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山河》——阶级之别

《猎山河》——阶级之别

汪秀春同意启程,大家也都松了口气。他被杨谦益一顿咯吱,也消停了不少,且对杨谦益颇为讨好,一路上问就问些“小兄弟哪里人啊、今年多大啊、家里几口人啊、有没有结婚啊,小兄弟心思灵活,日后必成大器,有几个漂亮姑娘给你介绍介绍?”,当然,话题最后还扣回“你能不能把我那个五百万贯赔偿要下来?”

汪秀春见杨谦益不理他,便诱之以色,以为姑娘给得不够;随后予之以利,还说五百万贯真要下来,当场给杨谦益一百万贯,再辅动之以情,装穷卖惨,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确实是真的;最后晓之以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朝廷欠了钱也不能不还,否则还有啥脸面立于天下?

杨谦益心想你这老不羞的还真不愧是做生意的人,敢情前面的扯皮竟然是为了后面的五百万贯。他板起脸,告诉汪秀春,你要再放一句屁,就把你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要想回安丰就走回去,正好减减这身肥膘。

汪秀春当时就拿块布塞到嘴里,一路上真一声不出、一个屁没放。

当天黄昏,大军就渡过淮河,到了安丰城北门靖淮门外的护城河岸边。护城河宽约四丈,深不见底,里面河水湍急,竟是引的淮河活水。河边还有一些百姓,在当地官吏的指挥下挖掘河沙,拓宽河道。

护城河对岸则是北门靖淮门外的瓮城,瓮城的门则是朝西向而开。城墙高约五丈,墙基用块石堆砌,外用青砖护面。城墙周围都每隔三五步,就搭有维修用的木架,木架旁堆放着装有桐油、糯米汁、石灰粉的桶,工匠在木架上拿着碗,小心的用三者混合出来的特殊泥粉添补城砖的空隙。

整个城墙和护城河,都弥漫着战争即将到来的紧张气息。

杨谦益不止一次看史书提到过这座原本叫寿春的城市,总想有机会能亲自看一眼,然而他身处西南,寿春身处东南,相隔两千里,就算心向往之,也难以亲身到来。

如今一路走来,发觉此城北有淮河、硖石山,东有淝水,是真真正正的据山为城,因河为池,是天生的战略要塞。

河边的百姓和城墙上的工匠看到有军队到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把目光投了过来,但见到军队旗号乱七八糟,服饰五花八门,虽有宋军的旗,但一大部分还是民间义军的旗时,他们就以为是匪寇,纷纷惊呼。

河边督工的官吏连声呵斥,催促百姓干活,一名三十多岁、身着绿袍的领头官员快步跑过来,喝问道:“你们主将是谁,从何而来?报上名号!”

王成远从军阵中走出,掏出腰牌,递给绿袍官吏,说道:“在下是淮右制置使、武功大夫王成远。”说着他向后面看去,说道:“这些是淮北诸州的民间义军,共七千三百人,他们怀精忠报国之念,听闻安丰危急,故与王某一路同行至此。不知这位台甫如何称呼?”

这绿袍官员听王成远报上名号,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随后上下打量一番——眼前这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虽然面色青黄,但气度儒雅,还身着宋国军官服饰。他又看了看手上的腰牌,思索一阵,神情才坚定下来,朗声道:“下官安丰录事参军王建平,见过淮南西路制置使!制置使远道而来,下管未能远迎,还望恕罪。”说完,他一揖到地。

王成远听他称自己为“淮南西路制置使”,不由得一怔,但还是赶紧把王建平扶起,问道:“王录事,我是淮右制置使,都管濠、庐、扬、楚、泰、盱眙诸州军政,均是淮南东路诸州,怎么如今成了淮南西路制置使?”

王建平不好意思的一笑,说道:“就在两天前,下官接到圣旨,说由您担任淮南西路制置使,但您下落不明,就让褚守备暂摄制置使,等您来了,再让您担任。您既然都到了,咱们就先进城吧!”他朝城楼上的敌楼挥了挥手,大声道:“制置使大人回城了,放吊桥!”

杨谦益也听到了王成远升为了淮南西路制置使,知这职位权力极大,只受皇帝命令,可以调动淮南西路各州兵马、财政、人员,想必此时淮南形势已经非常危急,所以才用王成远这等柱石之臣守备。

果不其然,大军进城时,十三房的银甲锐士和定策军又被城上驻守的士兵侧目,连引路的王建平都感觉奇怪,不是民间义军么,怎么这步卒的块头比正规军都大,这骑兵的架势比当年金国的骑兵都足?到底谁是义军,谁是正规军?

安丰城并不大,方圆不过四里,完全是军事城镇的布局。从北门进入的主干道,不能直通南门;东门进入的主干道,不能直通西门;北街长,南街短;东街长,西街短,四条街的交汇点,并不在城市的正中心。这样做可有效防止敌军破城后长驱直入,并为巷战做好准备。

整个城市的内部,也大都是军事设施,西北方圆一里,都是军营、校场,西南、东北则是百姓居住地,东南方是安丰军衙署所在。

大军进城后,录事参军王建平就带他们找到了司户参军李山竹,他黑黑瘦瘦,模样并不是很好看,但眼神灵动,很是精明,是专门掌管军民钱粮、户口的官员,此刻是带官军和义军去军营休息。

王成远与何行之商议之后,决定让两名副官和十三房千夫长以上的人员一刻钟后,到衙署集合议事。

不多时,众人就到了安丰军衙署,穿过第一进政教坊、第二进仪坊和粮仓,来到第三进节爱堂也就是正堂议事。

褚怀圣早带着四位参军就在节爱堂等候,见到王成远带着众人到来,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大声道:“哎呦,这不是王师兄么?诶呀呀呀,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上挂着大红花,可我看你这身上也挂了不少‘花’啊!怎么,知道要升迁了,身边没有花,就往身上砍两刀,挂挂花?”说完,他一指正堂的坐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王制置使,还等什么啊,请上坐吧!官印摆在桌子右面,自己拿!”

他又见到何行之、杨谦益等人,笑容登时收敛,哼了一声,在厅堂右面的椅子上坐了。

何行之也不生气,朝褚怀圣躬身行礼,正色道:“草民何行之,见过安丰守备使褚大人。当日一别,何某甚是想念。”

褚怀圣却仰头望着天花板,不发一言。

“日你先人,你是不是瞎!”何行之身后的常胜军副统领李云奇再也忍不住,踏上前一步,指着褚怀圣就骂。

褚怀圣却嘴角一撇,根本不理李云奇,反倒对王成远道:“禀报制置使,有刁民匪寇咆哮公堂,当判何罪?”

王成远眉头紧皱,说道:“褚师弟,你对我有意见,我不在意,但是何兄、关姑娘千里迢迢前来帮你,你对人家如此无礼,确实有违我衡阳书院风骨。”

褚怀圣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忽然仰天大笑,反问道:“王兄,何谓礼?我褚怀圣是朝廷六品昭武校尉,安丰军守备使;对面的何兄,又官居几品,身居何职?自古以来,民见官行礼,官不必回礼。王师兄,你随赵帅读了不少圣贤书,难道忘了么?”

王成远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把褚怀圣脑袋砍了,但褚怀圣说的不无道理,从来都是民对官行礼,官不对民还礼,没什么不对,他可以给何行之还礼,但不能强迫褚怀圣给何行之还礼。他强忍住怒火,冷冷地说道:“大家都是为大宋而战,就先搁置一下分歧。这么多人呢,都站着干嘛,先坐。”

李云奇恶狠狠地瞪着褚怀圣,但见何行之没有说话,也只能把牙齿咬得格格吱响,心里操了褚怀圣祖宗一万遍。

众人坐的位置也很有讲究,褚怀圣和他手下五名都统、四名参军坐在右侧,而且参军座位在前,都统座位在后。以右为尊,是古法古礼,文先武后,是遵循宋制。他们站在右面,意思是自己代表朝廷,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何行之、关秀英以及包括李云奇在内的胜捷军三名千夫长、银甲锐士两名千夫长、定策军两名千夫长赵瑞朗和魏达,共十一人,则只能站在左面,因为左面为卑,他们代表百姓,是这片土地的下人;

而且,他们只有两把椅子,说白了,只是给何行之关秀英坐的,因为何行之和关秀英是他们的头领,相当于管家。这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因为没有任何一家的管家,能和家里的老爷平起平坐。

何行之和关秀英自不能坐,和后面的十三房千夫长们一起站着,但都是心头火起,只是看在王成远的面子上,没有直接发作。

现在只剩下了杨谦益、杨青、谢灵儿、尤锐四人。正堂中的一切争执,杨谦益都看在眼里——褚怀圣没有故意装腔调,大部分宋国官员对百姓都是这种态度,像王成远这样能和何行之代表的这片土地的下人说出“患难相扶、荣辱与共”的官员,才是真正的怪胎。

他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一腔热血,策划援助寿春,以为褚怀圣会因为属地的安危而摒弃与何行之的偏见,今日一看,他确实把官民之间的隔阂想得浅了。

褚怀圣还以为杨谦益犹豫坐在哪边,便站起身来,拉住杨谦益的手臂。笑道:“杨世兄以一名散官的身份,带领谦字营在洛阳连克强敌,威名远播,后来又以少胜多,救了王师兄,褚某大为佩服。来,坐在本将身边!”

他并不是跟杨谦益客套,因为杨谦益虽现在跟何行之在一起,但身份毕竟是大宋的散官,官阶也和他一样,都是六品昭武校尉,所以杨谦益虽是安丰军的客人,但也是大宋的主人。杨谦益来到安丰,是西面的主人到东面来串门,按礼法应该跟他坐在一起。

杨谦益也明白他的用意,他从褚怀圣手中抽离了手臂,正色道:“褚世兄,小弟不过是山野村夫,此次能活着回到大宋,也是承蒙十三房侠义之士照顾。如今我的救命恩人还站着,小弟万不敢坐。”他微微一笑,说道:“褚世兄的安丰,不至于穷到连椅子都没有吧。”

关秀英在一旁听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何行之等人心中也是一暖,心想杨谦益这小子不愧是紫霄宫弟子。

褚怀圣微微一笑,说道:“杨兄误会了。不是我不给椅子,是因为我衙署平常没几个人,就这么点椅子,不信你去参军居所看看,已经没有椅子了!”他又看向王成远,大声道:“咱们衡阳书院的军队,叫做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虽然大战在即,也总不能事出突然,到百姓家强征椅子凳子吧!是不是啊,王师兄?”

王成远气的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正要说话,杨谦益却一阵大笑。

他拉住褚怀圣的手,不住地点头,说道:“褚世兄身为一州长官,身怀百姓,小弟真心佩服。这不禁让我想起了洛阳的时候啊!”

他根本不给褚怀圣插话的机会,嘴上不停:“当时洛阳围城,物资紧缺,当时整个一千人,只有一把椅子,我和手下两名都统议事的时候,只能我坐着,他们站着。”

“可这样不行啊,我身边这俩都统身上都挂了花,我坐着,他们站着,也太不把他们当兄弟了,士气也会受到影响。后来我就想了个招,我们三个人都能坐着议事了。褚世兄,你猜我用什么招,猜对了我告诉你。”

他还没说话,就听到下面赵瑞朗大声接过了话头:“我知道,太简单了,你们三个每人做半个屁股,这不就坐下了么?”

魏达呵呵一笑,接口道:“傻吧,三个人,一人一半屁股,第三个坐哪?”

赵瑞朗一拍魏达脑袋,骂道:“黄毛,你他妈才傻!一人坐一半儿屁股,第三个人坐他俩腿上!诶,他们三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倒应了那句俗语——难(男)上加难(男)啊!”

他这话说完,十三房这面哈哈大笑,褚怀圣这面的参军和都统却都皱起了眉,心想对面这群匪寇真是粗鄙至极,说的都是什么虎狼之词?把公堂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杨谦益等大家笑完了,却一摆手,大声道:“你!想法不错,但方法错了!”说着他走到椅子旁边,一把抄起椅背,抡圆了,“砰”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圈烟尘。

他一边砸,一边嘴里还骂:“老子想的是,还不如没有椅子,因为这椅子就是我们兄弟之间最大的敌人,有椅子,就没有兄弟,有兄弟,就没有椅子!不如砸了!”

他这一砸,别说褚怀圣,就连王成远都没有想到。他膂力甚大,没砸几下,椅子就四分五裂,满屋子都是木屑灰尘。

刘白马哈哈大笑,也抄起一个椅子,向地上猛砸,大声道:“兄弟,你说得对!有椅子,没兄弟!有兄弟,没椅子!”十三房剩下五名千夫长们也都反应过来,李云奇捡起一根椅子腿,骂道:“操你奶奶的,老子千里迢迢帮你们打仗,你们他妈的还挑三拣四!”骂完,他走到大堂门口,把手中的椅子朝院内远远抛去。

“乱贼匪寇,你们要造反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简直无法无天!”褚怀圣后面几名都统纷纷站起身,抄起衙署墙旁的威风棍,气势汹汹地向十三房这面扑来。

十三房这面同样不示弱,也纷纷抄起自己墙边的威风棍,骂道:“爷爷他娘的就是反贼,专杀你们这群狗官!弟兄们,打!”

十三房这些人都是火并惯了的匪寇,更有像魏达这种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一旦抄起家伙,根本不废话,朝褚怀圣官员脑袋就是一顿猛抡。武官都统都有些武艺,还能招架,但文官参军们却哪见过这等火并,吓得哭爹喊娘,捂着脑袋往后面逃。一时间大堂内叫骂声、哭喊声、棍棒舞动的风声交杂在一块,形成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美妙旋律。

何行之与关秀英双手叉在胸前,紧皱着眉头,并没有制止的意思。杨谦益惹完了事,也躲到大堂的椽柱后,生怕被哪根不长眼棍子打到。杨青、谢灵儿和尤锐则退出了大堂,躲到了院内。

杨青从谢灵儿和尤锐中间探出半个头,问道:“谢姐姐,小和尚,如今大宋遍地狼烟,你说是官军鼎定乾坤,还是民军改朝换代?”

“够了!你们还嫌不够乱么?”公堂内一声暴喝,“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

堂中众人听这一喝,纷纷停住了手,向正座的王成远看去。

王成远从座位上缓缓站起,目光在这些朝廷官员、义军头领身上一一扫过,这些英雄,至少是自命不凡之人,个个须眉戟张、神情狰狞,衣衫因打斗而满是褶皱灰尘。

他连连摇头,目光中满是愤恨和绝望,蓦的右手指着屋顶,吼道:“国难当头!国难当头啊!”

堂中众人虽不再打斗,但褚怀圣的朝廷官员、十三房的民间义军,都是双手抱胸,仰头望天,丝毫没把王成远这句话放在眼里。

王成远缓缓地放下了手臂,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刚才抬手的时候,右臂一阵疼痛,想必之前的伤口又因激动而裂开。

“褚怀圣!我以淮南西路制置使的身份命令你,去周围百姓家借十四把椅子!以后在这里议事,每个人都坐着。这里没有官和民,只有我大宋八千万赤子!”

他见褚怀圣还没有动弹,又一拍惊堂木,吼道:“安丰军守备使、昭武校尉褚怀圣,现在是淮南西路制置使王成远对尔下达命令,尔可听真!”

褚怀圣“哼”了一声,朝身后的司户参军王建平努了努嘴,王建平便下去找椅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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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战固守加铁壁

本名杨天宇,而立之年死胖子一枚,中医学硕士,主治医师。爱好军事、历史、武侠,由于平日精研岐黄之道,时间吃紧,致脑洞若干,无暇去填。为人爱真诚不爱客套,喜实际不慕虚名,愿与有肝胆人共事,乐从无字句处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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