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巴黎到伦敦:“漫游者”的黄金时代
19世纪后半叶至20世纪初的法国巴黎,是“漫游者”的天堂。
经由拿破仑三世时期奥斯曼男爵大刀阔斧的改造,昔日如“巨大腐败车间”般的旧巴黎改头换面,新巴黎如光线般放射出去的宽阔街道、街道两侧闪烁的煤气灯、人流涌动的咖啡馆、装饰有大理石护墙板的玻璃拱廊、陈列着琳琅满目商品的百货公司大楼,无一不吸引着人们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游走于街巷之中。
这时,“漫游”,或称“漫步”“闲逛”几乎成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诗人波德莱尔、小说家左拉、文学评论家本雅明等,都是漫游者的典型代表。
本雅明首次提出了“漫游者”的概念,他说:“漫游者是巴黎创造的产物。奇怪它并非源于罗马,或者因为在罗马,就算做梦也必须循着铺修得太整齐的街道……不是外来客,是巴黎人本身,将巴黎打造成漫步者的乐土,以霍夫曼·史达的说法,一幅由活生生的人砌成的风景。”左拉将漫步定义为一种“人与人相遇、人与丰富商品相遇”的全新感知方式,波德莱尔则认为,漫游者“居于世界中心,又隐身于世界之外”,是潜伏在城市中的热情观察者,亦是现代性的阐释者。
巴黎,同样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漫游”爱好者。在《流动的盛宴》中,大作家海明威在巴黎生活期间的日常,不是在塞纳河畔漫步,去观赏画廊和商店橱窗,便是到某一间新开的咖啡馆或书店,悠闲地度过一小段惬意时光。
在之后的100多年时间里,都市漫游者逐渐演变成一个经典的文化符号,有不少诗歌、小说、影视作品中的主角,就以漫游者的形象出现。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中,“准小说家”吉尔在午夜时分的巴黎街头漫步,无意间穿越回了海明威、毕加索等生活的时代,漫步成为沟通起当下与过去之间的桥梁。
不仅仅是在巴黎,伦敦、威尼斯等城市也出现了漫游者的身影。狄更斯会选择在周末的夜晚出发,游荡于伦敦城中各个荒凉的角落。于他而言,漫游是在写作这项无尽劳役之后难得的放松,而都市中的人群又为他笔下的人物注入灵魂。
华兹华斯将在伦敦街头漫游时的所观所感,融入诗歌创作之中,“狂旋的色彩、灯火、形状及震耳欲聋的噪声;人们擦肩而过……店铺也接连不断”,现代都市的声形色扑面而来。
02 漫游女子=街头流莺?被污名化的女性漫游者
在本雅明看来,漫游者是一群“被遗弃在人群之中的人”,他们是人群的一部分,又在精神上游离于人群之外。无声地窥探着人群中隐匿的秘密,是漫游者的独特乐趣所在,“人群”,因此成为波德莱尔等人热衷表达的抒情诗主题。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漫游者” flâneur一词,在法语中是个阳性名词,换句话说,漫游的主体被限定为男性。美国女作家劳伦·埃尔金反其道而行之,虚构了一个名词--flâneuse“漫游女子”,作为flâneur的阴性形式。这个在大多数法语词典中都无法查到的词汇,在《当代法语词典》中给出的释义竟是“一种躺椅”。
阳性形式下是自由独行的漫游者,到了阴性形式,就成了一把室内供人消遣的躺椅,词意的巨大反差令人瞠目。
从flâneuse出发,劳伦·埃尔金在她的《漫游女子:徜徉在巴黎、纽约、东京、威尼斯和伦敦》一书中,结合自己在不同城市中的漫游经历,将伍尔夫、乔治·桑、琼·里斯、阿涅斯·瓦尔达、玛莎·盖尔霍恩等女性漫游者们的故事一一道来。在劳伦·埃尔金看来,漫游之于女性,并非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部分,而是自由的具象化形式之一,是她们体验生活、汲取灵感的重要方式,其中更隐藏着女性与城市空间、男性与女性、女性与社会的复杂关系。
在欧美文化语境中,“女性漫游者”在很长时期内都是一个带有贬抑意味的形象,它往往与背离社会规范,特别是性规范紧密相连。
左拉的小说《娜娜》中,风尘女子娜娜和萨丹们,整日游走在洛雷特圣母街、蒙马特大街的人行道上,她们“任凭裙摆拂尘扫地,自己只顾扭着腰肢,慢慢吞吞地用细步走去”,在歌剧院散场后的客人、咖啡馆的食客中,搜寻可能的客人。她们是漫游者,更是被凝视、被观看、被玩弄的对象,就像“摆在露天市场上的一些不值钱的东方假货一样”。
露丝·奥尔金1951年在意大利拍下的一张照片中,一名身着黑色裙装的美国女子信步走过佛罗伦萨街头时,四周的男人们纷纷侧目以视,有的带着几分调笑的神情,有的则站在女子的正前方,似乎要阻挡她前行的道路,女子下意识的反应则是抓紧披肩,想要快速逃离这样的环境。
街头游走的女性是男权社会中的被观察对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彼时女性群体的活动空间被主要限定在家庭之内,公共区域常常将她们排斥在外。就像伍尔夫笔下的达洛维夫人,她生活的核心不过是阁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每次办派对时,她都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是“打进楼梯顶上的一根木桩”,是一件缺乏生命力、面目模糊的物品。
03 逃离与重塑:借由漫游,重构女性与空间的关系
在漫游女子被蔑视、被污名化的时代,女性整体的社会地位是受到抑制的。娜娜所生活的19世纪下半叶之法国,根据《拿破仑法典》中的规定,女性是缺乏独立行为能力的主体,必须依附于父亲/丈夫等男性成员,在财产处置、婚姻、订立契约、参与政治等事项上,都不被允许独立履行自我的意志,讽刺文学家克洛德·蒂利耶就曾发表过这样的言论:“有谁见过寄居于女式薄纱软帽之下的政治观点呢?”
法律规定尚且如此,欧洲社会传统观念更是将女性视为“二等公民”。有一次,伍尔夫在牛津大学的校园中散步,不知不觉踏进了一块草坪,孰料立马被愤怒的学监拦住了去路。他绝非在担心伍尔夫会踩坏草地,而是因为草坪是研究员、学者们的专属地盘,女人只能走碎石子路。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漫游”成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的一个出口。有观点认为,最早的女权行为就是主动“去注视”,做一个敏锐的观察者,而不是像商品一样,仅仅成为他人注视的对象,乔治·桑、伍尔夫、琼·里斯、玛莎·盖尔霍恩、阿涅斯·瓦尔达等女性作家、艺术家,就通过自己的行动和作品,向世人展示出风格各异的漫游女子形象。
正如本雅明所言:“文人是在林荫大道上融入他所生活的社会的。”漫游,对于男性文人十分重要,它对于女作家同样有着非凡的意义,一方面,是因为“漫步使人更加感性--街道漫步把人裹在孤寂里,从孤寂里可能产生强烈的歌和尖锐的字,以打破那寂静”。另一方面,作为漫游者的“我”,可以暂时摆脱性别偏见的约束,成为都市景观中的一份子,做一名城市生活的观察者。
伍尔夫借由笔下的达洛维夫人之口,说出:“我喜欢在伦敦逛,这比在乡下溜达有意思多了”,大街上嘈杂的人声,马车、汽车、大巴、火车的喧嚣,构成了一幅鲜活沸腾的都市日常图景。伍尔夫本人对漫游更是情有独钟,她尤其喜欢在傍晚出发,独自穿梭于伦敦的大街小巷,把自己变成“匿名流浪者大军的一员”,用眼睛、用脚步重新感知伦敦城。
她对都市中形形色色的女性群体尤为关注,牵着小毛狗溜达的少女,乘坐汽车呼啸而去的贵妇,门洞下卖堇菜的干瘪老太婆,店铺前叉脚而立的中年妇人,为她的写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她的那句“所有的小说都始于对面角落的一名老妇人”,绝非戏谑之言。
另一位法国女作家乔治·桑,以出众才华和丰富情史为世人所熟知,李斯特、梅里美、热·波拿马、缪塞、肖邦都曾是她的情人,伏尔泰、福楼拜、孟德斯鸠、巴尔扎克等名人是她沙龙上的座上宾。
乔治·桑的“出格”行为还在于,她勇敢地突破世俗给女性贴上的“优雅”“柔弱”标签,对抗当时禁止女性在公众场合着裤装的奇葩律令。她脱下紧紧束缚腰身的裙装,换上厚重的灰色男士大衣,搭配上长裤、背心和靴子,“变身”为一名标准的漫游男子,在巴黎的街头悠然闲逛,她说:“我在巴黎来回走动,犹如环游世界。”在她的作品中,女主角们也拥有相似的性格和举动,女性化的躯体、男性化的行为模式和思维特征,与伍尔夫“一个人必须是男性化的女人,或女性化的男人”,即“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一说不谋而合。
04 除了一间自己的房间,女性还需要有漫游的自由
由男性所主导的“漫游世界”,从表面上看,是物理意义上公共区域对女性的限制和排斥,但在更深层次上,它所折射出的是社会环境中根深蒂固的性别偏见。劳伦·埃尔金在《漫游女子》中说:“一场女性的漫游,不仅改变了我们在空间中行动的方式,还介入到空间自身的组织结构之中。”空间本身,已然构成了一个值得关注的女性主义议题。
从19-20世纪的巴黎、伦敦开始,伍尔夫、乔治·桑们推开房门,走出幽暗封闭的阁楼,独自漫步于城市的街巷之中。亲历二战的战地记者、作家玛莎·盖尔霍恩还更进一步,用自己的行动重新阐释了漫游女子的定义,她一直行走在旅途上,不仅是人群中的观察者,还坚定地“纵身跳入大众的痛苦之中”,用笔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将战争的残酷本质揭露给世人,这不失为另一种特殊形式的漫游。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漫游女性的出现重塑了女性与城市空间之间的关系,是增强女性群体在公共领域话语权和影响力的途径之一。
如今,距离波德莱尔们在街头漫游的时代已经过去一百余年,街头漫步的女性不会再被认为有悖于社会道德规范,成为受众人指摘的对象。《玛丽·巴什克采夫日记》中的主人公玛丽在日记中写到的那些愿望,“自己出门、自己抵达某个地方,自己坐在杜伊勒里花园的长椅上;……夜晚在历史悠久的老街上漫步”等,似乎早已是寻常都市生活中的一部分。
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吗?女性是否真的获得了漫游的自由了呢?
劳伦·埃尔金通过在巴黎、伦敦、纽约、威尼斯、东京等数个城市生活、游历的经历告诉我们,一来,并非每个城市都适合漫游,在东京、纽约郊区,受城市街道布局、阶层分化等因素影响,人们很难通过漫游的方式来探索一座城市。二来,即使在漫游者的天堂巴黎,想要完全逃脱他人的评价也是不可能之事,城市中那些无形的界限、看不见的隐形规则,依然在深刻影响着现代女性的生活,使她们离真正的“漫游自由”还有一定的距离。
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过这样的观点:“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职业、金钱和独立的空间,是100多年前伍尔夫给女性的建议,但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之外,女性自由和独立还需要来自更多层面的支持,譬如能够像波德莱尔、狄更斯们等男性漫游者一样,在人群中全然享受漫步的快乐,不再有安全之虞,不会被侧目以视,在一次次美妙的漫游之旅中重新发现真正的自我。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