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晚写影院新上映的西南联大题材纪录片《九零后》。
我看完这部片的观感极其复杂,就只觉得好像以自己仅有的形容能力,很难细绘出那种看完胸腔震荡的感觉。
这并非是在夸大西南联大这一主题的固有力量,也当然不是导演技法有多么革新出奇,仅仅是,对于这群成就斐然的老一辈文人,名士,功勋,以及那不再复现的烂漫问学年月,作为后辈的我欠缺笔力,而感怀有余。
它散漫出的智性思辨气息太厚重,也太灼热了,那不是轻易就能碰触得到的人文温度。
我也不确定这种自发的情绪是不是浓烈到了超越这部片子本身,但我一度觉得,它的最大意义,其实就是一种拨动,拨动沉湎于浮躁当下,人们那一根对天真,对文学和诗尚有感知的不死神经。
那个繁星闪耀的年代太精彩了,一部片拍不全,一篇文也肯定写不好,甚至极端点说,他们其实并不适合被用文字,影像等任何形式去记录下来的。
只适合,我们后辈以风骨和良心去有所继承。
《九零后》
要谈《九零后》,谈西南联大,须得先回到那片战火纷飞,动荡飘摇的历史背景中去,才能真正品味到这朵霜中梅花的风姿。
西南联大是特殊时势下的产物,在1937年的卢沟桥事变炸响了第一声国难惊雷后,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联合成立,因躲避战乱而自长沙到云南昆明落地。
学子们几经长途迁徙,炮火轰鸣,亲见着家国破碎和濒弱,而人人自知报国重任在肩,步履维艰而不曾止步,文脉由此绵延。
《九零后》便是让这些智慧与道义兼存的个体展开私人视角的回忆,以不同的历史细部组合起了这一幅人文浮世图。
动人的是,电影时刻紧贴着历史的回望脉络,所以开端西南联大学子的自述,总是以对家乡小城的追忆作为开头,再以流离失学作为怅惘的结束。
巫宁坤老先生还在谈到散学回家的悲哀时,含泪复唱了当时冲到讲台上的女同学的歌《松花江上》,没有多一个字的描述而尽显刻骨之哀。这便是当时的中国。
也谈不上好与坏,这场浩大的战争劫难掠去了无数生命,而一些淬火的晶石因西南联大的8年存活,留存了下来。
比如快被蒙尘的风骨二字,比如对知识的无功利渴望,再比如,自由。
一
文人风骨
风雨飘摇的年代下,在西南联大学子们身上首先凸显的就是四个铿锵大字,文人风骨。
他们就像危难的湍流里最昂然挺立的定心枝节,知识和重兴邦国的信念,就是他们唯二的傍身之物。
所以这种风骨的体现,一方面当然是勤学救国,后面学以致用的宏大志向。
马识途先生就坦承“去中央大学就是想救国,考的工学院化工系,准备想做炸弹来抗日”,许渊冲先生也说“小学作文的志愿就是要抗日”,自证着对九一八事变、八一三事变等历史节点的亲历,对个人理念塑造的影响。
被诗人李广田赏识有加的翻译官缪弘先生,其父是众人皆知的大汉奸缪斌,而自己独有报国志向,在考入西南联大之后毅然投笔从军。
最后本也可以和“怕死的同组美国兵一起撤退”的他,因“和战士们一起冲锋”而死,正如同伴罗振诜所言,“他有为国牺牲的决心”。
从抽象的学问到具体的生命,这样不辞付出的决心在西南联大学子身上皆可验见。
而风骨的另一方面,就体现在学子们在艰险条件下不曾动摇的信念。
他们对苦难是报以轻蔑的。
在从长沙分三路迁去昆明时,除女同学和体弱男同学外的300余人组织了湘黔滇旅行团,行程近3500里,是可想而知的疲劳。
而他们自得其乐,开了一个“步行矫健奖”,获奖者之一吴大昌先生至今提及依然语气轻松,学子回忆录里也尽是路途趣事,可一窥其达观精神的普遍。
还有后面西南联大落成,教室条件极其简陋,窗无玻璃只有糊纸,桌子和椅子则是合为一体的窄窄“羊腿椅”。
而学子们仍能从中自寻妙趣,郑哲敏先生就有提到对付灯的昏暗,是“摇它一下,把灯丝拉长,先让它短路一下,就亮了”,眉眼间都是笑乐。
包括谈论宿舍有臭虫,王希季先生会豁达地说起初是咬到睡不着,后来“你咬你的,我睡我的,和平共处状态”;
后面有炮弹轰炸昆明时,大家更拿着书本在山坡,树下等待炮弹过去,思考、谈论不息,于风雨中拔节。
这些在苦难之中流露出的坚忍点滴,铸就的正是他们为达成救国愿景,不曾退避的傲然风骨。
二
求知之纯
如何才能救国呢?
说起来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西南联大学子们并非空谈,当然用的不是刀枪,而是一份旺盛且纯粹的求知欲。
比如一开始的迁校之旅,学子们就不仅视作体能训练,为之后的勤学奠下基石,更视作增进知识阅历之途。
李锷鼎先生提到,“查良铮先生边走边念英文词典,念完一张撕一张”;“有人收民歌,有人调查风俗,有人照相,我们学机械的人看到风车,就很感兴趣”。
大家用腿脚丈量土地,拓宽视野,在原生态的现实中各尽学习之趣,更预示着「教」与「学」在西南联大时刻合一,从不分离。
包括学子们择选专业,也大都以各自的志向,兴趣为第一目标。
杨振宁先生会因备考时对物理发生兴趣而改学物理;许渊冲先生则自认“理科不行只能念文科”,选择了外文系;王希季先生也秉承着抗日信念下“工业报国”的一腔热血念头而攻学工业,是对学以致用理念的贯彻,也反映着积极求知,不问功名的澄澈心理。
还有学子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对课业展示出的无限专注。
比如为了争得自习机会,大家在图书馆“抢位子又抢书”就是每晚的“双抢任务”。
有位学子记得,有次抢到书之后,有人在身旁转悠,且商量说“看完先别还,借我看一会儿好吗”,后来结识才知他是邓稼先先生。
在这里,上进,求知普遍而平等,人人都习以为然,酣享着知识的浸润和滋养。
这也不仅是体现着西南联大学子之间求知氛围的浓厚,更为后来西南联大人才辈出,功勋卓著埋伏了可供赏玩的草蛇灰线。
包括学子回忆录还提到过,邓稼先有听故事和讲故事的嗜好,喜欢先听人讲,自己也讲,后来流散出去,“吸引了更多的人不远千里来投靠联大物理系”。
更强调了这种求知纯粹的浓度,以及如点燃火种般的影响力。
我最欣赏的还有汪曾祺先生的“跑警报”一说。
他记录过当时炮火轰炸昆明,大家都默认用“跑警报”去形容当时的情状,“因为‘躲’太消极,‘逃’太狼狈...唯有“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这一点对字词的集体苛求,我想便是微妙表明了修学不同课业的学子们,对“丰富”的知识,对“生动”的广袤现实与世界,所始终持有的专精态度。
而这些看似微小的记载之所以会让人动容,或许正是因为,西南联大远非只有人文学科,可文学,语言学,或者任意的知识,在这里都不会因所学不同而被轻视。
三
争锋与自由
纯粹的求知还有另一重的显示,即不畏争锋。
在西南联大,没有人害怕争论,甚至争论正是被默许,被加以鼓励的学术态度。
有情绪激烈的,比如在昆明格外动荡的时候,“有时师生在一起辩论什么时,争得面红耳赤”,在来回的争论中探寻更深层次的真理;
还有潜在幽微的,比如杨苡先生在追忆恋爱时光时,就没有一味美化丈夫赵瑞蕻的诗,只说“我的诗和他的风格不一样,我不喜欢夸张,他喜欢夸张”
学子们都葆有独立的观念,也都有自己的坚持和傲骨。
这或许也要联系到当时宽松的学术氛围来谈,国文系采用“轮流授课法”,老师们方法各有不同,而各有其趣。
这其实也是一种宏观上的争锋,即在百花齐放的不断碰撞与交融中,尽可能地保留各自的品性,并让这种鲜活的人的个性,也成为「教学」的一部分,即学问在书也在人,二者不可切割。
所以当时,闻一多先生的课允许抽烟,“打开笔记,开讲,‘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成名士’”,也讲伏羲女娲,在烟雾缭绕中,尽兴地传递一种“思想的美,逻辑的美,才华的美”;
陈寅恪先生上课则“一丝不苟”,“总是进入自我营造的学术语境或历史语境”,陶然忘俗,偶尔坐错椅子便欣然开讲,“瞑目而谈,滔滔不绝”,显示着知识肆意流动之华采;
还有罗庸先生讲“杜诗”,先在讲台上讲,“忽然靠近木格子的窗口...凝神,然后说,你们看,那远处就是长安,就是终南山”。
他制造的是即兴的与历史知识的交叉,拓展且鼓舞着学生的想象,也强调着历史与现实密不可分的灵活。
如此宽松的学术氛围所带来的最深影响是,西南联大学子们直到现今,仍保持着这种争锋精神。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学子们皆是名士功勋,这样的精神或许会被轻易地归功于,因学识丰厚所生发的铮铮自信。
比如杨振宁先生会认为这样的教学法“有点乱,太不系统化”;而许渊冲先生则挥舞着双手说,“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国文课”。
再比如包括杨苡先生回忆起巴金,说巴金认为“长寿是一种惩罚”,而自己接了几乎相反的一句:“活着就是胜利。”这些争端都只透露出他们的思辨魅力。
但我更喜欢汪曾祺先生曾写过的一段话,是对他们,对《九零后》这样的电影,对西南联大可贵之处的最佳诠释:
“(联大)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学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比较新鲜活泼。
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以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
如今西南联大学子们尚葆有热力,历史也残余回响,水依然流,云依然在。
只是那样的一种空气,那样的一种允许各抒己见的包容环境,我们好像再难找寻回来了。
最后还是多说一嘴,《九零后》豆瓣刚刚开分8.0,口碑和品质都很好,而现在排片和上座率都很低。如果大家对片子感兴趣,就到影院看一看吧,它值得。
配图/《九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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