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是“『We领读』校园行”品牌活动曾经抵达过的一所名校。2019年11月,在合肥一中的学校礼堂遇见的那样热切的眼神、火热的青春,至今令人难忘!他(她)们耐心地倾听,踊跃互动、交流……

今天他(她)们毕业了。在『We领读』看来,他们今天的收获无不源于昨天的付出,而这其间,阅读,从未缺席他们的人生。又是一年毕业季,我们不妨暂时放下对他们骄人成绩的艳羡,用片刻的时间,静下心来,一起来聆听他们在成长路上的朗朗书声……

开始读顾随是因为读叶嘉莹。

张佳玮在《大师们的标准》里说过,要想找到好书,就选一位真正的大家,“看她都谈论谁,师法谁,崇敬谁,然后找那些人的作品来读”。因为好的作者就像窗口,通向无数其他的好作者。

叶嘉莹先生这扇窗口,一定是通向顾随先生的。

只是要推开这扇窗户,得费点力气。

1943年与顾随(前坐者)及同班同学在顾家合影

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若是刚读完叶嘉莹,就翻开顾随,那么一定精神恍惚。这就像,刚在春日平原上走着,和风拂面,花红柳绿,莺啼蝶舞,诗意满怀,你满心欢喜地想把所见所学一一回味。一阵眩晕过后,却发现自己走在险峻的蜀道上:枯松倒挂,飞瀑喧豗,峥嵘崔嵬。你踉踉跄跄地走,心下觉得一定没有时间想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是过很久很久,你也忘不了自己曾走过的天梯石栈,耳畔的子规啼猿,身侧的黄鹤惊飞。这倒很像卞之琳先生看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之后的感受:“台上的台词一句不懂”,“却居然得到了深刻的印象”。

以上或许略有夸张,但是在我决定读顾随的时候,确有几位好友劝阻,理由是充分的:相比叶嘉莹先生的明白如话,易于实操,顾随先生确实太艰深,太宏观,太深邃。不过,我一读完这本《中国古典文心》,就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因为就像卞之琳先生感受到的,艺术或者说学术的吸引力与其复杂性丝毫不冲突。

推开这扇窗户,自是文气萦绕,若能长久铭记,多加揣摩,便定能参悟几分“文心”真谛。

顾随先生

我读完先生著作,自以为这“文心”的关键,在一“心”字。

一言以蔽之,为文应用“心”。

这不是废话吗?非也!

请看顾随先生给出的例子——

“木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这实在是“一点不相干”了。可又确实是符合对仗规则的。

顾随先生解释说:“中国对句,完全是联想,不是思想;是干连,不是发生。”

思想是有心而为,联想则无心可就,发生需要用心推导,“干连”只需“无脑拼凑”。

这让我想到,汪曾祺先生曾出席一个文化活动,主持人看著名散文家在场,便文采滔滔:“今日惠风和畅,鸟语花香。”汪先生轻声说:“请改成今天天气不错。”主持人又说:“在场莘莘学子,一代俊彦。”汪曾祺先生又“翻译”道:“请改成各位学生也挺好。”

汪曾祺先生

其实汪先生是在给现场所有人上一堂散文课——用心的朴素,好过无心的“华美”。那位主持人只是依据词句的“干连”进行“联想”。而汪先生看似简单的词句,却是由现场情景所“发生”的,“文心”自然在其中。

这显然会使那些一上台便“金秋十月,丹桂飘香”的领导们汗流浃背了。顾随先生紧接着做出了更加使人汗流浃背的论断——

“因为中国文字整齐,有平仄,有格律,且联想发达,结果便把中国文字给毁了。”

这真是绝大的讽刺,中国文字的音律优势,对仗优势,让许许多多低层次文人长期沉溺于无聊琐碎的技术性游戏,而这些所谓“才气纵横”的游戏,用顾随先生的话说:“堆砌,如假山,究竟还连到一起,不是东西,还是个玩意。而现在有的是和稀泥,或连和稀泥也不够。”顾随先生指出,这种风气自古就有:“唐之科举试帖,害人不浅,好的还有点联想,不好的连联想都没有了。”

中国“文章应试”的传统,加上网络时代的“碎片化吞食”“片段化享用”思维,使得大家,尤其是青年,迫不及待地想在最短时间内“妙语连珠”,“七步成诗”。于是,就像顾随先生写到的,“现在一般青年,对古典文学既无根基,对西洋文学也不了解”,却由于一种“陌生感崇拜”的心理,有笔无心地“仿古”,“仿欧”,实则是走向了顾随先生所说的“糊涂化”道路。自然离“文心”越来越远。

简单来说,古往今来的“联想”和“干连”无不是过度强调语言文字的“装饰性职能”,却不知,装饰性职能在被执行时,装饰者往往是没有“心”的。

这正像如今过年,商场喜庆音乐轰鸣,处处都是年货促销,电视综艺时时笑闹。这些都在如此卖力地装饰过年,大家却依然觉得年味越来越淡,其实便是因为“无心”,故乡老屋里的一碗小米粥,老街巷尾的一声吆喝,可能正是入心的“年味”吧。

为文也是如此,用自己之心方能入读者之心。正如巴金先生所说“把自己的心交给读者”,读者才会给作者真心的反馈,这才是文字的双向倾诉职能,相比于装饰性职能,是重要的多的。

顾随先生半调侃地说“若写文章能给自己孩子看就成了”,因为写给孩子看的文字,“尤其在我们‘贵国’,简直一点真都没有了”。这正是从一个极端的角度呼吁“为文应用心”之重要。

顾随先生研究《文心雕龙》的手稿

实际上,自古大家,为文必是用心的,陆游给自己孩子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以真情真心感人,被传诵千古。即使是被顾随先生批评为“多联想而无思想”的古典诗词对句,也有许多用心入心之作。杜甫的“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都既保留了对句的“联想”、“干连”、音律之美,又充满了或苍凉,或悲楚,或豪壮的情感思想所“发生”的“文心”,让我们为之心动。一位作家写到“许多诗人是眼底浪漫,杜甫是心里浪漫”——文中有“心”才是真浪漫。

顾随先生叹道:“中国文人堕落了。”然而我以为中国千秋文脉,文气浩荡,文心定然未泯。只是需要每个为文之人,自我唤醒,从技术性游戏、游戏性狂欢的文字操弄中走出来,在保留联想之美的同时,重思想,重“发生”。走到用心为文、字字入心的天地中去。

这不能空谈,既然要走出来,那么不妨,先用力推开窗,听顾随先生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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