典冠者见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觉寝而说,问左右日:“谁加衣者?”左右对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与典冠。其罪典衣,以为失其事也;其罪典冠,以为越其职也。
韩昭侯喝醉睡着了,管帽子的官吏看见君王有些寒冷,就盖了一件衣服在君王身上。韩昭侯睡醒以后很高兴,问左右的人说:“谁给我盖的衣服?”左右的人回答说:“是管帽子的官员。”韩昭侯因此既降罪管帽子的官员,又杀了管衣服的官员。降罪管帽子的官员,是因为管帽子的官员超越了自己的职权;杀掉管衣服的官员,则是因为这位官员失职。
这就是忠于职守的观念。这与忠于国君本人,不论是非曲直唯君主意愿是从,完全不同。《论语·子路》中:
(定公)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可见,孔子认为,君主要求臣子对自己绝对服从,臣子对国君言听计从,不但不是忠君,反而是对国家最大的危害,甚而至于会丧邦。
在孔子看来,还不仅要忠于职守。作为一个担当道义的“士”,当他“仕”的时候,要“行其义”(子路语),一旦自己所行之“义”和君主相冲突,要舍君取义。所以,当子路问如何侍奉君主的时候,孔子正色道:“勿欺也,而犯之。”也就是说,要毫不隐瞒地告诉君主大义所在,不惜冒犯君主。
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大臣”的称谓,否则,不过是聊备一员的“具臣”而已。孔子说:“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直言之,一位士与君主的缘分长短,看道义。道义消失的地方,缘分自然终止。所以说“君臣以义合”。如果君不义,怎么办呢?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孔子指出了两条路:一是像史鱼,直如矢,也尖锐如矢,和君对着干,干死拉倒;一是如蘧伯玉,老子不跟你玩,卷而怀之,拜拜了。
事实上,孔子不但没有臣下无条件忠君的思想,即便是要臣下忠于职守,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君主首先必须以礼使臣。
还有一个和齐景公有关的故事:齐景公喜欢声色犬马,生活奢靡,经常胡作非为。孔子觉得这个国君做得实在不像国君的样子,缺少国君应该有的庄重威严,缺少国君相应的道德品质。所以,有一次齐景公问孔子:“好的政治应该是怎样的呢?”孔子给了他八个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对这八个字,不读书或不求甚解的人,总是把它拿来说是孔子强调忠君。其实,它们非常明白地表现了孔子的道德双向平等观念,毫无单向臣服君父的意思。这八个字这样排列,实际上有两种理解,两种翻译:
一种按照字面来说,国君做得像国君的样子,臣子做得像臣子的样子;父亲做得像父亲的样子,儿子做得像儿子的样子。即使这样理解,也是孔子不偏不倚地在强调双方的义务、责任和权利。
但是我们知道古汉语非常简略,往往省略语法上的一些承接关系,所以这八个字还可以理解为前后因果关系,意思是:
国君首先做得像国君的样子,然后才有资格要求臣子做得像臣子的样子,国君做好在前,臣子做好在后;父亲首先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然后才能有资格得到子女将来的孝顺。
我觉得这样来理解孔子的话可能更准确一点,因为孔子确实在很多地方一直强调强者的道德,而不强调弱者的道德。他总认为在上者应该先做好,然后才有资格要求下面的人做好。
孔子这话,显然与他当时的感受有关,他明显是在告诫齐景公做国君要像个国君的样子——也就是说,他现在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是,齐景公的理解能力显然受到他地位的局限——他的屁股决定了他的脑袋——他想到的君君,大概是作威作福,臣臣,当然是服服帖帖。
于是,他高兴得眉开眼笑:“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糟糕的是,现在很多人读《论语》,屁股下面没君位,理解问题的角度竟然和齐景公一样。
郭店楚简中的《五行》《六德》篇,大体可以确认是子思或其门人作品。其中《六德》篇云:
故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职,而讪垮无由作也。
“各行其职”,各自遵守自己角色所要求的道德规范,履行相应的道德义务,才能在这一体系之中获得尊重和相应的权利,君臣父子夫妇都不例外。
再看孟子。《孟子·离娄上》: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裁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日‘幽’‘厉’,虽孝子悲孙,百世不能改也……”
其实,孟子比孔子更加激烈: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再看荀子。《荀子·君道》:
请问为人君?曰:以礼分施,均遍而不偏。请问为人臣?曰:以礼待(当为“侍”)君,忠顺而不懈。请问为人父?曰:宽惠而有礼。请问为人子?日:敬爱而致文。请问为人兄?日:慈爱而见友。请问为人弟?曰:敬诎而不苟。请问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临而有辨。请问为人妻?日:夫有礼则柔从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辣也。此道也,偏立而乱,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请问兼能之奈何?曰:审之礼也。古者先王审礼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动无不当也。
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不同的社会角色,都有相应的道德要求。《荀子 · 子道》:
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顺下笃,人之中行也;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可以说,从孔子到子思、孟子,甚至荀子,都没有后世所谓的忠君思想。
孔子还有一个“七教”理论。《孔子家语 · 王言解》:
孔子日:“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悌,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耻节,此之谓七教。七教者,治民之本也。”
什么意思呢?就是上面敬老,下面才孝;上面尊长,下面才悌;上面散财乐施,下面才宽厚待人;上面亲近贤才,下面才择交良友;上面好德善行,下面才光明正大;上面厌恶贪腐,下面才耻于争夺;上面廉洁谦让,下面才讲究节操——一切都取决于上面。所以,孔子下面接着说:
凡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则何物不正?是故人君先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俗璞,男悫而女贞,六者,教之致也。
上面的人是人民的表率啊!下面好不好,全看上面啊!
子日:“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
孔子说:“不加教育就杀戮,这叫虐;事先不告诫,等他做成坏事再去惩罚,这叫暴;很晚才下令制止故意等待百姓触犯律条,这叫贼……”
孔子晚年时,季康子曾经问孔子一个问题:“我如果把那些无道的人杀了,然后逼着百姓去走正道,怎么样?”孔子的回答是:“子为政,焉用杀?”你搞政治,怎么会用得着杀人这种手段呢?“子欲善,而民善矣”,你自己如果做得善,老百姓就会善。接下来,孔子说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君子的道德就像风一样,人民的道德就像草一样,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往哪个方向倒。所以草往哪个方向倒,责任不在草,而在于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如何,道德风气如何,责任不在人民,在于统治阶级。
有一次,季康子觉得鲁国强盗很多,很忧虑,就问孔子怎么办。孔子的回答是:“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为什么有那么多强盗?是因为你自己骨子里也是这种人!你也贪婪!你也是侵夺他人、侵夺国家的大盗!假如哪一天你自己不强占人民的财产了,那么人民也就自然会变好了,所以责任还在你身上,不在人民身上。
孔子曾经讲过一句话,非常好,可是我们一般都理解错了,或者是理解得很肤浅。哪一句话呢?孔子说: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句话讲得好,但是我们一般人怎么理解的呢?理解是:君子讲义,小人讲利。好像这句话只是孔子对君子的表扬,对小人的批评。甚至作为一种标签,说讲利的都是小人,讲义的才是君子。
实际上,孔子不是这个意思。首先,“君子”在这里不是指道德上的好人,而是指地位高的人;“小人”在这里也不是指道德上的坏人,而是指下层人。“喻于”就是告知、说服的意思。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君子,要用义来说服他、要求他;对小人,要用利来引导他、鼓励他。对君子,告诉他义在哪里;对小人,告诉他利在哪里。以义要求、责难君子;以利鼓励、引导小人。
道德出了问题,责任在哪里?在上层。要和谁讲道德?要对谁要求道德?对上层。跟普通老百姓,告诉他利在哪里就可以了。
上层人要承担道义;下层人要关注权利。
不对普通百姓讲仁义道德的大道理,这是一个读书人的良知。实际上,苛上不责下,孔子之政道;律己而宽人,孔子之友道。
一个人,只要他坚持下层的立场,就不可能是一个什么“忠君”主义者。事实上,孔子本人也不是一个忠君的人,否则他岂能抛弃鲁定公而去周游列国,照后来那些头脑冬烘的儒生所谓“忠臣不事二君”的观念,孔子岂止是“贰臣”,他不知侍奉过多少君主,不知是多少臣了。
管仲事公子纠,公子纠被公子小白逼死,管仲转事公子小白。这样的“不忠”,连子贡、子路都对管仲有意见,但孔子肯定他,甚至称他为“仁人”。是的,孔子只忠于自己的职守,忠于自己的道义,忠于自己的良知。
本文摘自《孔子原来》,鲍鹏山 著,中国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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